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325章

作者:烽火戏诸

  斜挎包裹,手里还拿着鱼竿,配合着裴钱的奔跑脚步,始终与她并肩而行。

  陈平安其实不担心安危,只要不身处战场中央,就不会有什么风险。

  裴钱步伐紧促,奔跑速度时快时慢,但是为了逃命,所有机灵劲儿应该都用上了,竟是一鼓作气跑出去了两三里山路,需知山路难行,远胜市井坊间,之后她没有停下休息,而是不用陈平安督促,就自己以步行姿态前行,等到缓过来后,再开始撒腿奔跑,以此反复。

  这让暗中观察小女孩的陈平安愣了很久。

  不得不承认,她的习武天赋很好。

  这可不是骊珠洞天那个陈平安的眼光。

  而是打杀了丁婴之后的五境武夫陈平安。

  可是修行一事,就像当初阮邛对待陈平安的态度那样,只要不视为同道中人,法不轻传一字一句,做不得师徒。就算是藕花福地状元巷旁边的那座武馆,教拳老师傅并非什么高人,都会坚持门内弟子若无武德,绝不可传授高深拳法,让弟子能够养家糊口即可。

  陈平安更是没有半点传授裴钱拳法的念头。

  心性远远跟不上修为,练了拳,修了上乘道法,除了欺凌他人,为非作歹,凭自己心意定他人生死,还能做什么?俞真意被说一句矮冬瓜,就要杀人,高人居高位,弹指挥袖,对于山下俗人,可就是生死大事了。

  人力终究有穷尽,不论裴钱天赋有多好,到底还是个九岁大的孩子,身体还孱弱,在跑出七八里后,已经筋疲力尽,一步都挪不动了,她站在原地,开始伤心干嚎,泪眼朦胧望着陈平安那一袭白袍,她第一个想法,就是这个家伙肯定要抛下她不管了。

  以己度人。

  裴钱已经说不出话来。

  但是她很怕这个人一走了之。

  陈平安蹲在她身边,裴钱立即趴在他背上,陈平安站起身后,她抱着他的脖子,满脸泪花儿。

  陈平安缓缓行走在林间小路上,轻声道:“只要你不做坏事,我就不会不管你。”

  小女孩使劲点头,不用自己奔跑,有了胆气,裴钱精神气就好了几分,抽泣道:“好嘞,我今儿起就要当大好人。”

  说完之后,她就把整个小脸蛋往陈平安肩头狠狠一抹,来来回回两遍,总算擦干净了鼻涕眼泪。

  陈平安呲牙咧嘴。

  趁着小女孩暂时卸下心房,陈平安笑问道:“你总觉得我有钱,就要给你银子,这是为什么?我有没有钱,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有一座金山银山,就一定要给你一颗铜钱?”

  小女孩直截了当道:“对啊!干嘛不给我,你不是好人吗?你给我几十两银子,不就是头上拔根头发吗?我知道你是好人,好人就该做好事呀。”

  陈平安想了想,换了一个方式,“如果你很有钱,然后有一天我没有了钱,你会随随便便送给我银子吗?”

  她默不作声。

  心想我不用银子砸死你就算好的了。

  最后把一颗颗大银锭儿,全部捡回来带回家,全都是她的!

  收尸都不给你收。

  只是这些心里话,她可不敢当着面说。

  但是想着想着,她倒是总算意识到一点,想要从这个家伙手里白拿银子,不太可能了。

  他哪里来那么多让人讨厌的道理呢?真是书上读出来的?她就觉得书上的每个字,都挺讨厌。

  两人一时无言。

  趴在陈平安温暖的后背上,裴钱沉默了很久,小声问道:“你是好人,天底下的好人就是你这个样子的,对吧?”

  陈平安没说话。

  不远处山林震动,有庞然大物滚走声势惊人,不断传来树木折断声响。

  刚好直奔陈平安这边,竟是一头断去犄角的青色水牛,鲜血淋漓,背脊上皮开肉绽,这头畜牲的背脊高度,就比青壮男子还要高出一个脑袋,它以人声咆哮道:“死开!”

  陈平安其实已经料准了他横穿小路的方向,所以停下了脚步。

  虽然那头水牛浑身凶煞气焰,好似有无数冤魂萦绕缠身,显然不是一场战事积攒而来,可陈平安当下还是没有想要出手。

  凶性大发的水牛眼眸猩红,竟是也改了路线,凶悍撞向那个惹眼的家伙。

  即便它是强弩之末,凡夫俗子在这一撞之下,肯定粉身碎骨。

  陈平安伸出手绕过肩头,从裴钱额头摘下那张宝塔镇妖符,丢向这头被打回原形的畜生。

  之后瞬间拔剑出鞘。

  一剑斩去。

  青色水牛被镇妖符镇压得前冲滞缓,心知不妙,刚要绕道,一道剑罡就当头劈下。

  砰然一声,眼大如铜铃的庞然大物,直接被一剑劈成两半。

  收剑归鞘,驾驭那张灵气不剩的镇妖符返回手中,收入袖中。

  陈平安看也不看那两半尸体,背着小女孩继续前行。

  远处那位迅猛赶来的金璜府君,也是伤痕累累,他匆忙停在水神尸体附近,手中持有脚边这尊大妖巨擘的法宝铁枪,这位山神咽了咽口水,虽然满腹震惊,却无太多畏惧,倒是有几分发自肺腑的敬意,脸色肃穆,抱拳道:“恭送仙师。”

  陈平安脚步不停,只是转过头,对着那位一身正气的此地神祇,笑着挥了挥手,“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下次再有这种宴会,你们府上可莫要随便邀请别人了,虽是好心,可修行路上,最怕意外。不过我以后再经过此地,肯定会叨扰府君,与府君讨一杯酒喝。”

  福祸看似远在两端,其实只在一饮一啄间。

  那位山神府君汗颜道:“本府受教了。”

  陈平安背着裴钱走出十数里后,把她放下来,一大一小,一高一低,两两对视。

  她一脸茫然,装起了傻。

  陈平安伸出手。

  她皱着脸将两张挑灯符拍在陈平安手心,“就不能送给我一张吗?我跑了那么远的山路,最后是实在跑不动了啊。”

  陈平安缓缓前行,“那就以后做得更好一些。”

  小女孩哦了一声,默默走在他身边。

  铁石心肠。

  什么大好人,我呸,是我瞎了狗眼哩。

  陈平安一把拧住她的耳朵,“一天到晚在肚子里说人坏话,可不好。”

  裴钱踮起脚跟,哎呦呦嚷着,“不敢了不敢了。”

  陈平安这才松开手。

  片刻之后,陈平安又扯住她的耳朵。

  小女孩眼眶通红,信誓旦旦道:“这次是真不敢了!”

  又走出去十数步,陈平安刚伸手,裴钱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陈平安自顾自向前走。

  她见他根本没有停步的意思,赶紧停下哭声,站起身,畏畏缩缩向前走,为了让自己不在肚子里骂那个家伙,她找了一个能够管住自己念头的法子,就是开始碎碎念叨着那些书籍上的内容,真是凄凄惨惨。

  陈平安不再管她。

  行走在茫茫郁郁山林间。

  想起了那一方山字印,陈平安愈发沉默。

第330章 过山过水,遇姚而停

  (万字章节。月初承诺的14万字更新,已经完成。剑来有过三次关于更新字数的承诺,一次是过年那次,第二次是上个月,再就是这次,都做到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曹晴朗总觉得光阴流逝得很快,以前是大江大河,缓缓而走,如今是山间溪涧哗哗而流,甚至会让人听得到流水声。

  这不眨眼间,秋去冬来,一下子就迎来了今年的初雪,而且一下就下得鹅毛似的,让清晨时分醒来的曹晴朗,坐在床上望向窗外的大雪茫茫,愣愣不敢相信,穿了衣衫鞋子赶紧推开门,第一件事,竟是想要告诉那个人,下大雪了,只是望着那座偏屋的门口,曹晴朗挠挠头,终于记起那个人已经离开很久了,可他还是经常会觉得,那人会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清晨也好,半夜也好,一出门就能见着他,话也不多,就是笑望向自己。

  希望是瑞雪兆丰年。

  曹晴朗抬手呵了口气,有些冷,得加件衣服,缩着退回屋子,添衣之后,端端正正,坐在爹亲手做的一张小木桌前,翻开一本书,开始朗诵圣贤文章。

  在秋末时分,学塾那边换了一位教书先生,更加严厉,好像学问更大一些,道理讲得明明白白,便是学塾最不喜欢读书的同窗,都听得懂,很厉害。

  曹晴朗背完书,搓手捂暖,有些担心,家中余钱不多了。

  爹娘去世后,官府给了一笔抚恤银子,但是没有一次性给他,而是衙门每月都会定时拿钱过来,交到他手上。

  曹晴朗没有多想,只当是衙门办事都是这般,而且他没了爹娘,在南苑国京师又无亲戚,以前想要吃什么、买什么都只需要跟长辈说一声,现在要他自己去精打细算了,每一颗铜钱都花得小心翼翼,这种滋味,并不好受,可是没办法,日子总得过。

  好在自己最难熬的时候,那个人就住在家中,让孤零零守着这栋宅子的曹晴朗,悄悄有了些念想。

  曹晴朗换了一双适合雨雪天气出门的黄麂皮靴,只是穿着靴子的时候,曹晴朗就哭了起来,这是娘亲在大年三十买的,今年呢?

  好在曹晴朗很快就收拾好情绪,去灶房那边随便垫了垫肚子,就准备出门去学塾,只是在屋子里装书的时候,曹晴朗有些怔怔出神,那人说好了一有空就会给他做个小竹箱的,书上说君子守信,一诺千金,那么他应该是真的有急事吧,就是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

  曹晴朗拿起一把油纸伞,背着行囊走出院子,惊讶发现院门外走过一位熟人,竟是学塾的种夫子,一个很奇怪的姓氏,老夫子一身青衫,同样手持油纸伞,见到了曹晴朗,停下脚步,问道:“这么巧,你住在这儿?”

  曹晴朗想要放下伞,对偶然路过家门口的种夫子作揖行礼,种夫子摆手道:“不用,大雪天的。”

  种夫子学问深,可是传道受业解惑的时候,不苟言笑,所有人都挺怕他,曹晴朗也不例外,只是比起同窗尊敬更多而已。所以这位学塾先生说无需揖礼,曹晴朗下意识就听从老人的言语,之后一老一小,各自撑伞,走在积雪深深的小巷里。

  种夫子自然听说过曹晴朗家里的情况,毕竟在学塾,很多街坊邻居的孩子就是他的玩伴和同窗,看曹晴朗的眼神就不一样,以及一些个窃窃私语,曹晴朗只是假装没看见没听到,所以老人问道:“如今独自生活,可有什么难处?”

  曹晴朗笑着摇头道:“回先生,并无。”

  回答得一板一眼,措辞和气态,都不似陋巷孩子,难怪会被枯瘦小女孩讥讽为小夫子。

  老人点点头,又说:“你终究年岁还小,真有过不去的坎,可以与我说一声,不用觉得难为情。人生难处,书上书外都会有很多,莫说是你,便是我,这般岁数了,一样有求人相助的地方。”

  曹晴朗嗯了一声,“先生,我晓得了,真有难事,会找先生的。”

  犹豫了一下,曹晴朗有些羞赧,“有人上次带我去学塾路上,便说过了与先生差不多的言语,他告诉我将来一个人读书和生计,求人是难免的,别人不帮,不可怨怼记恨,别人帮了,务必记在心头。”

  种夫子破天荒露出一抹笑意,“那个人是叫陈平安吧?”

  曹晴朗愕然,“先生认识?”

  种夫子点头道:“我与他是朋友,不过没想到你们也认识。”

  曹晴朗顿时开心起来。

  陈平安是种夫子的朋友唉。

  种夫子板起脸教训道:“可别觉得有了这一层关系,你读书不用心,我就不会给你吃板子。”

  曹晴朗赶紧点头。

  一老一小,夫子与学生,走在官府已经修复平整的那条大街上,步履艰辛,行走缓慢,曹晴朗胆子大了一些,问了先生是如何与陈平安认识的。种夫子只说是气义相投,虽然认识不久,但确实当得起朋友二字。

  大雪纷纷落人间,不愿停歇,曹晴朗心里暖洋洋的,与先生一起走到了学塾门口,他转头望去。

  最后一次见面也是离别,那人就站在那里停步了,说过了那句话后,他一手撑伞,目送自己走入学塾。

  种夫子在前方转头问道:“怎么了?”

  曹晴朗摇摇头,灿烂而笑,转头快步走入学塾。

  种先生在学堂落座后,等到所有蒙童都到了,才开始传授学问。

  老夫子双鬓霜白,一袭青衫,语速缓慢,与稚童们说圣贤道理的时候,俨然有一番几近圣贤的浩然气象。

  ————

  南苑国京城一座庭院深深的官宦世家,这户人家的私人藏书楼在京师颇有名气,今天有个庶子身份的少年,登楼看书,他经常来此翻书,只是藏书珍贵,家规不但禁止持烛上楼,不许拿书外出,许多孤本善本的木匣,都贴有封条,而且不许任何人擅自打开。

  今天少年有些悲愤,心中积郁,来此其实不为看书,只是想要找一处清净地方散心。

  对京师所有学子召开的县试、府试两次大考,少年都过了,获得了童生身份,可是成绩并不突出,所以没有成为秀才,只是有资格参加院试,这让他对娘亲很是愧疚,一同参与县府两试的两位兄长,都一举成为秀才,素有神童美誉的少年虽然有些疑惑不解,不知为何文章平平、学识远不如自己的他们,成绩反而更好,他之前只当是自己临场发挥不佳,而两位嫡子兄长刚好表现更出彩,但是今天无意间听到两位醉酒兄长,说起了县府两试的门道,道破了天机,竟是他们父亲私底下打点了考官关系。

  因为三人的爷爷,曾是京城老礼部尚书,桃李满天下,主持过多次南苑国会试,京师县府两试的主考官,见着了他们爷爷,要分别敬称一声座师、房师,这可是官场顶天大的“师生”关系了,少年坚信这等龌龊事,爷爷绝不会去做,定然是两位兄长的那个父亲打着幌子,不惜有损家风,谋取私利。

  这也就罢了,少年虽是庶子,可生在世族高门,多少知晓些官场阴私,但是根据两位兄长得意洋洋的谈论,那位长房大伯,为何要故意打压自己?摘了自己本是囊中之物的秀才功名?少年站在书楼顶层,看着那么多书架和书籍,惨然而笑,偌大一个享誉京城的书香门第,除了他这个庶出子弟,如今还有几个家族同龄人,愿意来此翻书读书?那么多的珍稀书籍,年复一年被束之高阁,无人问津,难道不可惜吗?

  少年抬起手背,擦拭眼泪,“读书有屁用,狗屁的庭前玉树……”

  发过牢骚之后,少年还是开始找书看,院试还是要考的,圣贤书还是要读的,哪怕不为自己读书,不为自己考取功名,也不能让娘亲再失望了,只是今天心情烦躁,他便想着先翻一本经义之外的书籍来看,一路拣选书本,最后在书楼角落,挑出一本近乎崭新的文人笔札,然后少年愣了一下,他刚翻开扉页,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手指挑开一页,发现里边竟然有一枚钱币,与南苑国制式铜钱有些出入,篆文陌生,而且并非铜铁之钱,似玉非玉,晶莹剔透。

  钱币夹在书籍之中,使得两张书页微微有些印痕,印痕处,刚好有一句读书人都知道、却未必人人相信的老话。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

  少年有些奇怪,犹豫了很久,默默收入袖中,想着拿回去给娘亲看看。

  不曾想这一拿,差点就酿成了大祸,之后少年有次在家塾求学时,拿出来放在手心摩挲,被兄长无意间瞧见,竟然诬陷说是少年偷了自己的案头清供之物,闹得沸沸扬扬,惊动了不理俗事多年的爷爷,再往后,常年潜心道家术法的老尚书,收起了那枚钱币,而且当天就调动了府上所有信得过的管家管事,花了足足两天一夜的功夫,才仔仔细细翻遍了书楼万卷藏书,可是无所得,没有找到第二枚钱币。

  老尚书下令所有人退出书楼,谁都不许对外声张此事,否则一律逐出家族,老人独自在书楼思考许久,找到那个战战兢兢的孙子,带着少年重返书楼,老人将那本当初夹着钱币的文人笔札,一起交给少年,微笑道:“若是有两枚这样的钱币,你便没有这份仙家机缘了。放心收下吧,就该是你的,以后专心读书,这栋书楼所有书籍,都对你开放,任你自取,而且可以带出书楼翻阅。”

  因祸得福的少年接过书籍,一头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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