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228章

作者:烽火戏诸

  一路上相安无事,在人满为患的饭馆跟伙计买了几大斤干饼,付过了钱,就返回自己屋子,关上门后,打开阳台木门,站在阳台上啃着干饼,一手持养剑葫喝酒,一楼船板栏杆那边还是有稀稀疏疏的钓鱼人,但是陈平安细嚼慢咽小口喝酒,看了两刻钟,也只是钓起一些寻常鱼类,连一条年幼银子都没有上钩。

  陈平安突然记起一事,少年崔瀺有次在大山之巅,百无聊赖跟随自己练习剑炉立桩,说天底下有一块上等福地,十分特别,与一座洞天相衔接,两者迥异于其它所有洞天福地。宝瓶洲南涧国神诰宗就独占一块福地,名为清潭福地,福地有点类似藩属之国,只是更加版图广袤,自成体系,蕴含天道规矩也大小不一、高低不一,往往出产丰富,能够源源不断被仙家大宗所攫取,所造就的格局,必然是宗门大者愈大,山头高峰愈高,例如骊珠洞天,位列浩然天下的三十六小洞天之一,当初那对力挽狂澜、为宋氏延续国祚的大骊双壁,就是骊珠洞天走出去、然后被大骊王朝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人杰。

  天大地大,陈平安两次远游,哪怕尚未走出宝瓶洲,其实已经有所领略,而杨老头说的小镇之大,无法想象。陈平安也领教过了一些。

  只是这趟南下游历,陈平安错过了许多地方,有些是来不及去,会绕路很远,比如顾璨和他娘亲所在的书简湖青峡岛,陈平安希望他们娘俩过得好好的,不要受人欺负,但是更希望顾璨不要成为练气士之后,转过头来去欺压别人,最终变成老龙城少城主苻南华那般的山上神仙。

  有些地方则是暂时不适合去,比如搬山猿所在的正阳山,许氏坐镇的清风城,马苦玄所在的真武山。

  去了道理讲不通,拳头打不过,不在骊珠洞天,没有了齐先生和阮师傅的规矩约束,就只有被人一脚踩死的份,陈平安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陈平安喝着酒,在饭馆那边得知明天就要在膏腴渡口停船半天,可以下船赏景,渡口附近,是一处著名风景名胜,叫太液池,这个时节正值山花烂漫,只要走出渡口,走向最近的山头,沿途都是鸟语花香,运气好的话,还能抓到一只名为“香草娘”花魅精怪,它们天然芬芳,香味淡雅,是最好的活物香囊,深受女子练气士和豪门妇人的喜爱。

  陈平安觉得出去走走也好,散散心透口气,整整一个月的闭门不出,感觉整个人都要发霉了。

  下定决心后,陈平安就转身离开阳台,关上门继续练拳走桩。

  第二天拂晓时分,渡船靠岸停泊,溶洞大厅小巧精美,香气弥漫,比起梳水国的宽敞壮观,别有韵味。

  渡船微微震荡,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的陈平安睁开眼,开始起床收拾行李,东西要全部带上,不敢留在船上房间。兴许是太液池声名在外,确实是个好地方,陈平安发现船上四百多位乘客,几乎都要下船赏景。

  夹杂在人流之中,陈平安下了船后,身边有一拨气度不凡的男女,两位老者的气息尤为绵长,如江水缓流,走路时脚步轻灵,哪怕不是中五境的山上神仙,恐怕也差不远。陈平安不是爱偷听人说话的人,只是这段时间待在屋子里练拳,实在没法子,难得听到有人以宝瓶洲雅言交谈,下意识就竖起耳朵。

  他们有聊到一洲南北的山河大势,有各大仙家府邸的最新动静,也有一些王朝国家的名人轶事。

  大多聊得云淡风轻,两位老人说得最多,身旁年轻晚辈们则洗耳恭听,少有插话,便是问话,也是必然恭恭敬敬,跟陈平安印象中的某些人,大不一样,比如风雷园剑修刘灞桥,泥瓶巷曹氏祖宅的那个婆娑洲剑修曹峻,最近还遇上了那个观湖书院的周矩,好像都不是这般拘谨的性格。

  最后一位腰间悬挂一枚墨玉小印章的老者,说到了打醮山的鲲船坠毁,伤亡惨重,大为气愤,对俱芦洲的那位道主天君,言语之中,虽然承认那人的道法通天,就连自家宝瓶洲道主祁真,也未必有胜算,可更多还是对这位天君行事跋扈的不以为然。

  另外一位老者则忧心忡忡,说那艘鲲船的坠毁,虽然确实是剑气冲天、击毁鲲船使然,可好好一个剑修林立的宝瓶洲中部王朝,吃饱了撑着要打落一艘北俱芦洲的渡船?有何好处?当时能够聚集那么多剑气的势力,只会是那个大王朝的朝廷,可那位皇帝已经亲自去往神诰宗,发誓绝无此事,之后在祁真的陪同下,亲自面见俱芦洲道主谢实,后者竟然只说一切自有俱芦洲修士追查真相。

  临近洞口处,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然后骤然加快脚步,向那两位老者抱拳问道:“两位仙师,冒昧问一句,那艘鲲船上的乘客如何了?”

  一位老人对此置若罔闻,看也不看一眼满嘴北方口音的背剑少年,继续前行。

  那位悬挂印章的老人倒是停下身形,耐心说道:“下五境的乘客,几乎没人活下来。便是中五境的练气士,也死了许多人。当时无数道剑气从一座山头激荡向空中,无异于上五境剑仙的倾力一击,你想一想,那得是多大的威力?”

  老人看着少年微微变化的脸色,老人叹息一声,继续前行。

  陈平安站在原地,被熙熙攘攘的人流撞了几下肩头,浑然不觉,最后回过神后,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已经走出洞口,去了那处太液池赏景。

  陈平安缓缓走到洞口,外边阳光明媚,更远处,可以看到一座坡度平缓的大山头,漫天遍野的绚烂花草,正在怒放。

  在胭脂郡打杀了那位蛇蝎夫人之后,陈平安其实得了一件宝贝,但是在梳水国青蚨坊却没有拿出来售卖,那是一件笔洗,笔洗底部一圈,有十六字,春花秋月,春风秋树,春山秋石,春水秋霜。字体微小,且如会如蝌蚪缓缓流转绕行,陈平安因为喜欢春字,又因为鲲船之上,有一双姐妹婢女,她们的名字与那些文字吻合,当时陈平安还惋惜为何只有春水而无秋实,否则将来若是有缘再见,比如再次在梧桐山渡口乘坐打醮山鲲船,一定要拿出那只笔洗,给她们俩瞧一瞧,好教她们知道,原来世上有这么无巧不成书的趣事。

  陈平安站在洞口,脸上没有什么悲恸神色,只是怔怔出神,望着远处的旖旎风光。

  最后陈平安转身走向渡船。

  身后姹紫嫣红开遍,少年便不看了。

  到了渡船,回到二楼房间,关上门,继续练拳。

  又是将近一月时光,缓缓流逝,再过两天就要下船了。

  这一天深夜时分,不知不觉,兜兜转转,陈平安已经打了二十万遍拳桩。

  他换上一身洁净衣衫,光脚打开阳台木门,渡船上下难得寂静无声,陈平安见四下无人,便轻轻跃上栏杆,最后坐在上边,对着隔壁那条悠悠流淌的河道,喝起了酒,什么都没有想,喝着喝着,终于发现酒壶里没酒了。

  养剑葫芦里,剑水山庄酿造的十数斤美酒,坐船之前,只是让大髯汉子和年轻道士喝去了一些,由于这两个月喝得很节制,所以一直喝到了现在。

  陈平安使劲摇晃那只底款为姜壶的酒葫芦,是真没有了。

  只是不愿死心,高高举起酒壶里,仰起脖子,哪怕剩下几滴酒也好。

  点滴不剩,真没了。

  于是隔壁河道一艘迎面而来的四层渡船上,一位住在顶楼厢房的客人,同样坐在阳台栏杆上,她呆呆看着那个使劲摇晃一枚养剑葫想要喝酒的少年,最后认命地放下手臂,双手抱住那只品相不俗的养剑葫,下巴搁在葫芦口子上,

  她觉得这个少年该不会是个喝酒喝傻了吧。

  她起了玩心,一只手提起手中的翡翠酒壶,一手放在嘴边,用喊道:“这里这里,小酒鬼,我这儿有酒,要喝就拿去!”

  陈平安保持原先的姿势,闻声瞥去一眼。

  一位身穿墨绿长袍的少女,见他没啥动静,干脆就直接抛出了手中酒壶,只是酒壶抛出一道美妙弧线落在陈平安眼前两丈外,又嗖一下掠回了她手中,少女乐不可支,自顾自大笑起来。

  两艘渡船擦肩而过。

  陈平安面无表情,心湖毫无涟漪。只是觉得她该不会是个傻子吧?

  别好养剑葫,向后翻落在阳台,关上木门,陈平安继续练拳。

  酒没了,可以再买。人没了呢?陈平安不知道。

  所以这是陈平安第一次练拳中途停下,然后大半夜跑去饭馆那边买酒,饭馆早已打烊歇业,大门紧闭。只好回到屋子,继续练拳而已。

第250章 从最北到最南

  二十万余里走龙道,在芒种过后,就这么临近了尾声,这艘渡船即将到达走龙道的南方尽头。

  既然已经走桩二十万遍,陈平安接下来练拳,就没有那么刻意紧绷着,相对更加松散随意。在那夜买酒不成之后,第二天白天去饭馆买了三坛酒,装满了养剑葫,价格死贵,滋味尚可,比不得剑水山庄的陈酿美酒。

  然后陈平安摘下张贴在墙壁上的两张符箓,都是普通的青色符纸材质,一张静心安宁符,能够一定程度上帮助陈平安凝神静气,免受外界打扰,山下的那些道教大观,每逢斋醮科仪,往往也会张贴此符。

  一张祛秽涤尘符,酷暑时分,世俗王朝的达官显贵和清谈名士,都会去道观跟真人们讨要此符,不但可以散发淡淡的灵气,还能够吸收邪祟煞风以及种种污渍,故而让书斋房舍变得澄净素洁。

  两张符箓虽然都是是《丹书真迹》中的最入门符箓,品秩很低,但是帮了陈平安很大的忙,否则渡船那边非要跟陈平安拼命不可,两个月的日夜练拳,陈平安挥汗如雨,接下来谁敢住在二楼这间屋子?

  两张符箓都是一次性丹书,如今已经灵气惨淡,几乎与寻常书籍纸张无异,陈平安是小心惯了的,不愿露出蛛丝马迹,甚至没有随手丢入河道,还是收在了方寸物之中,毕竟它们都是练拳二十万的功臣,过河拆桥要不得,留着当个纪念也好。

  如今陈平安已经大致确定,李希圣赠送给自己的那一摞符纸,尤其是金色材质与古籍书页这两种,一定是价值连城,一定要珍惜更珍惜才行。很简单的道理,一张金色符纸的宝塔镇妖符,能够轻松压胜胭脂郡城隍殿入魔后的文武属官,而一位梳水国顶尖练气士的压箱底保命符,“请神”而出的金甲力士,那张出自道教符箓派的符纸,不谈符文品秩高低,只说符纸材质好坏,就未必比得上李希圣赠送的金色符纸。

  下船之前,陈平安已经收拾干净房间,背好行李,跟渡船那边还了房间木牌,与众人一同依次下船,身前不远处有男女对话,女子嗓音极其熟悉,陈平安只是轻轻扫了一眼,是一位嘴角有痣的年轻妇人,陈平安心有戚戚然,就住在自己楼上的这位夫人,近期可是吃了不少苦头啊,陈平安猜测妇人与他丈夫定然是真情实意,否则不会如此迁就忍受。

  在下船过程中,陈平安听到了不少事情,比如那次在膏腴渡口的太液池,有人捕获了一双难得一见的孪生花草娘,若是单只的这类花魅,也就值十数枚雪花钱,可一旦成双成对,买方不拿出个五六十枚雪花钱,根本不用奢望收入囊中。

  两月走龙道水路行程,最后钓鱼人们,只是钓起了几只长两指的河龙,并未有奇遇发生。

  渡船这趟走走停停,许多腰缠万贯的练气士,最后下船的时候,可怜扈从们背满了大小包裹,走路的时候还得极为小心,免得磕碰坏了,东西大多精贵着呢,其中有些奢侈物件,恐怕不比人命便宜。

  这处渡口广大,依然是店铺林立的热闹场景,只是商家吆喝售卖之物,变作了附近国家的地方特产,陈平安闲来无事,就一家家店铺逛了过去,竟然发现了许许多多的古怪精魅,多是活泼可爱的草木精怪,有稚童模样的小人儿,也有白发老翁老妪,以及妙龄少女的身段面容,大小不一,但是最大的精魅,也不过一指高度,或者关在青竹笼子里,或者站在一方砚台上,还有长有翅膀的纺织小娘,坐在一架袖珍纺车后埋头劳作,种种趣味,不一而足。

  陈平安借着一些客人跟店家掌柜的讨价还价,得知这些古灵精怪的小家伙,类似青蚨坊那位洪老先生的古柏盆栽,站在上边齐声说着“恭喜发财”的青衣小童,以珍稀程度决定价格,便宜的,竟然只需一枚雪花钱,昂贵的,要卖到三十四枚。

  陈平安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好像越往南边,这类精魅越是寻常可见。

  陈平安逛遍了店铺小摊,却没有买东西,这次还真不是陈平安吝啬,而是想着送完剑后,从倒悬山和剑气长城返回,在北归大骊的途中再买不迟。

  走出溶洞,陈平安颇有重见天日的感觉,发现洞口还是布满了名人崖刻,比起北边尽头的梳水国渡口,还要密密麻麻,就跟争抢位置似的,见缝插针,有些崖刻仿佛是在跟邻居怄气呢。陈平安在洞口一一看过,字当然都是好字,韵味各有千秋,可心底觉得好像还是比不过少年崔瀺写的字。

  渡口外是一处山谷,道路平整宽阔,两侧铺子比起渡口岸边的商家,要更加富贵阔气,街道上人来人往,太平盛世,繁华喧闹,便是路边趴着的土狗,都透着股悠闲。

  最先映入眼帘,是左手边一栋三层小楼,屋檐高翘,勾心斗角,悬挂着“懿女渡口”的金字匾额,陈平安如今已经熟门熟路,知道这处就是掏钱乘坐去往老龙城渡船的地点,进去之后,跟柜台一番询问,得知去往老龙城的渡船,最早一艘是今天午时到达,上等船舱的价格是二十枚雪花钱,中等船舱是十枚,陈平安询问末等船舱的价位,那位男子皮笑肉不笑解释道,那艘去往老龙城的羊脂堂渡船,最便宜的就是中等房屋的十枚雪花钱,根本就没有末等一说。

  楼内大堂四周,都是微微讥讽的眼神和笑意,陈平安倒是没觉得丢人现眼,掏出二十枚雪花钱,买了登船玉佩,正反雕琢有“羊脂堂”“上等房十一”,陈平安看着十一,想起了留在落魄山竹楼的那方印章,觉得是个好兆头,挺吉利,陈平安笑呵呵走出门,算了一下时辰,便开始逛街,打算买两身衣服,鞋子不用,这么多年草鞋穿习惯了,而且方寸物里还有两双崭新的。

  街上店铺虽然气派了许多,可是售卖东西,跟走龙道渡口岸边铺子大同小异,就是同样种类的花草精魅,价格会更便宜一些,陈平安对这些瞧这就很喜庆的小家伙们,百看不厌。

  只是他光看不掏钱,就有些不讨喜了。陈平安就这么在各个铺子里走走停停,然后找到了一家尤为富贵满堂的店铺,陈平安站在门口外边,有些发愣,原来大门口摆放有一张与人等高的屏风,上边有一位背负长剑、腰悬紫金葫芦的女子,立于崖畔观看云海滔滔,衣裙摇曳,飘然出尘。

  应该是类似鲲船上的那幅山水画卷,以山上术法拓印而成。

  有数人在屏风前指指点点,言语之中,充满了幸灾乐祸,说着风雷园和正阳山的数百年恩仇,说这位苏大仙子,早年何等风姿卓绝,超然世外,生平唯一一次身穿师门之外的衣衫,还是与这间铺子的祖师爷,有过一场并肩作战斩妖除魔的经历,才破例一回,不要任何酬劳,破天荒穿上了这身衣裙,在之前十数年前,这个样式的衣裙,可谓风靡宝瓶洲大江南北,无论是山上女修,还是豪阀千金,成百上千人,那叫一个趋之若鹜。

  有年轻女子嗤笑道:“如今这家铺子还不愿撤掉这道屏风,就是个天大的笑话,不知道苏稼如今亲眼见到,会不会羞愧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有一位黑着脸的年轻练气士忍了半天,终于愤然出声,为自己仰慕已久的仙子仗义执言,“苏仙子再跌境,也还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真正神仙中人,你们少在这里说风凉话,若是苏仙子真站在这里,你们敢放一个屁?”

  一位中年男子嬉皮笑脸道:“苏稼在被风雷园李抟景的关门弟子黄河,彻底击碎心境之前,我给这位仙子舔鞋底板都可以,可惜如今嘛,还真不是我胡吹法螺,苏稼若真站在我面前,我都敢伸手捏一捏她的脸蛋儿,摸一摸她的腰肢儿!啧啧,不知手感如何……”

  年轻修士涨红了脸,气得浑身颤抖,“怎么会有你这种恶毒混账之人!”

  男子哈哈笑道:“怎么会有?答案很简单啊,你问我爹娘去嘛。”

  年轻修士双拳紧握,双眼喷火,死死盯住那个混蛋。

  男子啧啧道:“咋的,要打死我?来啊,在这儿打死人,不但凶手要下狱,还要追责师门。来来来,你今天要是不打死我,就不算你小子当真仰慕苏稼!你要是不打死我,等会儿我就去摸屏风上的苏稼仙子,还要从头摸到脚哩。”

  中年男人横着脖子,满脸猥亵笑意。

  年轻修士颓然转身。

  男人肆意大笑,讥讽道:“毛都没长齐的小孬儿,还敢跟大爷我斗法!别走啊,我真要摸了,呦,这脸蛋嫩滑-嫩滑的,真是好俊俏的小娘们,还苏大仙子呢,一个剑心破碎的小娘们,说不得你们下次见面,就是在那座青楼了……”

  年轻修士快步离去,不愿再听那些让人悲愤欲绝的污秽言语。

  陈平安径直走入店铺,没有理睬双方的嘴皮子打架,花了足足三十两银子,买了两套最普通的衣衫,其实这家铺子大有来历,在宝瓶洲南方生意做得很大,虽然此处只是数百家分店之一,可镇店之宝的那件法袍,哪怕陈平安一个门外汉,粗略看了眼,都晓得不比楚濠那件神人承露甲的防御逊色。

  陈平安走出店铺后,那个男人竟然还没走,他身边看客已经换了一拨,男女皆有,就在屏风前边,男子多是惋惜神色,女子则是冷笑不满,氛围微妙。游手好闲的那个中年男人又开始妖风妖雨,让几位女子十分解气,哪怕明知男子不是什么好货色,可听说他就是隔壁杂项铺子的掌柜后,仍是向几位男伴提议进去看一看,后者哪里愿意,恨不得一拳打烂那个中年汉子的嘴脸。

  男子人品低劣不假,可做生意的眼光,确实不差,可劲儿挖苦讥讽那位正阳山苏仙子,越说越不堪,那些女子也是伶俐机灵的,嘴上言语从不附和男子,反而会不痛不痒“反驳”几句,为了招徕生意上门的男子,更是心领神会,便愈发唾沫四溅,让她们心情大好,眼角余光打量着身边一起出游的男子同伴,好似在快意诉说着你们一见钟情痴迷不已的苏稼,如今沦落至此,你们还仰慕得起来吗?

  男子手舞足蹈,说到尽兴时,干脆走到了屏风旁,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挥动,离着屏风些许距离,装模作样,扇了画面上栩栩如生的苏稼几巴掌,嘴上骂骂咧咧。

  陈平安想起当年在小镇,那个风雷园剑修刘灞桥说起苏稼时候的场景。

  那次外人进入骊珠洞天寻找机缘,唯独跟随颍阴陈氏女子和龙尾郡陈氏公子身边的刘灞桥,让陈平安觉得外边的山上神仙,也有不错的人。

  而刘灞桥最让陈平安动容的地方,不是身为风雷园的天才剑修,说起苏稼就会觉得总有一天,我刘灞桥会让苏稼心甘情愿嫁给我,不是这类所谓的男子豪迈气概,恰恰相反,当有人问他如果真有一天,你惺惺念念的苏仙子,真的不因门户之见而喜欢你,你怎么办?那个时候的刘灞桥,反而迷糊了,呢呢喃喃说了一句,“她怎么会喜欢我呢?”

  陈平安想到刘灞桥,不免想到了自己。

  所以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走到屏风那边,看着那个在隔壁做生意的男人。

  男人正要打算领着女子去自家铺子买东西,突然发现又冒出一个不长眼的家伙,有些不耐烦道:“瞅啥瞅?”

  陈平安说道:“瞅你。”

  男人瞪眼道:“你有本事再瞅瞅?”

  陈平安点点头,继续盯着男人,缓缓道:“好的。”

  便是那些对苏稼怀有莫大成见的山上年轻女子,也有些忍俊不禁,这个背剑少年还挺逗的。

  她们和身边同伴出身的师门,距离正阳山不远,所以经常会打照面,师门上下,从祖师爷到外门弟子,无一例外,都对正阳山都有着高山仰止的感觉,师门男子,不管老少,当年对于正阳山苏稼仙子,那更是容不得外人说一句坏话。只是如今苏稼坠落尘埃,外人再不见踪迹,才略微收敛。

  那个在山谷做买卖的男人恼羞成怒道:“你找死?”

  陈平安摇摇头。

  男人厉色道:“那你像根木头杵在这里作甚?!知不知道老子世世代代在这里做生意,结识的老神仙,比你见过的人还多?!”

  在男人眼中,那个脑子有坑的少年突然蹦出一句:“风雷园刘灞桥,喜欢苏稼。”

  男人愕然,气焰骤降,将信将疑。

  陈平安又说:“我认识刘灞桥。”

  男人瞥了眼少年身后的剑匣,咽了口唾沫。

  陈平安说道:“如果有一天我遇到刘灞桥,会跟他说今天的事情。”

  男人色厉内荏道:“你吓唬谁呢,你也能认识风雷园刘灞桥?我还认识神诰宗宗主,真武山老祖呢,但是他们认识我吗?”

  陈平安又说道:“他们认不认识你,我不清楚。但是刘灞桥认识我,我很确定。”

  男人挥手道:“滚滚滚,少在这里吹牛不打草稿,耽误老子做生意。路边狗屎也会自己走路了,真是晦气。”

  陈平安问道:“渡口应该有飞剑传讯吧?”

  陈平安自顾自道:“算了,我自己找。”

  已经开始心底发虚的男人,故意不理睬言之凿凿的古怪少年,带着那些满脸玩味的山上男女,去自家铺子凭眼力淘东西。

  然后陈平安真的去找了飞剑传讯的一座山上驿站,就在街道尽头,耗费十枚雪花钱,给风雷园刘灞桥写了一封信,大致写了今天的事情经过。至于刘灞桥收到信后是不屑一顾,丢在一旁,还是大发雷霆,御剑凌风杀到此处,陈平安不管。

  有些事情,不去做,陈平安心里不痛快。

  可有些事情,再不痛快,也只能忍着。比如鲲船无缘无故坠毁一事。

  在驿站写完信说了收信人和山门地址后,整座驿站的人都有些神色古怪,好像跟陈平安说话语气都柔和了几分,还有人专门把陈平安送出驿站,甚至询问是否需要带路去往渡口。陈平安笑着说不用,独自离去。

  离开驿站后,陈平安心情有些好转,因为他发现原来刘灞桥在骊珠洞天,不显山不露水,还开玩笑要跟自己称兄道弟,其实在外边还是挺厉害的。就连这边的一座飞剑驿站,都听说过他刘灞桥。

  羊脂堂渡船所在渡口,在一座高耸山壁的半空中,有人在山壁凿出了一条曲折向上的栈道,陈平安行走其中,看到了许多已经悬停在崖壁外空中的渡船,渡船下方,浮有白云,渡船样式与梳水国渡船相似,但是能够御风航行,也是怪事,陈平安在羊脂堂渡口旁边的栈道等待登船,这里开凿出一座极大山洞,只有稀稀落落的摊贩坐着买卖,陈平安默默坐在一张老树根打造而成的长椅上,啃着干饼,就着新买的酒水,缓缓下咽。

  正午时分,一艘从云海中平稳滑落的羊脂堂渡船,准时悬停靠岸。

  陈平安跟随众人依次登船,此次乘坐渡船南下直达老龙城,只需要二十五天左右,因为羊脂堂渡船的泛海远游,速度要远远快过走龙道的河上渡船,而且中途不需要任何停靠滞留。渡船只有两层楼,陈平安住在一楼房间,略微宽阔一些,但是没有观景阳台。渡船攀升,穿过一层云海,推开窗户,视野开阔,头顶就是一轮大日悬空,光芒万丈,云海翻滚,如同一条条金色的绵延山脉。

  陈平安再次各写一张静心安宁符和祛秽涤尘符。

  继续关门练拳。

上一篇:剑来(下)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