剑来(上) 第412章

作者:烽火戏诸

  石柔总算脸色微变。

  朱敛见陈平安笑望向自己,赶紧信誓旦旦道:“少爷放心!老奴再武痴,再不知轻重,也不会擅自挑衅一位有可能是师刀房的别洲女冠,再说了,万一她是位动人女子,朱敛哪里舍得辣手摧花,给她去狮子园花圃摘花折柳献殷勤殷勤,还来不及呢。唉,这么一说,老奴是真有些好奇了,不知那位女冠的姿容如何,虽说石柔姑娘生前必然是位绝代佳人,可每天对着杜老儿这副皮囊,老奴再不以貌取人,也委实是有些……腻歪了啊。”

  朱敛懊恼道:“看来还是老奴境界不够啊,看不穿皮囊表象。”

  佝偻老人转过头,对石柔歉意道:“石柔姑娘,你请放心,我自认这种庸俗眼光要不得,我得改,你若是不介意,我朱敛今晚就与你同住一屋,好好锻炼一下自己的心境!说不得一夜顿悟,学那禅宗佛子的立地了成佛,从今往后,再来看你,便是处处动人,时时美艳了……”

  陈平安咳嗽两声,摘下酒壶准备喝酒。

  石柔脸若冰霜,转身去往正屋,砰然关门。

  陈平安轻声笑问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放过她。”

  朱敛大义凛然道:“少爷有所不知,这也是我辈风流子的修心之旅。”

  言语之间,陈平安晃了晃养剑葫。

  朱敛便心领神会。

  墙头上蹲着一位身穿黑色长袍的俊美少年,拍手叫好道:“好好好,说得甚和我心,不曾想你这老儿拳意高,人更妙!”

  陈平安仰头问道:“神仙有别,妖人不犯,鸟有鸟道,鼠有鼠路,就不能各走各的吗?”

  那俊美少年一屁股坐在墙头上,双腿挂在墙壁,一左一右,后脚跟轻轻磕碰雪白墙壁,笑道:“井水不犯河水,大家相安无事,道理嘛,是这么个道理,可我偏偏要既喝井水,又搅河水,你能奈我何?”

  骤然之间,一抹雪白光彩从那黑袍少年脖颈间一闪而逝。

  头颅从墙头坠落。

  只是没有一滴鲜血。

  脑袋搬家的俊美少年身形消散,竟是一个玄之又玄的幻象,除此之外,有一根细若发丝的黑色狐毛,在空中飘飘荡荡。

  狐妖气急败坏的话语回荡院内,“丑婆娘好俊的刀法!你等着,哪天晚上大爷一定会以布遮眼,吹了灯火,让你领教一下大爷的胯下剑法!”

  屋顶那边,有一位面无表情的女道士,手持一把雪亮长刀,站在翘檐的尖尖上,缓缓收刀入鞘。

  陈平安和朱敛相视一眼。

  还真是一位师刀房女冠。

  这位女冠是位金丹修士,比较棘手。

  朱敛不敢托大。

  寻常宝瓶洲的金丹地仙,朱敛身为远游境武夫,应该胜算极大。即便自称金身境的底子打得不够好,那也是跟郑大风、跟朱敛自己之前的六境作比较。

  但是对上能够在中土神洲闯下偌大名声的法刀道人,朱敛不觉得自己一定可以讨得到便宜。

  两颊消瘦凹陷、容貌枯槁的中年女冠,收刀后,用蹩脚的宝瓶洲雅言缓缓道:“这头狐妖,是我囊中物,你们如果敢抢,到时候就别怪我刀子不长眼睛。”

  朱敛笑了。

  这脾气对胃口。

  佝偻老人就要起身,既然对了胃口,那他朱敛可就真忍不了了。

  陈平安伸手拦下朱敛,然后手掌摊向院墙之外,示意师刀房女冠可以走了。

  佩刀女冠身形一闪而逝。

  朱敛笑问道:“怎么说?”

  陈平安想了想,“等着便是。”

第391章 君子救与不救

  师刀房女冠离开后没多久,裴钱就蹑手蹑脚从屋里边走出来,额头贴着黄纸符箓。

  石柔站在屋门那边,神色紧张,即便已经察觉不到女冠的丝毫气机,仍是心有余悸。

  她是女鬼阴物,大摇大摆行走人间,其实处处是凶险。沐猴而冠,只是惹来耻笑,可她这种鸠占鹊巢、窃据仙蜕的歪门邪道,一旦被出身谱牒仙师的大修士看破根脚,后果不堪设想。

  裴钱到了陈平安和朱敛身边,瞥了眼墙根那边。

  朱敛笑道:“一根灵气殆尽的狐毛而已,也要捡起来当个宝?”

  他伸手一抓,将墙角那根支撑起狐妖障眼法幻术的黑色狐毛,双指捻住,递给裴钱,“想要就拿去。”

  裴钱躲在陈平安身后,小心翼翼问道:“能卖钱不?”

  朱敛指尖拧转那根韧性极佳的狐毛,竟是没能随手搓成灰烬,微微讶异,仔细凝视,“东西是好东西,就是很难有实实在在的用处,若是能够剥下一整张狐皮,说不定就是件天然法袍了吧。”

  陈平安提醒道:“这种话少说为妙。”

  朱敛笑道:“确实是老奴失言了。”

  这边的动静显然已经惊动其余两拨捉妖人,复姓独孤的年轻公子哥一行人,那对修士道侣,都闻声赶来,入了院子,神色各异。看待陈平安,眼神便有些复杂。本该半旬后露面的狐妖竟然提前现身,这是为何?而那抹凌厉刀光,气势如虹,更是让双方心惊,不曾想那佩刀女冠修为如此之高,一刀就斩碎了狐妖的幻象,之前狮子园给出的情报,狐妖飘忽不定,无论是阵法还是法宝,尚无任何仙师能够抓住狐妖的一片衣角。

  陈平安将狐妖和师刀女冠的那场冲突,说得有所保留,女冠的身份更是没有道破。

  那名肩上蹲着一头火红小狸的老者,突然开口道:“陈公子,这根狐毛能够卖给我?说不定我借此机会,找出些蛛丝马迹,挖出那狐妖藏身之所,也未尝没有可能。”

  陈平安笑问道:“价格如何?”

  老者一番权衡利弊,道:“狐毛已经完全失去灵性,其实本身已经不值一颗雪花钱。”

  陈平安没有立即给出说法。

  孤独公子身后的那位貌美女婢,一双秋水长眸,泛起微微讥讽之意。

  看来眼前这位背负白鞘长剑、一袭白袍的年轻仙师,瞧着挺像山上人,实则市侩得很呐,一颗雪花钱的狐毛,还要做一做文章?不过她很快释然,所谓的谱牒仙师,可不就是这般道貌岸然?

  她跟随自家公子,一起游历山河,一路上的江湖见闻,以及多次上山下水寻访仙人,有几人能够让公子刮目相看?难怪公子会次次乘兴而往败兴而归。

  这位婢女突然发现那人身后的黑炭小丫头,正望向自己。

  婢女对裴钱展颜一笑。

  裴钱咧咧嘴。

  陈平安对那老者说道:“我突然想起,原来自己也有些不入流的术法,能够以此搜寻狐妖,就不卖了。”

  老者洒然笑道:“大家都是降妖而来,既然陈公子自己有用,君子不夺人所好,我就不勉强了。”

  他们走后,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对裴钱正色道:“知道师父为何不肯卖那根狐毛吗?”

  裴钱干脆利落道:“那人说谎,故意压价,心存不轨,师父慧眼如炬,一眼看穿,心生不喜,不愿节外生枝,万一那狐妖暗中窥视,白白惹恼了狐妖,咱们就成了众矢之的,打乱了师父布局,本来还想着隔岸观火的,看看风景喝喝茶多好,结果引火上身,小院会变得腥风血雨……师父,我说了这么多,总有一个理由是对的吧?哈哈,是不是很机智?”

  朱敛啧啧道:“某人要吃板栗喽。”

  果不其然,陈平安一板栗敲下去。

  裴钱转头怒视朱敛,“乌鸦嘴!”

  朱敛笑道:“欺软怕硬?觉得我好欺负是吧,信不信往你最喜欢吃的菜里撒泥巴?”

  裴钱有些心虚,看了看陈平安,耷拉着脑袋。

  在藕花福地从第一次见面,到给臭牛鼻子老道人丢出,裴钱觉得陈平安是天底下对自己最知根知底的人了,用书上的话说,她就是劣迹斑斑,所以她如今有些怕。

  陈平安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轻声说道:“我在一本文人笔札上看到,佛经上有说,昨日种种昨日死,今日种种今日生。知道什么意思吗?”

  裴钱抬起头,轻轻摇头。

  陈平安笑道:“以后就会懂了。”

  裴钱眼睛一亮,“师父,这句话能不能刻在一片小竹简上,送给我行不行?如果可以的话,再加上河伯祠庙那两句?”

  陈平安点头答应下来,然后为裴钱就狐毛卖与不卖这件小事,比较少见地给她说了些大道理,“行走江湖,要多加小心。不可有害人之心,但是如果连防人之心都没有,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坏人?时时刻刻都讲究表面上的待人以诚,对谁都掏心窝子,财帛动人心,反而只会让江湖更加险恶。真正的待人以诚,自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但是如何呵护好它,不伤人不害己,就需要自己积攒江湖阅历了。”

  朱敛微笑道:“心善莫幼稚,老道非城府,此等金玉良言,是书上的真正道理。”

  陈平安嗯了一声,“朱敛说得比我更好,话还不絮叨。”

  陈平安取出最后三壶桂花酿里边的一壶,递给朱敛。当初范家捎来不少桂花酿,只不过分两种,一种让陈平安路上喝,数量不少,只是这一路这一壶那一壶,今天徐远霞一壶,明天张山峰一壶,这还没走到青鸾国京城,就快没了。另外一种极为稀少,据说是桂夫人在桂花岛上亲手酿造,只有六坛,当时便是范峻茂都眼馋,死皮赖脸顺走了一坛。

  裴钱转头望向朱敛,好奇问道:“哪本书上说的?”

  朱敛哈哈笑道:“人生苦难书,最能教做人。”

  裴钱最受不得师父给人压了一头,就对朱敛嗤笑道:“那我还学海无边,书囊无底呢,随便瞎诌几句谁不会,还是我师父说得好,好多了!”

  朱敛摇头晃脑喝着酒,有了好酒喝,就再没有跟这个丫头顶针的心思。

  陈平安对裴钱说道:“别因为不亲近朱敛,就不认可他说的所有道理。算了,这些事情,以后再说。”

  陈平安最后还是觉得急不来,不用一下子把所有自认为是道理的道理,一股脑儿灌输给裴钱。

  像裴钱这么记性好的,背了几万字几十万字的圣贤书,都不如她自己真正懂得一两句书上教诲。

  朱敛在河伯祠庙有一句无心之言,说得让陈平安十分深思,圣贤书归还圣贤,陈平安便开始自省,比起真正的读书人,自己读看不多,但是比起市井百姓,却也其实不算少,那么仔细思量一番,这些年还给圣贤的圣贤书何曾少了?

  陈平安叹息一声,说是去屋子练习拳桩。

  在院子这边,太过惹眼。

  屋内女鬼石柔,听到陈平安说的那句佛经言语后,她怔怔出神,最终微微叹息,收了收心绪,屏气凝神,开始以崔东山传授的一门口诀,开始呼吸吐纳,点点滴滴,以水磨功夫,炼化这副仙人遗蜕。

  在陈平安关门后,裴钱小声问道:“老厨子,我师父好像不太开心唉?是不是嫌我笨?”

  朱敛笑眯眯问道:“要不喝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嘛。”

  裴钱双臂环胸,气呼呼道:“我已经在崔东山那边吃过一次大亏了,你休想坏我道心!”

  朱敛差点一口酒水喷出来,“你个丫头片子,有个屁的道心?”

  裴钱站起身,双手负后,唉声叹气,不忘回头用怜悯眼神瞥一眼朱敛,大概是想说我才不乐意对牛弹琴。

  朱敛在她转头后,一脚踹在裴钱屁股蛋上,踹得黑炭丫头差点摔了个狗吃屎,长久以来的山水路途和习武走桩,让裴钱双手一撑地面,翻转了个,立定后转身,恼羞成怒道:“朱敛你干嘛暗箭伤人,还讲不讲江湖道义了?!我身上可是穿了没多久的新衣裳!”

  朱敛问道:“想不想跟我学自创的一门武学,名为惊蛰,稍有小成,就可以拳出如春雷炸响,别说是跟江湖中人对峙,打得他们筋骨酥软,就算是对付魑魅魍魉,一样有奇效。”

  裴钱反问道:“你谁啊?”

  朱敛倒是不介意什么好心当做驴肝肺,只是不想听这家伙接下来的歪理,挥手道:“滚滚滚,练你的疯魔剑法去。”

  裴钱一肚子话语说不得,有些苦闷,就去自己屋内拿了行山杖出来,开始练习同样是她“自创”的这门武学,在路上那次降服了那条路边土狗后,她信心暴涨,这段时日除了老老实实跟随陈平安六步走桩,白猿背剑术和拖刀法都给她暂时搁放一边,偶尔敷衍几下而已,更多是主攻这套威力极大、立竿见影的绝世剑术。

  裴钱乐在其中。

  看得身为远游境武夫的朱敛……那叫一个伤眼睛。

  朱敛环顾四周。

  并无异样。

  看来挨了那一记法刀后,狐妖长了些记性。

  小院两间屋内,石柔在以女鬼之魂魄、仙人之遗蜕修行崔东山传授的上乘秘法。

  陈平安则是以天地桩倒立而走,双手只伸出一根手指。

  同时心神沉浸在那座炼化了水字印的“水府”当中。

  根据崔东山的解释,那枚在老龙城上空云海炼制之时、出现异象的碧游府玉简,极有可能是上古某座大渎龙宫的珍贵遗物,大渎水精凝聚而成的水运玉简,崔东山当时笑言那位埋河水神娘娘在散财一事上,颇有几分先生风采。至于那些篆刻在玉简上的文字,最终与炼化之人陈平安心有灵犀,在他一念升起之时,它们即一念而生,化作一个个身穿碧绿衣裳的小人儿,肩抗玉简进入陈平安的那座气府,帮助陈平安在“府门”上绘画门神,在气府墙壁上描绘出一条大渎之水,更是一桩千载难逢的大道福缘。

  以至于心高气傲如崔东山,都不得不坦言,除非是先生学生二人精诚动天,否则即便他这个学生殚精竭虑,万般谋划,在大隋炼化金色文胆那第二件本命物,品相很难很难与第一件水字印齐平。

  对于这些,陈平安自然看得开,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但是在这虚无缥缈的得失之间,陈平安还是喜欢家乡螃蟹坊四块匾额里的一块,那上边的四个字,莫向外求。

  求神拜佛,先要精诚求己,再谈冥冥天命。

  随着养剑葫内的小炼药酒喝完,加上这一路的调养,如今陈平安已经恢复大半,武道修为,差不多相当于藕花福地跟丁婴一战前的水准。

  在河伯祠庙墙上题字后,陈平安隐隐约约发现,体内那座宛如水府的窍穴,似乎生出某些感应,大渎之水流速提高些许,雾霭升腾,笼罩水面,偶尔甚至会流溢出“水道”,弥漫气府,只是在水府大门那边受到阻挡,重返墙壁上的水道,恢复平静。

  所以今天陈平安就以粗浅的山上“内视”之法,试图好好观察一下。

  不曾想身为主人,差点连府门都进不去,一时间那口武夫孕育而出的纯粹真气,汹汹杀到,大概有那么点“主辱臣死”的意思,要为陈平安打抱不平,陈平安当然不敢任由这条“火龙”破门而入,不然岂不是自家人打砸自己院门,这也是世间高人为何可以做到、却都不愿兼修两路的关键所在。

  陈平安光是为了安抚那条火龙,就差点跌倒在地,只得将手指撑地换成了拳头。

  将火龙转移到别处脉络“驿道”后,呼吸这才稍稍好转,与此同时,府门上的两尊门神,在碧绿衣裳的玉简文字小人儿驾驭下,赶紧给陈平安打开了大门,对陈平安做出愧疚难当的作揖赔罪状,“陈平安”一点内视灵光走入后,别有洞天,惊艳之感,比起初见四面环山的狮子园,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水字印之前被成功炼化的玉简悬在这处丹室水府中,而那枚水字印则在更高处悬停。

  那些绿衣小家伙,依旧在勤勤恳恳修缮屋舍各处,还有些个头稍大的,像那丹青妙手,蹲在墙壁上的大水之畔,绘画出一朵朵浪花儿的雏形。

  不但如此,一些质地并不精纯的水雾从大门涌入府邸之后,大多缓缓自行流散,每次只有细若发丝的一丁点儿,飞入绿衣小人笔下“水花”当中,一经飞入,水花便有了神气,有了流动迹象。只是墙壁上这些碧绿衣裳的可爱小家伙们,大多无所事事,它们其实画了许多浪花水脉,只是活了的,屈指可数。

  所以当水边它们见着了陈平安,模样都有些委屈,好像在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倒是多汲取、淬炼些灵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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