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
一位教习嬷嬷脸色阴暗,“是一颗上五境妖丹,如果是被炼化之物,这一炸开,整个老龙城东边都要毁了。”
苻南华放声笑道:“此人绝对不会如此作为!”
教习嬷嬷神色古怪,瞥了眼苻南华,后者轻声笑道:“这种人,就是这么蠢。”
孙嘉树叹息一声,陈平安确实不会这么做的。
他刚走出一步,就被元婴老祖一把按住肩头,“不可强出头,不然孙家此番谋划,全部付诸东流。”
孙嘉树挣扎了一下,仍是被老人死死按住,“其他事情,你都可以任性,这件事,不行!这不是你孙嘉树一个人的事情。”
孙嘉树依然想要说话,竟是直接被孙氏老祖打晕过去。
陈平安坐在破碎城墙边缘,摊开手掌,“我用这颗妖丹,买郑大风一条命。”
虽然距离颇远,可是老人依旧听得一清二楚,“什么时候九境武夫的性命?值这么多钱了?”
略作思量,老人笑着点头,“不过九境武夫再少,总比这十二境妖丹要多一些,我答应了。”
他伸手一抓,将那颗十二境妖丹收入囊中,然后冷笑道:“郑大风的命留给你了,至于这个小崽子的武道境界嘛,就别留着了。”
只见老人一跺脚。
死命挣扎着起身的郑大风背脊处传来一连串的崩碎声响。
一位九境武夫,如同没有了骨头,瘫软在地上。
老人看着那个年轻人,“好了,现在你又拿什么来买下自己的性命?记住,要比十二境大妖的妖丹更加珍贵,才行。”
年轻人盘腿而坐,血人一个,已经看不清面容。
老人笑道:“都说我这个人脾气不好,我今儿破例一回,等你会儿。”
这位貌不惊人的桐叶宗中兴之祖,那件本命仙兵,名为吞剑舟。
远古时代一条巨大吞宝鲸的完整尸骸,历经六百年整,才炼化而成。六百年间,桐叶宗倾尽人力物力,孤注一掷。
桐叶宗被南边玉圭宗唯一一次压过声势,就是在那段惨淡岁月,先是开山老祖一脉的宗主,在一场远游中土神洲的变故中,身死道消,宗门没了仙人境坐镇,青黄不接,然后是桐叶宗为了杜氏老祖,财力一掏而空,老修士炼化本命仙兵后,又闭关了数百年之久。
只是当这位老人出关后,第一事情就是乘坐“渡船巨舟”,到了玉圭宗山头,约战一位玉璞境剑仙,只分生死,结果直接将那名剑仙打死,连剑修的本命飞剑都给吞掉了。
既然能吞掉剑仙飞剑,那天底下还有什么是吃不进肚子里的?
老人等了片刻,问道:“想好了没有?”
陈平安摇摇头,“没了。”
老人笑眯眯问道:“腰间的养剑葫芦,品相还凑合,嗯,还有块玉牌,有些年头了,竟然是件咫尺物?可惜加在一起,也买不了你的命,何况你死了,东西就都是我的了。”
陈平安低下头,拍了拍养剑葫,挤出一个笑脸,说了一句别人的言语,“这辈子就这样了。你们能跑就跑吧。”
然后他颤颤巍巍伸手,满是鲜血的左手,一把扯下腰间那块玉牌,死死握在手心,想要一把捏爆这枚辛苦中炼才只是从窍穴取出的咫尺物。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件东西,死也不能留给别人染指。
咫尺物安然无恙。
陈平安满是愧疚,只是到最后,有些委屈。
从来不会怨天尤人的陈平安。
有些委屈。
他抬起攥紧玉牌的手臂,横在眼前,泪水糊着血水,只是不愿让世间看到这一幕。
陈平安放下双手,缓缓闭上眼睛,高高抬头,往南边瞥了眼,“我有一剑……可搬山,可倒海……”
那位桐叶宗中兴之祖,嗤笑道:“这是做啥子?临终遗言,不是应该破口大骂我欺负人吗?”
于是他驾驭本命仙兵,“一剑”戳穿了城洞那边年轻人的腹部。
不知为何,那块玉牌粉碎了。
老人微微皱眉,不过也只是觉得可惜少了一件咫尺物。
————
穗山之巅,一位坐在石碑之巅死死耗着那位金甲神人的老秀才,一直在默默推衍天地,脸色大变,站起身,以罕见的肃穆神色沉声道:“傻大个,助我劈开两大洲之间的屏障,别问,速度!”
身披金甲、以剑拄地的穗山大神更是奇怪,点了点头,什么都没问,就现出高如山岳的金身法相,一剑劈斩而去,直接劈出了一条类似光阴长河的无尽虚空。
老秀才一掠而去。
缝隙合拢。
整座中土神洲的中岳穗山,山水气运震荡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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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间,有人像是听见了老龙城的那句言语,她轻柔应声道:“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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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碎后坠地的骊珠洞天,整座方圆千里的小天地都开始剧烈摇晃。
阮邛脸色铁青,竭力压制这份疯狂至极的气运絮乱。
一大片斩龙台石崖处。
掠出一抹白色的高大身影。
她带着两只雪白大袖,笔直升天。
在这座浩然天下的天幕穹顶处瞬间停滞,然后瞥了眼宝瓶洲版图的最南端。
身形如一剑而去。
雪白身影所到之处,整座宝瓶洲上方,在大寒时节都响起了一阵阵雷鸣。
第365章 道理听与不听,剑在
云海以下,登龙台以西,渡口孤岛以北,整座老龙城陷入了光阴长河瞬间停滞不前的境地。
当范峻茂看到那抹雪白身影如坠地之天虹的瞬间,脸上充满了无穷尽的缅怀追思,最后竟是热泪盈眶,站起身,欲言又止,又以一个历史悠久的“安坐”之姿,端端正正坐在云海之上,后世儒家君子,讲究正襟危坐如尸坐如神明,即是如此。
灰尘药铺那边,裴钱手持行山杖,在铺门外边的巷子里正施展着疯魔剑法,浑然不觉天地异象,门槛那边的赵氏阴神已经纹丝不动。
外城有位身材矮小的富家老翁,一脚刚要踏出,一皱眉头,缩回了脚,纹丝不动,只是转动眼珠子,略作思量,又以更加隐蔽的阴神出窍远游,鬼鬼祟祟,又如鱼得水。
老龙城东门外,云林姜氏的教习嬷嬷满脸涨红,本命飞剑在窍穴内嗡嗡颤鸣,这才使得她能够竭力看到一些模糊画面。
桐叶宗姓杜的中兴之祖,眯起眼,望向城墙窟窿那边,本命仙兵吞剑舟,安安静静悬停在身侧。
那堵城墙被硬生生打出来的“门洞”中,一位白衣如雪、大袖飘荡的高大女子,坐在碎石堆上,动作轻柔,怀中抱着一件金醴法宝几乎崩毁的年轻人,受伤太重,已经昏死过去,她低下头,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抚平年轻人那紧皱的眉头。
不远处,站着一位青衫寒酸的老儒士,抬手擦着额头,“你也太冒失了,动静闹得这么大,知不知道,为了遮蔽了你的行踪,我算是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如果不是穗山大神还算讲义气,让我直接跳到了宝瓶洲北部,你这会儿就已经天下尽知了,到时候陈平安还怎么安心修行?”
见那女子不说话,老秀才愈发心虚,哀叹一声,不看那桐叶洲版图上的仙家第二人,来到墙壁边缘,忍着心中怒火,“怎么,你们两位既然这么喜欢看热闹,怎么连头都不敢露了?”
北边,出现一位缥缈身影,依稀可见,是一位中年儒士,腰间悬挂有一枚金色玉佩,篆文为“吾善养浩然气”。
南边,是一位同样身形飘忽不定的儒士,只是古稀模样,腰间同样悬挂金色玉佩,篆文为“得道多助”。
中年儒士作揖道:“拜见先生。”
南边那位古稀儒士竟是见到了文圣老秀才,全然无动于衷,眼皮子都没有动一下。
老秀才深呼吸一口气,指了指那个桐叶宗中兴之祖,望向悬挂“得道”玉佩的老儒士,问道:“你身为负责察看桐叶洲北方的圣人,若说十境十一境的练气士行走天下,你可以推说人间事繁多,脚底下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你在天上顾不过来,这么一个飞升境练气士,你眼睛瞎了?一盏大灯笼在你眼前飘过,你还是看不到?”
古稀儒士默不作声。
中年儒士叹息一声,他事先其实被打了声招呼,说桐叶宗杜懋会下山来趟他所在辖境的宝瓶洲老龙城,是北方大骊宋氏的谋划之一,又牵扯到了扶乩宗、太平山大乱的妖族内幕,所以杜懋离开宗门之前,就与古稀儒士报备存档过了,只是事出突然,来不及跟学宫讨要关牒。所以中年儒士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对于这些飞升境大修士的约束,是礼圣订立下来的一条铁律,这么多年来,并非没有反弹,甚至还有大修士公然讥笑,礼圣老爷真是博爱,浩然天下放养着那么多妖族,不去绞杀殆尽,斩草除根,留着养虎为患不说,反倒是对自家人规矩森严,伸个胳膊腿儿,都得学宫批准,瞧瞧人家道家三脉坐镇的青冥天下,飞升境爱待在那座白玉京就待着,闷了就肆意远游天下,为何独独浩然天下,打个喷嚏都得讲规矩?
桐叶宗杜懋有些不耐烦,一手负后,一手挠头,抬头望向那位老秀才,“你就是文圣啊?”
老秀才竟是从头到尾把此人晾在一边,分别与那两位坐镇天上的儒家文庙陪祀七十二贤,说了一句,“你们两人,皆是老三的得意门生,是圣人,老三应该教过你们,你们更应该记得,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羞恶之心,人皆有之!”
前者,对坐镇宝瓶洲南部的中年儒士说。
后者,是对那位放任杜懋下山跨洲进入老龙城的古稀儒士说。
能够跻身文庙、陪祀至圣先师的读书人,当然是名副其实的圣人,比儒家书院山长的所谓儒圣,更加有分量,只是浩然天下儒家正统,仍然坚持七十二贤这个说法。
老秀才继续道:“你们家先生更说了,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现在是那个陈平安在教你们做人!反正老三也教不好,就让一个读书不多的孩子教你们好了。”
古稀老人脸色古板,漠然开口道:“你已不在文庙,再无陪祀神像,学统文脉已断,对我家先生应当敬称为亚圣。”
老秀才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我没喊他老王八蛋,就已经给他天大面子了!你算个什么东西?!靠着狗屁的道德文章,无补于事的狗屁学问,进的文庙吃冷猪头肉而已。”
古稀老人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嘴角微动,似有讥讽。
老秀才拍了拍胸口,自言自语道:“要以理服人,以德服人。”
老秀才叹息一声,“你们两个,是明知道我如今没办法拿你们怎么样,所以就有恃无恐,对不对?”
中年儒士摇头道:“不敢,也不愿如此。”
古稀儒士冷笑道:“你的学问就是搅屎棍,是臭苍蝇,坏了我们儒家道统的千秋大业。”
这位悬佩“得道多助”金色玉佩的古稀儒士,不退反进,向前跨出一步,“我就当着你的面,这么说了,你能如何?”
老秀才给气笑了,“我当年如日中天的时候,你苦读钻研我这一脉学问书籍的事情,给忘了?如果我没有记错,你还跑去跟崔瀺讨教过?结果如何?崔瀺这辈子没干过几件好事,骂你啥也没学到,只学了老三的道貌岸然,还建议儒家以后颁布一个‘伪君子’头衔,与那正人君子并驾齐驱,真是一针见血。”
中年儒士满脸苦笑。
古稀儒士定力真是好,被老秀才如此羞辱,仍是神色自若。
老秀才仰起头,望向高空,喃喃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这是老三你亲口说的啊,我知道,你是要为读书人再添加一副枷锁,想要遥相呼应至圣先师那句‘克己复礼为仁’,可你现在看看这座天下,符合你的初衷吗?不用看其他人,就看看你这位得意弟子就行了。就因为这样,堂堂礼记学宫大祭酒,礼圣的门生,为了厚着脸皮去求白泽出手,结果人家怎么说来着?‘再看看’,再看什么呢,我觉得不用看了,这个世道啊,就是不行,就是江河日下,人心不古!当初我们切磋学问,又是怎么说来着,哪怕大道不同,可是皆认为‘今人不必不如古人’的,笑话,真是笑话!”
中年儒士望向南边的那位古稀儒士,轻声笑道:“不然与先生认个错?”
古稀儒士反问道:“何错之有?”
中年儒士沉吟片刻,“断人文脉香火,只应该在学问上着手,只应以苍生社稷自己的选择出发,不该以力服人。一个飞升境的练气士,打着幌子,挑衅四位圣人默认的老神君,肆意打杀一位‘有可能是文圣门下弟子’的年轻人,不合理,不合礼!”
古稀儒士淡然道:“我在看千秋大业,在看文运万年。”
中年儒士微微摇头,不再言语。
老秀才一屁股坐在墙壁破洞边缘,“道理讲与不讲,谁来说这道理,旁人听与不听,有些道理,始终都还在的,你们不懂。”
身后,一个清冷嗓音响起,“讲完了?”
老秀才点点头,垮着双肩,双手叠放在膝盖上,有些灰心丧气,“讲完啦,跑这么远,还有一路遮掩你的气机,这会儿又说了这么多废话,没半点精气神喽。至圣先师,礼圣,老三,我,这么多辛辛苦苦琢磨出来的好道理,我看是要原封不动还给这方天地喽。”
高大白衣女子轻轻放下陈平安,站起身,缓缓走到老秀才身边,“那该我讲我的道理了。事先说好,你要是敢拦着,我连你一起……”
老秀才摇头道:“不拦着,是我这个糟老头子没本事啊,才害得小齐身死道消,才害得小平安遭此苦难,是我对不起这两位弟子。有些人想吃屎,我都拦不住,我拦着讲理的你做什么?”
一直站在原地看戏的杜懋笑道:“怎么,也是位隐世不出的剑修?仙人境?总不能是倒悬山那边跑出来的飞升境吧?”
中年儒士眼神古怪,瞥了眼南边的古稀儒士,后者神色肃穆凝重,显然面对她,比面对曾经身为文圣的老秀才,压力更大。
白衣女子打了个哈欠,往前一步走出,笔直落在墙根下,缓缓前行。
腰间悬挂有一把无鞘也无剑柄的老剑条,锈迹斑斑,唯有剑尖处一小截,磨得极其锋芒光亮。
古稀儒士沉声道:“你如果胆敢出手,就是坏了此方天地的规矩!”
白衣女子只是缓缓前行,伸手拍打着嘴巴,她像是刚刚睡醒。
那把老剑条系挂得并不牢靠,所以随着她的步伐,剑尖轻轻摇晃,雪白剑芒流转不定。
杜懋心思急转,缩手在袖,想要推演天机,突然发现这座天地已经被人禁锢,再也无法演算眼前这位高大女子的真实来历。
她在前行途中,转头对那位中年儒士说道:“看在你说了几句人话的份上,出去!”
中年儒士微微皱眉,却发现老秀才在对他挥手,略微犹豫,仍是散去身影,离开这座光阴长河绕行的中流砥柱“小天地”。
她视线往南些许,斜眼那位古稀儒士,“滚出去。”
老秀才再无动作。
古稀儒士质问道:“你真要与这座天下的大道抗衡?”
高大女子歪着脑袋,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按住老剑条顶端,“磨了这么点,不过劈开一座倒悬山应该是可以的,那我就在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开道门吧。”
古稀儒士脸色大变,“不可!”
她哪里乐意搭理这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