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322章

作者:烽火戏诸

  蒋泉会心一笑,心里有了点底气,像是在鼓励自己,使劲点头道:“又岂在朝朝暮暮!”

  然后蒋泉摇头道:“钱我就不要了,出去摆摊子,帮人写家书,写对联什么的,总能养活自己,没理由收了这钱,让顾姑娘在家族里受气,白白给人看轻了,不过还要麻烦你回家后,写封信给她,就说只管等我考中进士!”

  说到这里,蒋泉灿烂笑道:“说不定将来还能有一个诰命夫人呢。”

  蒋泉赶紧摆摆手,“这句话你莫要在书信上说了,未必做得到的,我且放在心里,真有那一天,我再来带她来找你,要她知道我今儿就有这份心思了。”

  那人也是个怪人,仍是将钱塞给蒋泉,说了句怪话,“钱,你一定要收下,这是顾苓的心意,更是天底下最干净的银子了。”

  其余两位同乡也劝说蒋泉收下。

  那人转身离去。

  蒋泉高声问道:“小兄弟,考中之后,我该怎么找你啊?”

  那人转头道:“你如果考中了,自会有人找你,告诉你一切。”

  一场小雨又来到人间。

  蒋泉与两位好友离开坊市,远处,那个送信人,就撑伞站在街边一处屋檐下,目送穷书生渐渐远行。

  老道人出现在陈平安身边,笑问道:“怎么不直接告诉他真相?”

  陈平安轻声道:“什么都不告诉他,什么都告诉他,以及三年之后,不管蒋泉有没有考中,都让种国师帮我告诉他,我觉得第三种选择,对他和对顾苓,都会更好一些。”

  老道人又问了个问题,直指人心,“那么哪一种选择,你心里会最好受?”

  陈平安回答道:“进入藕花福地之前,会选第一种,行走江湖,谁都应该生死自负。这会儿,应该是第二种,可以求一个最简单的问心无愧,不会留下任何心境瑕疵。至于为什么选第三种,我也不知道,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对是错。”

  老道人笑道:“不知道对错是吧?”

  陈平安转过头,“怎么了?”

  老道人一手按住陈平安肩头,说道:“接下来你就更不知道了。”

  下一刻,仿佛是一天的拂晓时分,旭日东升,南苑国京城的宫门之前,皇宫的开门人,重重吆喝一声。

  老道人笑问道:“知道为何有此传统习俗吗?无论是浩然天下,还是藕花福地,差不多都需要这样。”

  只得收起伞的陈平安摇头。

  老道人说道:“皇宫需要借着曙光降临的时分,喝退一些冤魂。你觉得是谁的冤魂?”

  陈平安还是摇头。

  老道人说道:“历史上那些冤死的忠臣,枉死的骨鲠之臣,死谏而死的国之栋梁。”

  之后,藕花福地的光阴长河,一年十年百年,仿佛都只在老道人的一念之间。

  下一刻,老道人带着陈平安,见到了一位穷首皓经的老夫子,下笔如有神,对于子孙却约束不多,去世的时候,毕生心血被子孙四处兜售无果,气愤之下,干脆付之一炬。

  还见到了一位总算在晚年,写出了真正富贵诗词的寒族宰相,他的文章,不再被世族同僚讥讽为穿金戴银穿草鞋。

  见过了一位官邸寒酸的中枢重臣,两袖清风,有口皆碑,地方上的亲戚,却欺男霸女,人人家缠万贯,他写出的每一封家书,却都苦口婆心,告诫家人要勤俭持家,要道德传家,书信内容现世之后,在当世后世皆传为美谈。

  一位大雪天在课堂外呵手取暖的北晋国皇子。

  一个在外横行无忌、恶贯满盈的纨绔子弟,到了家,孝顺奶奶,默默帮长辈捂好被角。

  一位励精图治、变法改革的松籁国重臣,所用嫡系七八人当中,有大半数假借变法之名,谋取私利,排除异己,或是揣摩帝心,暗中结党,最终变法失败,那位重臣入狱之后,犹然慷慨,只恨壮志未酬身先死。

  一位走投无路的江湖少侠,父母死于仇杀,此后十数年历尽坎坷,忍辱负重,复仇之时,杀尽了仇家上下数十口人,快意恩仇。在少侠已成大侠的男子离开后,有一位小女孩带着一个年纪更小的孩子,姐弟二人当时刚好捉迷臧,躲在夹壁之中,逃过一劫,最后两个孩子在坟头磕头,立志要报仇雪恨。

  同样是两次关于折箱递本的事故,同样是牵涉其中、需要被朝廷问责的县令,一位县令私底下,对那驿卒马夫授予锦囊妙计,谎报说是路途上遭遇匪寇,还让那驿卒自己以刀割伤自己,最终蒙混过关,骗过了兵部审查此事的朝廷官员。另外一位明明是大雪寒冬,道路受阻,驿卒为了完成任务,强行渡河才递本溺水受损,县令据实上报,结果驿卒被杖一百,流千里,县令被停俸一年,地方评为下评,五年之内升官无望。

  之后更是诡谲,光阴长河开始倒流。

  看到了游侠儿冯青白与唐铁意的称兄道弟,在边关城池上,两人对坐饮酒,拍膝高歌。

  陈平安还来到了南苑国京城外,见到了那位名叫顾苓的女子,见到了她与书生蒋泉的初次相逢,看到了他们的相逢相识,相亲相爱。入京之前,下了一场大雪,刚刚完成一桩刺杀的顾苓陪着书生去赶赴科举。

  女子独自站在大雪中,这一年,她遇到了一个读书人,在她晦暗血腥的人生当中,就像又下了一场雪,大地茫茫干干净净,让她误以为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虽然明知道大雪定然消融,她还是那个坏女人,可是能够有这么一场相逢,都算老天爷没亏待她。

  看到了一个枯瘦小女孩,偶尔会去城外看几眼某个小土包,青草依依。

  陈平安最后看到了自己,看了一眼那口水井。

  两次去往私人书楼翻书看,家中藏书数万卷,大半都是崭新无比,许多书籍过了好些年,翻开后依然墨香依旧,那么多圣贤道理和美好的诗篇,无人领略。

  站在了小巷外院门口,抬起手臂又放下手臂,几次不敢敲门。

  他与曹晴朗撑伞去往学塾的时候,小女孩站在院门口,死死盯着他们的背影,满脸雨水,浑然不觉。

  最终,陈平安独自站在屋檐下,手中还拿着那把陪他度过了不知多少年的油纸伞,大街上还下着小雨。

  老道人已经不在身侧。

  对与错,好与坏,是与非,善与恶。

  陈平安看了许许多多。

  没有看出一个觉得天经地义的道理来,反而以往许多坚持的道理,都没了道理。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桂花岛风波过后,见到了那位当年为陆沉撑船泛海的老舟子,看着自己说了一句,“你想要坏我大道”。

  在这之前,哪怕明明知道簪花郎周仕不是真正凶手,他仍然下定决心,按照种秋事后说法,如果真有那五个名额,就用其中一个,直接将周仕“收入麾下”,一拳打杀。在这之前,他对那个枯瘦小女孩充满了厌恶,却不知道为何,甚至不愿深思多想。不过也不是没有半点收获,他开始觉得自己多放了一枚雪花钱,哪怕那枚雪花钱,挨着书中那句他认为极其优美的诗句。

  雨后天晴,陈平安一路走到那口水井旁,站在那里低头望向井底。

  正在此时,小院子里的枯瘦小女孩,仰头看着刺眼的太阳。

  观道观,道观道。

  老道人坐在天上,看着两人。

  与藕花福地衔接的莲花洞天,有位道人坐在池畔,看着三人。

  按照某位弟子的说法,他只是闲来无事,便看看别人的小道而已。

  陈平安突然收回视线,笑了起来,离开水井旁,虽然什么都没想明白,但是想通了一件事情,那个惹人厌的小女孩,得教一教她一些为人的道理,从最简单的教起,要是教不懂,教了还是没用,那就不用再管了,可教还是要教的,教过之后,她最少知道了何谓善恶,再为恶,或是向善,就都是她自己的事情了。

  老道人脸色阴沉,心情不算太好,就想着要将陈平安丢出藕花福地。

  他竟然没能赢了老秀才。

  于是他一挥衣袖,陈平安一步走出了藕花福地,竟是桐叶洲北晋国外的驿路上。

  身穿法袍金醴,腰悬养剑葫,唯独没有了背后的长气剑。

  不过武道境界已是五境,并未与藕花福地一样凭空消失。

  而且心意相通的飞剑初一和十五,如今也在养剑葫内。

  陈平安赶紧四周张望,所幸看到了道路上不远处,莲花小人儿在探头探脑,显然小家伙比陈平安还犯迷糊。

  老道人站在他身边,“按照约定,你可以带走藕花福地的五个人,其中四人,我帮你选了。”

  老道人手中拿着四支画轴,随手丢开,在陈平安身前依次排开,悬停空中,其中一幅画卷自行打开,上边画着一位端坐的龙袍男子,“这是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

  一位负剑女子,“隋右边,舍弃武学,一样有剑仙资质。”

  “魔教鼻祖卢白象。”

  “朱敛。”

  “这四人拥有完整肉身和魂魄,在这之前,你就用谷雨钱养着他们,每天丢入画中即可,迟早有一天,他们吃饱喝足了,就可以走出画卷,为你效命,而且死心塌地,至于之后他们的武道境界如何,还是转去修道,成为练气士,就看你陈平安这个主人的本事了。当然,前提是你养得起他们。”

  老道人显然不愿与陈平安多说什么,更不给陈平安插话的机会,一股脑说了这么多。

  不等陈平安询问最后一人是谁,老道人伸手一抓,已经扯出一个枯瘦小女孩,一拍她后脑勺,她摔了个狗吃屎,扑倒在道路上,抬起头后满脸茫然。

  陈平安望向这位身材高大的老道人,问道:“长生桥怎么办?”

  老道人脸色漠然,“底子已经打好了,之后自己摸索。”

  陈平安再问道:“那把长气剑?”

  老道人望向远处,“我自会还给陈清都。”

  陈平安将那四幅画收入飞剑十五当中,与老道人拱手告别。

  老道人心情不佳,一步返回藕花福地,瞥了眼与福地接壤的莲花洞天,那家伙已经离开池畔。

  老道人这才笑了起来。

  陈平安跟枯瘦小女孩大眼瞪小眼。

  陈平安叹了口气,“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是个心大的,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拍了拍身上尘土后,仍是笑呵呵回答道:“之前不是说了,我只有姓,爹娘没来得及帮我取名字,我就自己取了个名字,一个字,就叫钱,我喜欢钱嘛。”

  陈平安问道:“姓什么?”

  小女孩挺起胸膛回答道:“裴!就是下边有衣服的衣,听爹说在家乡是大姓哩!姓里头有衣服,名有钱,多吉利。”

  陈平安一拍额头。

  姓裴名钱,裴钱。赔钱……

  难怪自己不喜欢她。

第328章 画中人

  总算离开了深不见底的藕花福地,老道人离开后,陈平安第一件事,就是去询问北晋国现在的年份,他真怕书上所谓的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不然给老道人坑了十年几十年的,又没了长气剑,估计想要报仇都找不到人。

  好在跟北晋官道上的商贾问过之后,才松了口气,从上次的光熹六年变成了光熹七年而已,这会儿桐叶洲也是秋季,与藕花福地的节气大致相当,临近中秋的样子。

  陈平安对北晋已经有了心理阴影,不敢再多逗留,一路往北而去,之前久闻太平山的大名,还想着去远远瞧上一眼,现在已经绝无此念头,加上和春潮宫周肥、鸟瞰峰陆舫以及游侠儿冯青白这拨谪仙人,关系可不算好,陈平安现在就想着找一处仙家渡口,直奔宝瓶洲。

  虽说当初离开家乡,杨老头提醒过五年之内不要返回小镇,但是不回家乡,还有许多地方可以去,比如范二在的老龙城,张山峰和徐远霞游历的青鸾国,老剑圣宋雨烧的梳水国,顾璨的书简湖,李宝瓶他们求学的大隋书院,地方不少,

  总之桐叶洲,不宜久留。

  陈平安收起那把从福地随手带出来的油纸伞,两人行走在官道旁,枯瘦小女孩一直在好奇张望,“这是哪里?不是咱们南苑国吧?”

  先前陈平安与人问话,她一句话都听不懂。

  陈平安点点头,多出这么个小拖油瓶,也是陈平安想要立即离开桐叶洲的原因。带着她不比先前与陆台结伴游历,一旦遇上打家劫舍的山泽野修,会很麻烦。不过一想到陆台,陈平安心头阴霾更浓,那个卖糖葫芦的汉子。

  山上练气士,尤其是跻身地仙后,往往可以神人掌观山河,虽然不比老道人在藕花福地那么无所不知,无所不在,可到底不是什么让人感到轻松的事情。关于这门神通仙术,将来回到家乡,一定要跟崔姓老人或是魏檗仔细询问一番,有哪些门道和讲究,又有那些禁忌和约束。

  裴钱继续问道:“是你家乡?神仙居住的地方吗?”

  陈平安哑然失笑,摇摇头,“不是我家乡,也不是什么仙境。”

  裴钱见他不愿多说的样子,也就不再刨根问底。

  她抬起双手,揉了揉眼睛。

  陈平安问道:“怎么了?”

  裴钱扬起脑袋,灿烂一笑,“总觉得怪怪的,可是什么都记不起了,方才还在曹晴朗家里打扫院子呢,咻一下就跑到这里来了。”

  陈平安瞥了她一眼。

  裴钱立即改口道:“是打扫完院子,坐板凳上嗑瓜子哩。”

  两人走出二十余里,小女孩已经累得气喘如牛,皱着脸苦兮兮,说脚底磨出泡来了。

  陈平安在一座驿站旁租赁了一辆马车,谈妥了价格,往北而去,事先约好了在北晋的边境郡城停马,大概两天路程。桐叶洲的北晋,跟藕花福地的北晋大不相同,久无战事,无论是驿路管理还是通关文牒,都很宽松,只要兜里有银子,哪怕不是官员,都可以下榻驿馆。

  裴钱是第一次乘坐马车,感觉十分新鲜,坐在车厢里,晃晃荡荡,十分惬意,时不时就掀起车帘子望向外边的风景,入秋之后,官路不远处,经常能够看到一片片金灿灿的柿子树林,看得她直流口水,恨不得让陈平安要那车夫赶紧停下马车,让她去偷个十斤八斤回来。

  陈平安趁着她往外张望的间隙,取出那四幅画卷,轴头都不一样,一幅是防蠹的紫檀木,一幅白玉,还有两幅材质不明,画卷四人,栩栩如生。

  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寻常的皇帝挂像坐姿,身穿金色龙袍,但是身材并不算魁梧,反而有些瘦小,加上龙袍宽松,就显得有些不搭。

  飞升失败的隋右边,负剑之姿,英姿飒爽,画中人如与看画人对视。

  魔教魁首卢白象,披挂鲜红甲胄,双手拄刀在身前,比魏羡更像是一位人间君主。

  死在丁婴手上的武疯子朱敛,身形佝偻,双手负后,眯着眼,像是个市井坊间的小老头儿。

  这四幅画卷,只吃谷雨钱?问题在于一幅画卷的画中人,想要他们某人走出来,得吃掉多少颗谷雨钱?再者,忠心耿耿这个说法,有待商榷。退一万步说,陈平安一个纯粹武夫,连法袍金醴和痴心、停雪,都被他视为身外物。

  好在这次在藕花福地被老道人带着游历天下,陈平安对世事人情了解更多,无形中对于宝瓶洲的“天下大势”,以及骊珠洞天在大骊版图的处境、地位,都开始用另一种眼光去看待,对于“身外物”一事,想法不再那么极端,不然按照以前的脾气,这四幅画都有可能被陈平安直接以天价卖了。

  裴钱伸长脖子看着隋右边的画像,轻声道:“这位姐姐长得真漂亮呢。”

  陈平安不予理睬,轻轻收起四幅画卷,没有当着裴钱的面收入方寸物中,暂时搁放在脚边,心中感慨,这四位祖宗,太难养了。哪里有初一和十五好,有个养剑葫,别说是谷雨钱,相依为命这么久,多次并肩作战,一颗雪花钱都没有花,炼剑、养剑,都无需陈平安花心思。

  其实陈平安拥有一块斩龙台,是世间炼养飞剑的最佳磨石,只是陈平安哪里舍得那块篆刻有“天真”“宁姚”的斩龙台少去丝毫,好在初一十五对于此事,从未跟陈平安闹过脾气,不过打算日后返回龙泉郡,还是争取向圣人阮邛购买一方小小的斩龙台,总不能亏待了它们。

  这笔开销,陈平安不会节省,哪怕可能到时候就不是谷雨钱,而是要用上金精铜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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