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197章

作者:烽火戏诸

  男子哽咽起来,猛然惊醒,一下子跪下去,向四方各自磕了三记响头。

  女鬼跪不下去,便向四方虔诚作揖。

  ————

  站在三进院子的老妪也是拜了拜天地四方。

  这辈子几乎从不喝酒的老妪,没来由想起去给自己倒上一碗酒,难喝就难喝吧,这辈子活得足够久了,已是别人的两辈子。

  老妪去灶房墙脚根,一手端酒碗,一手拿酒勺,勺子探入一只早已开泥封的酒坛,酒水怎么只剩下这么点了,没道理啊。老妪愣了愣,有些疑惑,然后皱紧眉头,最后竟是一阵头皮发麻,老妪丢了酒碗摔了酒勺,猛然站起身,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她抹了抹额头汗水,突然笑了起来,重新去勺了小半碗酒水,然后走出灶房,坐在游廊长椅上,望着安安静静洒落在院子地面上的阳光,老妪小口小口喝着酒,白发苍苍的老妪,难得这么闲适无事,手头无事,心头也无事。

  之前也是这般阳光和煦的日子里,有个名叫陈平安的北方少年,背着木匣,倒退着小跑,笑着与老妪挥手告别。

  腰间挂个朱红小葫芦,里头有酒有剑有江湖。

  原来是一位酒鬼剑仙少年郎。

  老妪喝着酒,笑着想着,这么好的一位少年,那么他喜欢着的少女,得是多好的姑娘啊?

第221章 看热闹

  胭脂郡,太守府邸。

  偷过了自家老爹的一郡堪舆候选图,家贼刘高华有些心虚,觉得五十两银子有些烫手,便想着补救一二,就将大髯刀客三人晾在客厅,自己跑去他爹处理政务的官厅,说是自己这趟出门游历,遇上了书本上的神仙中人,其中用刀的大髯汉子,是一位名动江湖的江湖豪侠,便是郡内第一高手,都未必是他的三合之敌,万万怠慢不得。还有一位龙虎山张天师,背负一把桃木剑,家学渊源,杀妖降魔,手到擒来。最后一位姓陈的,更是了不得,别瞧着少年模样,其实是八九十岁的高龄了,只是“修道有成,颜如少童”而已。

  儿子刘高华这番天花乱坠的吹捧,把郡守大人给说得将信将疑,略带着一丝忐忑,带上了一位见多识广的府邸幕僚,一同前往客厅招待贵客,结果刘郡守大失所望,男人确实没见过诸多神怪精魅,可是看人的眼光,真不差劲,打过招呼之后,落座喝了杯茶,就兴致缺缺,让刘高华好生款待三位贵客,就找了个由头返回官厅。

  一路上,刘郡守摇头道:“什么豪侠天师,名不副实,坑蒙拐骗到了我家府上,真是胆大包天,若是之后胆敢提出非分要求,本官非要让他们牢底坐穿,把牢狱饭吃饱。”

  老幕僚轻声笑道:“混吃混喝倒也不至于,年轻道士和背匣少年不好说,那名刀客是确有几分真本事的,府上护院肯定不是对手,刘大人,要知道我入府之前,曾经游历江湖二十余年,见识过数位大名鼎鼎的江湖宗师,在咱们彩衣国南方,都是屈指可数的顶尖高手,仅论气度,大髯汉子毫不逊色,目露精光,气度森严。”

  郡守点了点头,“如此说来,还真有几分道理。”

  老幕僚小声提醒道:“刘大人,你想一想,驻守本州的那位将军大人,是公认的四境大宗师,咱们曾经在筵席上远远观望,当时就觉得哪怕喝酒谈笑,却也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概,很是吓人,仔细回想,那位自称姓徐的江湖人,是不是与之有几分相似?”

  刘郡守皱了皱眉头,“听你的意思,是要好好拉拢一番?可是听说江湖人打交道,都是一掷千金才算英雄气概,若是只拿出几两银子做盘缠什么的,不是客套情谊,反而是羞辱,会得罪那帮江湖莽夫,本官向来为官清廉,并无盈余,能够出手,这可如何是好?难不成还要跟郡城富豪借银子?”

  说到这里,一郡父母官的神色有些不快,“若是这般满是铜臭气的关系,本官不要也罢。”

  读书人看待江湖汉,尤其是有了朝廷官身的读书人,其实心底还是瞧不上眼的。

  老幕僚心中叹息,自己送上门的江湖关系,这位刘郡守都接不住,也怨不得一手好文章却只是四品官了,更何况刘郡守的座师房师,如今还是彩衣国的公卿高官。如果换成他是郡守,别说是跟富人借钱,就是砸锅卖铁也在所不惜,假设那位大髯刀客,是一位三境小宗师的江湖高手,只要关系到了,那么桌面底下能做的事情,多了去。再说了,人情人情,没有人情往来怎么有人情,想着事事别人求己,可不是为官之道啊,与郡城豪阀大族有点往来,借几百两银子而已,真是你刘郡守丢了面子?错啦,是你给那户人家面子呢。只是这些事情,刘郡守不爱听,觉得有辱斯文,老幕僚一次两次说过之后,就心里有数。

  一想到这里,老幕僚又有些心灰意冷,官场如此弯弯曲曲,江湖上何尝不是如此?他在隐姓埋名之前,事实上曾经为一位彩衣国南方江湖的盟主担任心腹谋士,快意恩仇是有,可更多的还是人间细事多如毛,任你英雄盖世,满腔意气,用不了几年就会被磨损殆尽。想当年老盟主何等豪气干云,最后不一样落得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刘郡守不冷不热地离开后,刘高华有些尴尬,加上一座郡守府邸,竟然寒酸到几间客房都腾不出来,大髯刀客便让刘高华带着去往最近的客栈落脚,只要那神诰宗老道人进入郡城府邸,就赶紧通知他们三人,刘高华连连应下。

  因为地段好,又是老字号,客栈生意兴隆,好在郡守嫡子的面子还值点钱,硬是拿出了三间客房出来,而且没敢坐地起价,而刘高华从头到尾也领这份情,全然没意识到客栈掌柜的心疼割肉,这让大髯刀客看得好笑,就连道士张山峰都直摇头。

  人情世故,也是学问。这些学问,圣贤书上教的不多,但是江湖里头有,陈平安便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其实之前泥瓶巷杏花巷这样的市井坊间,也有。

  三人在大髯汉子房间闲聊,自然而然聊起了这趟古宅之行,说起了张山峰的那张神行符,徐远霞问过了价格之后,得知竟然如此昂贵,便觉得有些对不住这位俱芦洲道士,笑言下趟斩妖除魔,一定要有些收获才行,张山峰虽然穷怕了,但是丝毫没有怨天尤人,这倒是让徐远霞刮目相看,汉子可是知道修行路上,练气士积攒家底,何等重要,对于一些个山上仙家的门道规矩,闯荡南北的徐远霞所知甚详,练气士修来修去,修心修力,修的更是真金白银,如果年轻道士一直这么入不敷出,肯定很难往高处走,再好的心性,都经不起这种钝刀子割肉。

  经过闲聊,陈平安第一次具体了解练气士下五境的风光。

  之前那次跟“弟子学生”崔瀺作伴从大隋返回,因为当时林守一已经是半个山上神仙,陈平安就有些好奇这些,一次难得的两人闲聊,陈平安破天荒主动问起了修行练气的事情。

  结果少年崔瀺当时直翻白眼,撂下一句,下五境?都是垃圾啊,聊那个多没劲,简直就是有损先生的高山流水,先生,咱们来聊聊上五境吧?想当年学生我好歹是十二境……

  当时陈平安对他成见颇深,就不愿意听白衣少年夸夸其谈,起身去远处练习立桩剑炉了。

  陈平安如今想来,是不是挺伤崔瀺自尊的?“好歹”曾经当过十二境的仙人,还跟白帝城的城主在彩云间下过棋……

  陈平安挠挠头,低头喝了口茶,但是心里想着的,却是后悔连同信一起寄给“崔东山”的那两千两银票,跟当过仙人的学生弟子这么客气,不讲究,这不是侮辱人嘛。

  练气士的下五境,登山五境,铜皮境,草根境,柳筋境,骨气境,筑庐境,其中前四境,分别修炼皮肉筋骨,说是练气士,其实养育出一副坚韧的体魄,也很重视,道理倒也浅显,人身若是一只水碗,炼出一斤气,若是水碗只能装下八两,其余二两就成了空谈。最后一境,则是融会贯通,熔铸一炉,是为人身这具练气之器的大成之境,大概意思像是在说,可以正式登山了。

  因为伥鬼杨晃多次提及柳筋境,说成是“留人境”,大髯汉子便着重给陈平安这个外行解释了一番,说起来津津有味,充满了纯粹武夫对山上神仙的调侃,让刚好停滞在三境的年轻道士十分无奈。

  “曾经有一位惊才绝艳的柳姓修士,单凭炼筋一事,就直接登入上五境,成就无上仙身,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故而专门以柳筋命名此境。又有留人境的说法,因为许多奢望走捷径的修士,误入歧途,在这个境界上对柳姓修士遗留的残缺秘籍,去钻牛角尖,耽搁太久,贻误终身。”

  大髯汉子喝茶也有喝酒一般的豪迈,言语之中颇多调侃,“咱们武人总被山上修士看轻,可有一点怎么都比练气士强,就是步步扎实,没那乱七八糟的捷径可走,最为脚踏实地,所以这柳筋境,留住了天底下不知道多少心怀侥幸的年轻修士,而且下五境的练气士,只要不是兵家和剑修之流,遇上了咱们第三境的纯粹武夫,可讨不了半点便宜!”

  年轻道士身为在座唯一一位练气士,闷闷道:“你们武夫跻身炼气三境,咱们练气士跻身中五境之后,再来比比看?肯定是咱们练气士胜算更大。”

  大髯汉子嘿嘿笑道:“咱们只做同境之争,第九境的金丹境练气士,够神仙了吧?遇上咱们山巅境的纯粹武夫试试看?那大骊藩王宋长镜,你们几个十境练气士敢在他面前横?这个宋长镜,是咱们宝瓶洲纯粹武夫里头的这个!”

  大髯汉子伸出大拇指。

  他始终不愿收起大拇指,大为称赞道:“这等武夫,才是世间真豪杰,身处山下,却能傲视山上,只恨我徐远霞不能见他一面,否则死皮赖脸也要敬他一碗酒!”

  陈平安脸色古怪。

  藩王宋长镜,可不就是宋集薪的亲叔叔,曾经在泥瓶巷路过,陈平安还跟宋长镜还打过照面来着。

  再说了,跟宋长镜差不多境界的纯粹武夫,只是家乡小镇,就还有李槐他爹,更别提还有崔瀺的爷爷……

  陈平安只好默默喝茶。

  之后三人去客栈一楼吃饭,大堂酒桌上议论纷纷,原来有位老神仙,即将大驾光临胭脂郡,一手神通,变化莫测,书上的神仙可以撒豆成兵,他则是能够丢纸为美人,那些个仪态万方的婀娜女子,在一张张黄纸落地现身之后,一个个与大活人完全无异,能歌善舞,对答如流。

  老神仙这一路南下,已经让彩衣国沿途各地的达官显贵,都忍不住叹为观止,所以老神仙尚未驾到胭脂郡,这座以美女著称于世的彩衣国郡城,就已经翘首以盼,男子期盼那些由纸张变化而来的神异美人,是否别有韵味,稍有姿色的女子,则是都起了争胜心,岂有一张薄纸胜过她们真人的道理?

  陈平安兴趣不大。

  大髯汉子和道士张山峰则是跃跃欲试,说是一定要去瞅瞅,一个信誓旦旦,说那老神仙说不定就是披着人皮的精怪妖魔,一个使劲点头附和,说决不允许妖魔蛊惑人心。

  陈平安看着两个满身正气的家伙,心想你们两个能不能擦干净口水再说话,不就是想看漂亮女人吗,直说啊,我又不会笑话你们。

  唉,说到底他们就是没见过真正好看的姑娘,这一点,陈平安底气很足。

  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见过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了。

  她眉如远山啊。

第222章 有些离别可以再会

  落魄山,竹楼后边新开辟出一方小水塘,水至清且无鱼,空荡荡的水塘,不知是要做什么。魏檗却经常在此蹲着,一看就能看上半个时辰,还要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最近半年,好好盯着水塘,切莫让外人靠近,约莫是不太放心这两个家伙,魏檗甚至让那条腹下生出金线的黑蛇,从洞穴老巢搬出,就在竹楼附近盘踞守候。

  陈平安离开之后,青衣小童没了对比,何况春寒渐退,每天的日头暖洋洋的,修行就懈怠下来,粉裙女童提醒了两次,青衣小童振振有词,这叫松弛有度,厚积薄发,可不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今天魏檗又来到竹楼后,青衣小童屁颠屁颠跟在后头,之前不管如何询问,魏檗只说让他拭目以待,就是不愿道破真相,害得青衣小童整天挠心挠肺,恨不得现出真身,跳入水塘掀个底朝天,只是忌惮魏檗的身份修为,以及这位山岳大神那笑里藏刀的阴柔脾性,这条御江水蛇才硬生生压下好奇心,免得寄人篱下的同时,还要被穿小鞋。

  魏檗今天还是蹲在池塘边,仔细凝视着水塘里的细微水流,看似死水一潭,实则不然,脚下这座落魄山的山水气运之根本,其实不在山巅的山神庙,山根在于竹楼,水运在于眼前水塘。山神宋煜章本就交恶了这位北岳正神,加上又是醇臣本色,死心塌地为大骊宋氏卖命,便一五一十将这桩密事禀报给礼部和钦天监,得到的答复却是让他守口如瓶,不许泄露丝毫。既然是大骊朝廷的旨意,宋煜章也就不再纠缠,至于自身修为因此受到禁锢约束,无法完整统辖落魄山,宋煜章反而看得很淡。

  不过宋煜章跟顶头上司魏檗的关系,算是愈行愈远了。

  青衣小童同样蹲在池塘边,他甚至不知道这一池塘清水,是从哪里搬运过来,不过以魏檗的身份,只要是“大骊北岳”辖境之内,搬山运水,实在轻而易举。

  青衣小童眼巴巴瞪着池塘清水,只恨无法看出一点蛛丝马迹,他全然没有察觉身边蹲着的魏檗,在自家地盘上,竟是脸色紧绷,额头渗出汗水,肩头如负山岳,想要起身都没有办法。

  光阴如水流逝,百无聊赖的青衣小童打了个哈欠,这才发现魏檗身边站着个陌生人,正弯着腰,双手负后,笑眯眯凝视着水塘,他身穿道袍,头顶莲花冠,年纪轻轻,长得还挺俊,就是笑起来不太正经,一看就像是会假借看手相的幌子,趁机偷摸姑娘们的小手,若是以往在御江附近,就青衣小童那火爆脾气,早就让这个年轻道士有多远滚多远了,如今在龙泉郡见多了风风雨雨,青衣小童收敛许多,只是一想到身边有一尊金身灿灿的北岳正神,竹楼里头还有一位可怕至极的武道巅峰大宗师,咱这还怕什么?

  青衣小童赶紧站起身,润了润嗓子,“喂喂喂,你这道士,咋这么不地道呢,不打声招呼就闯了进来?你晓不晓得我家老爷陈平安,是整座山头的主人?而且竹楼附近就有条贼凶的大黑蛇,最喜欢吃人,你能活下来,得亏大爷我每天苦口婆心,劝那条大黑蛇要吃斋要吃斋,否则你这会儿,哼哼!”

  青衣小童双臂环胸,鼻孔朝天。

  心中大笑,哇哈哈,憋屈了这么久,总算碰到个自己能够训斥几句的凡夫俗子了!不容易啊,一想到这个,青衣小童就越看那年轻道人越顺眼,恨不得就要跟他称兄道弟一番。

  “这样啊,如此说来贫道托你的福,逃过一劫了。”年轻道人笑容灿烂,连忙道谢。

  陌生道人这副做派,落在青衣小童眼中,比起魏檗那种绵里藏针的阴森笑容,这哥们可就真诚太多了,不过青衣小童在这狗屁龙泉郡,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混得有些草木皆兵了,便再次仔细打量了一番道人,确定没有半点练气士的气象后,激动得差点热泪盈眶,一路晃荡过去,跳起来就在年轻道人肩头上一拍,“谢什么,我家老爷陈平安下山前就说了,他不在家的时候,我就要挑起重担,当家作主,你作为客人,哪有让你受到惊吓的道理。”

  竹楼后窗那边,光脚老人看到这一幕后,笑呵呵道:“你有本事再拍一下这位道人的肩头。”

  青衣小童心生警惕,抬头望向那个年轻道人,又看了几眼二楼窗口那边的疯老头,再看了看道人头戴着的莲花冠,试探性问道:“咱们有话好好说啊,你是道家的十境大真人,还是十一十二境的天君?”

  年轻道人笑着摇头,“都不是。”

  青衣小童半信半疑,低声道:“这位仁兄,咱们行走江湖,无论辈分高低修为深浅,都讲究一个以诚待人,可不许骗人啊?”

  年轻道人点头道:“真不骗你。”

  十境以下,在落魄山自己哪怕打不过,这不还有魏檗和疯老头嘛,这要还畏畏缩缩,就真说不过去了!

  青衣小童迅速掂量一番,觉得自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顿时眉开眼笑,又是跳起来拍了一下道人的肩膀,“我一看你就根骨清奇,别灰心,道家元婴境的陆地神仙而已,你努力个几百年,总归还是有点希望的,实在不行,以后给人欺负,就报上我的名号,就说你认识……御江浪里小白条,或是落魄山小龙王,这两个绰号怎么样?一个风流,一个威风……”

  二楼老人肆意大笑,朝青衣小童伸出大拇指,“小水蛇,算你本事,要是今天不死,以后够你吹嘘一辈子了!”

  青衣小童咽了咽口水,眼珠子一转,咳嗽一声,耷拉着脑袋就要撤退,嘴上念叨着“修行去修行去,今天的修行可不能耽搁了”。

  年轻道人笑了笑,点头温声道:“修行是不能懈怠,走走走,贫道对于修行略有心得,你问我答,可以帮你参谋参谋。”

  然后青衣小童眼前一花,突然发现有人与自己并肩而行,这还不算奇怪,奇怪的是魏檗那边,也有个人蹲在那边,更奇怪的是二楼窗口,还有人与光脚疯老头相对而立,而在竹楼那边朝这边探头探脑的傻妞身后,还有个人陪着她一起鬼鬼祟祟望过来。

  一个个全是那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人!

  青衣小童闭上眼睛,假装瞎子往前边摸去,“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我在梦游,我又在梦游……”

  竹楼那边,粉裙女童眨着水灵大眼眸,比起青衣小童的不敬在先,她好奇多于畏惧,站在她身边的“那一个”年轻道人,双手拢袖,看着墙壁上显现出来的一个个符箓文字,啧啧称奇道:“字还是这般有意思,不愧是帮着……哈哈,天机不可泄露。”

  二楼那边,年轻道人斜靠窗台,笑问道:“听说你想要打架?”

  光脚老人先以儒家长揖,以崔氏读书人的身份恭敬行了一礼,然后直起身,后退两步,以武夫身份抱拳行礼,再无半点敬畏,眼神炙热道:“还望陆掌教赐教一二!”

  年轻道人故作恍然和释然,笑哈哈道:“好说好说,只是一二就好,讨教三四五六的话,贫道还真为难,毕竟如今身在你们浩然天下,两条腿跟蹚泥似的,走的不快,蹦的不高。”

  水塘旁边,年轻道人跟魏檗并肩蹲着,问道:“魏大山神,能否告诉贫道,这池塘里的积水,以及里头种下的那粒金莲种子,都是什么来历?”

  魏檗仍是无法起身,只得苦笑道:“回禀掌教老祖,水是神水国覆灭前夕,我偷偷让人取出的三万斤泉水。那粒金莲种子,则是神水国皇库里头的老古董,当年就连皇室和钦天监老人都说不清楚,只是一代代都作为珍藏传承下来,神水国亡国之后,逃难经过棋墩山,被我遇上,最后便有了这粒种子。便想着能不能靠着灵泉之水,孕育出一株传说中唯有小莲花洞天,才有的那种紫金莲花。”

  因为魏檗是北岳正神,是所有山脉的主人,命运一体,但这既是天时地利人和,但有些时候天灾地祸,就会成为山水正神的负担,当身边这个莲花冠道人出现后,魏檗就被道人一脚踩得无法动弹了,哪怕道人只是踩在落魄山上而已,其实却与踩在魏檗头顶无异。

  如果道人一脚踩得落魄山塌陷,那么魏檗可能在披云山之巅的那尊金身,就会断掉大半条胳膊。

  年轻道人摇头反驳道:“不是只有小莲花洞天才有,中土神洲的龙虎山天师府,也有三株品相极好的紫金莲花,长势还不错,高达十数丈呢。”

  魏檗无言以对。

  道人正是道教坐镇的青冥天下,道祖座下三弟子陆沉。

  青冥天下道教又分三教,这三教掌教,地位之崇高超然,相当于浩然天下的礼圣、亚圣、文圣。

  陆沉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脑袋,微笑道:“行了,别装聋作哑了,贫道若是真想把你怎么样,你觉得这样有用吗?”

  青衣小童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陆沉的身份,但是仅凭莲花冠道人这一手神通,关键是当着魏檗和老疯子的面施展出来,青衣小童就晓得自己又撞上铁板了,而且极有可能,这次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硬。

  “这位”陆沉陪着青衣小童一起走向崖畔,笑问道:“掩耳盗铃这个典故听说过吗?”

  青衣小童抬起手背,擦了擦额头,哽咽道:“听说过。”

  陆沉又问道:“觉得如何?说心里话。”

  青衣小童抽泣道:“只是觉得好玩儿。”

  陆沉感慨道:“孺子可教也。”

  青衣小童突然蹲下身,双手抱住脑袋,痴痴望向远方,满脸生无可恋的可怜模样。

  有点想念陈平安了,他如果在身边,哪怕这个老爷的境界根本不够看,可是青衣小童就是会觉得更心安一些。

  陆沉露出一抹破天荒的慈祥神色,侧身低头望向呆呆的小家伙,轻声问道:“小水蛇,想不想跟随贫道去往青冥天下?”

  青衣小童抬起头,满脸泪水,皱着一张脸蛋,嘴角下撇,苦兮兮道:“如果我拒绝,你是不是就会抬起一脚踩烂我的脑袋?”

  陆沉笑着摇头,“当然不会,贫道只会搬走那座水塘,因为里头的泉水也好,金莲种子也罢,都算是贫道遗留在这座天下的东西,那么陈平安就算失去一桩很大的机缘了。你不是经常自诩为英雄好汉吗,这一路混吃混喝,不讲点义气?好歹为陈平安做点什么?”

  青衣小童缓缓摇头,泪眼朦胧,“我不讲义气一两次,陈平安也不会怪我的。”

  陆沉扶住额头,碰上这么个不开窍的呆货,也是没辙,罢了,机缘未到,就先这样吧。

  他叹了口气,对青衣小童说道:“回头跟陈平安说一声,水塘一事,他欠我一个人情,以后是要还的。至于你,走江化蛟之时,可以去往贯穿北俱芦洲东西的那条大渎,如果能够支撑着走上半截,就算你成功了。到时候可以让陈平安帮你保驾护航,嗯,这就是他需要还给贫道的人情了。”

  青衣小童试探性问道:“仙长为何对我这么好?”

  陆沉看穿小家伙的心思,没好气道:“一,贫道不是你失散多年的亲爹或者老祖宗。二,贫道对你化蛟之后的蛟龙皮囊看不上眼。三,贫道之所以点化你一次,是因为你的出身比较特殊,而且以后说不得还要再问你一次,要不要去往青冥天下。”

  这个陆沉一闪而逝。

  青衣小童起身望去,傻妞和魏檗身边也都没了莲花冠道人。

  瞬间破涕为笑,大摇大摆走向竹楼那边的粉裙女童,趾高气昂道:“傻妞儿,晓得不!老仙长夸我天赋太好了,差点就要跪下来收我为徒,还说要带我去那啥啥天下吃香的喝辣的!我谁啊,既然认了陈平安当老爷,就要讲点江湖道义对不对?便毫不犹豫拒绝了,你是没看到老仙长当时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水,唉,可怜老仙长一片赤诚之心,要怪都怪陈平安运气太好,收了我这么个小书童,也怪我太讲义气了!哦对了,傻妞儿,老仙长跟你说了啥?”

  粉裙女童扬起一只小手,上边金光熠熠生辉,她尴尬道:“老仙长跟我聊了些写字的规矩,最后说你一定会胡说八道,要我代劳,赏你一耳光。”

  清脆悦耳的啪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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