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314章

作者:烽火戏诸

  高耸的牯牛山,被一点一点打得矮了。

  山顶那那一袭金袍,始终屹立不倒。

  丁婴真身走上最新的所谓山巅,尘土飞扬,昏暗无光。

  趁着陈平安一剑挡下阴神的一掌压顶,打烂了法相整只手掌,金光崩碎四溅,牯牛山像是下了一场金色的大雨。

  丁婴一线笔直前奔,一拳砸中陈平安额头。

  一粒金光,从牯牛山抛出一道弧线,重重摔在牯牛山数百丈之外的大地上。

  那条纤细的金色轨迹,很像一座金色拱桥。

  丁婴神意圆满的一拳迅猛挥出。

  亦是白虹挂空的万千气象,景色壮丽。

  刚好这道白虹落地之处,是那一粒金光。

  陈平安又被打退出去百余丈。

  丁婴也恼怒极了那陈平安的坚韧体魄,连脚下这座牯牛山,也给削平了整整数十丈,那家伙竟然还能浑然不觉,出剑不停,丁婴怒喝道:“这一拳,死也不死?!”

  身后那尊巨大阴神,跃过牯牛山,一脚触及地面后,身躯前倾,另一脚刚好踩在陈平安头顶。

  比起能够握住长气而已,

  随着两人疯狂厮杀,越来越酣畅淋漓,剑气不断在手心和手臂附近炸开,承受住一次次丁婴阴神捶打的法袍金醴,那些灵气几乎就在陈平安头顶崩裂。

  陈平安心神全然沉浸在与丁婴的一较高下,甚至来不及去适应这些灵气的变化,自然而然,好像它们的存在,就是天经地义的。

  哪怕如有神灵将灵气锤炼入体的痛楚,陈平安也顾不上,只当是练拳一般无二的苦头而已。

  至于那么多絮乱灵气,渗入肌肤、血肉和筋骨,再入窍穴气府、和魂魄心湖,陈平安更是无暇顾及。

  山高水险,路阻且长。

  陈平安一心一意看着远方,脚下道路的一些拦路石,却又仿佛自然而然就绕过了,道路还是那一条,没有另辟蹊径,故而那些拦路石,就成为了陈平安人生历程的一段。

  金身法相一脚踩踏下去,地面出现一个大坑。

  丁婴摆出一个“想当然”的拳架,道法真意,近乎“心意所及,便成真相”了。

  一手掌心朝天,横在身前,一手握拳,重重锤在手心之上。

  一拳敲下。

  风起云涌,天幕阴沉,便有一道粗如数人合抱之木的闪电,当空劈下。

  阴神早已后退,双臂环胸,冷眼旁观。

  一道道闪电砸入那个大坑中。

  绵绵不绝的闪电,接连不断,向弯腰站在坑底的陈平安当头浇下。如一道道洪水漫过那件法袍金醴,迅猛流泻而下。

  丁婴双眼趋于金黄光彩,最后一次以拳锤掌,天空中仿佛雷池的云海,落下一道最为粗壮的雪白闪电,却不是砸向大坑,而是缓缓降落,然后被那尊阴神法相握在手中,如持长剑。

  然后开始前奔,将手中“长剑”轻轻向前一抛。

  最后双手握住这把雷电交加的长剑,站在那座大坑边沿,剑尖朝下,往坑底那人头顶重重落下!

  要知道这一剑,除了本身蕴含的雷霆之威,还有着丁婴对于剑道的体悟。

  丁婴扯了扯嘴角,双手负后,“我知道你来了,是不是陈平安死了之后,你才会真正露面?你确实大方,这个叫陈平安的谪仙人,真是一块最佳的磨刀石,怎么,是怕我实力太弱,不值得你出手?”

  城头之上。

  俞真意脸色阴沉。

  种秋呵呵笑道:“如何,还觉得自己是修道有成的神仙吗?”

  周肥伸手扶额,语气幽怨,哀叹道:“他娘的咱们是在藕花福地啊,又不是在浩然天下,灵气随便你们挥霍,你们两个也太……得嘞,老子回去以后,一定要找到这个陈平安,不管他当下境界如何,都要认识认识他,最好是担任我姜氏的供奉,境界低又如何……”

  陆舫打断好友的碎碎念,冷笑道:“前提是那家伙没死。”

  周肥叹了口气,拿开额头上的手掌,望向牯牛山那边,“难了。”

  除了一道道闪电砸下,更有丁婴远游的阴神法相,手持一剑,对着陈平安的头颅刺下。

  毫无悬念,陈平安哪怕身穿法袍金醴,即便有初一和十五竭力阻拦,仍是被这一剑打得渗透地下极深。

  在陈平安消失后,阴神手中长剑碎裂,剑意与雷电一起崩散在坑中,大坑与天上云海遥相呼应,也是雷池荡漾的模样。

  大局已定。

  丁婴心神紧绷,准备迎接那一位真正的对手。

  果然。

  牯牛山之巅,丁婴不远处,有一位身材异常高大的老道人,淡然道:“你们互为磨刀石罢了。”

  丁婴正要说话。

  老道人冷笑道:“找死。不过也无妨,这一世你丁婴还是有点意思的。”

  浩然天下,纯粹武夫,四境炼魂,五境炼魄。

  肉身被那一剑打入地底下的陈平安,确实没有起身再战。

  但是大坑雷池之中,出现了一位金袍飘荡的年轻剑仙,意气风发,双指并拢,在身前一抹而过。

  便有一剑悬停在身前。

  与之前陈平安在城头,如出一辙。

  但是不同之处,在于这位金袍谪仙人之后,还出现了一位脚穿草鞋、身穿麻衣的少年,面容相较谪仙人,要更年轻一些。

  一剑现世。

  身前谪仙人陈平安微笑道:“我有一剑?”

  刚好身后草鞋陈平安一冲向前,握住那一剑,高高跃起,一如当年剑斩大岳穗山,朗声道:“可搬山!”

  这一剑去。

  哪里还有什么天下第一人丁婴,世上彻彻底底再无丁老魔。

  因为整座牯牛山都没了,被一剑夷为平地。

  大坑之中,陈平安借助没了闪电镇压的金醴,一抖衣袍,破开大地束缚,将自己从泥地中“拔”了出来,那魂与魄的两个陈平安皆返回身躯,沿着山坡,缓缓走出大坑。

  一个沧桑嗓音带着点笑意,不知是讥讽还是促狭,“这一剑还不错。”

  陈平安摘下腰间酒壶,仰头痛痛快快喝了一口酒后,问道:“你就是陈老剑仙说的那位东海道人?这里就是那座观道观?”

  出现在陈平安身侧的老道人笑着摇头道:“没什么观道观?我在何处,道观就在何处。”

  陈平安抬起袖子,抹了抹脸上的血污,可是才擦干净,就又满脸鲜红,问道:“我能不能骂几句?”

  老道人微笑道:“自己看着办。”

  陈平安脸色不变,继续擦拭鲜血,“老前辈道法通天,厉害厉害。”

  老道人点头道:“孺子可教。”

第322章 白衣入城,不敢敲门

  老道人忽然而来,忽然而去。

  就这么将陈平安一个人晾在了大坑边缘,既没有跟陈平安说如何离开这座藕花福地,也没有说这场观道到底何时结束,至于什么飞升福缘,天下十人,老道人更是提也没提。

  不过老道人毫无征兆地离开,虽然给陈平安留下了一个天大的烂摊子,但是让陈平安如释重负,松开了那根几乎快要绷断的心弦,踉踉跄跄,晃荡了几下,最后实在撑不住,干脆就那么后仰倒地。

  没了一口纯粹真气死死撑着,先前被丁婴阴神一剑打入地底下的伤势,彻底爆发出来,陈平安就像躺在血泊当中,不断有鲜血流溢而出。

  可陈平安眼中的笑意,很快意。

  有初一和十五护在身边,丁婴已死,四下无人,陈平安很奢侈挥霍地使出最后一点气力,摘下养剑葫,颤颤抖抖放在嘴边,强行咽下一口酒水,债多不压身,这点疼痛简直就是挠痒痒,陈平安只是觉得这会儿不喝酒,可惜了。

  陈平安并无察觉,身上这件法袍金醴上,胸前居中那条金色团龙的双爪之间,那颗原本雪白的硕大珠子,装满了浓郁的雷电浆液,还有肩头两条较小金龙的爪下、颌下,两颗稍小的珠子,也有了几缕闪电萦绕。

  只不过金醴的变化,比起陈平安这副身躯翻天覆地的异象,不值一提。

  最彻底的脱胎换骨。

  先前在雷池中浸泡,使得陈平安皮肉下的骨骼,有了几分金玉光泽,这是修行之人所谓“金枝玉叶”的征兆。

  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也。

  陈平安浑浑噩噩,迷迷糊糊。

  好似半睡半醒地做了个梦。

  梦中有人指着一条滔滔江河,问他陈平安,要不要过河。

  那人自问自答,说你陈平安如果想要过河,能够不被大道约束,就需要有一座桥,到时候自然就可以跨河而过。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是蹲在河边自挠头。

  本心在此,做不得假。

  那人便说无巧不成书,又说你陈平安不是已经学了某人的圣贤道理吗?难道读书知礼,时时刻刻,事事人人,你陈平安憋在肚子里的那些道理,只是一句空话?

  陈平安埋怨,不会隐藏情绪,“学了道理,与桥有什么关系?”

  那人也未明说为什么,只说如何做,“你在心中观想一座桥的模样,随便哪座桥都行,你小子年纪不大,走过的地方却不算少,放心,只要是一座桥就行,没有太多讲究,哪怕是南苑国京城内的那些,都无所谓。观想之时,不用拘束念头,心猿意马,莫要怕它们,只管松开心念,越多越好,要的就是精骛八极,神游万仞。”

  不知自己身处何方的陈平安在河边,“闭上”眼睛。

  没来由想起了那座云海中的金色拱桥,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

  陈平安看不见那个老道人,不管他怎么寻找,都注定找不到老道人的踪迹。

  于是陈平安就不会看到,那老道人瞥了眼长河上方的云雾缭绕,脸色古怪,更听不到老道人骂了一句陈清都尽给自己找麻烦,骂了一句老秀才不是省油的灯,最后称赞了一位后辈的眼光和魄力,以及缅怀一位不算人的山河“故人”。

  陈平安瞪大眼睛,看到自己脚边,到长河对岸,依稀出现了一座金色拱桥的轮廓,但是飘忽摇晃,并不稳固。

  手中多出一本书籍,上边写着某位老人的道德文章,记载着一位儒家圣人从未现世的顺序学说。

  每一个字,纷纷从书籍中脱离而出,金光熠熠,飘向了那座陈平安观想而成的金色拱桥。

  一字如一块砖石。

  只可惜书籍之中,仍有小半文字死气沉沉,尤其是中后篇幅的书页上,字字岿然不动。

  不管如何,大河之上的金色长桥,如人有了一股子精气神支撑,终于结实了起来。

  但是距离最终建成,能够让陈平安行走渡河,还是差了一些,差了血肉,差了很多。

  这就像一个人,若是光有魂魄而无肉身,那就是一副白骨,孤魂野鬼,见不得阳光,进不了阳间。

  再就是长桥之长,以及雄伟程度,出乎意料,所以那本书籍上的文字,才会不够用。

  老道人吩咐道:“走上一走,试试看会不会塌陷。”

  陈平安摇摇头,凭借直觉答复道:“肯定会塌。”

  老道人没有质疑陈平安,一番思量,便走出自己打造的这方小天地。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大坑边缘,陈平安猛然坐起身,哪里有什么长河,更没有那个老道人。

  天地茫茫而已。

  身边两把飞剑,初一和十五。

  虽然不是陈平安的本命飞剑,但是一路跟随陈平安远游,朝夕相处,相依为命,早已心意相通。

  一个沉默,一个愧疚。

  陈平安系好养剑葫,伸出双手,轻拍了两把飞剑,安慰道:“我们仨都还活着,就很好了。再说了,下次我们肯定不会这么憋屈,何况如果不是你们帮忙挡着,我可撑不到魂魄离体的那一刻……”

  陈平安止住话头,因为他发现初一和十五,一个愈发沉默,一个越发愧疚。

  陈平安站起身,一拍养剑葫,一边走一边嘀咕道:“你们先回这里,咱们要赶紧入城,去找莲花小人!这一路上,未必顺遂,没了你们,我现在跟人打架,真没什么底气,如果不好好修养个十天半月,别说这个老魔头,就是那个会御剑的孩子,都轻松不了,稍后说不得就要你们俩帮着开道。”

  两把飞剑回到养剑葫内。

  陈平安独自走向南苑国京城。

  随着距离城头越来越近,法袍金醴就逐渐从金色,再度变成了一袭雪白长袍。

  陈平安心中了然,回望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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