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150章

作者:烽火戏诸

  这句话,对于再一次被道姑贺小凉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的魏晋而言,真是伤人至极。

  于是魏晋淡然道:“接好。”

  年轻道人根本无法看清楚魏晋拔剑,一缕长不过寸余的剑气就在他头顶劈下。

  眼看着就要失去一张保命符的年轻道人,看到一只白皙如玉的温润手掌,伸到了他头顶,替他抓住了那缕裂空而至的恐怖剑气。

  然后空中泛起一点血腥气,与这座静谧祥和的山林格格不入。

  魏晋看了一眼那位不速之客,松开剑柄,缓缓离去,只是撂下了一句话,“好自为之。”

  一位面如冠玉的道士站在神诰宗金童身前,收起那只挡下魏晋剑气的手掌,手心伤口,深可见骨。

  道士温声道:“向道之人,修心还来不及,何必逞口舌之快。”

  那位道统金童恭敬道:“师叔,我知道错了。”

  那位玉树临风的俊逸道士笑着教训道:“知错就改,可别嘴上认错就行了。”

  身边两尾大鱼游曳的年轻道人赧颜道:“师叔,真知道错啦,我一定改。”

  被称为师叔的道人,其实年纪不大,看着还不到而立之年,微笑道:“你要不愿意改,师叔也没办法啊,谁让你师父是我的掌门师兄。”

  那金童一阵头大,他就怕师叔这个样子跟人说话,事实上便是宗主祁真,恐怕都要发虚。

  他立即苦着脸道:“师叔,我这就去抄写一部青词绿章。”

  道人点点头,“可以抄录《繁露篇》,三天后交给我。”

  金童可怜兮兮地快步离开,明摆着是三天三夜才对,苦哉苦哉。

  道人一步跨出,瞬间来到了一座荷塘畔,站在了道姑贺小凉身边,直截了当问道:“大道,经常与风俗世情相悖,毕竟这里是浩然天下,你可想好了?”

  贺小凉伸手轻轻拍着白鹿的柔软背脊,点头道:“师叔,我想好了。”

  年轻道姑脸色黯然。

  道人望着一池塘绿意浓郁的荷叶,寒冬时节,山外早已冻杀无数荷叶,这里依旧一株株亭亭玉立,宛如盛夏光景,他轻声道:“真到了那一步,师叔会站在你身边。”

  贺小凉非但没有任何感激涕零,反而感慨道:“大道真无情。”

  道人嗯了一声,“确实如此。你能有此想,于修行是好事。”

  他之所以站在她贺小凉这边,选择站在师兄玄符真人的对立面,不是他觉得贺小凉可怜,而是他站在了大道之上,恰好贺小凉位于这条大道而已,如果有一天这对师徒颠倒位置,他一样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贺小凉收起那点思绪,笑问道:“师叔,那个我们戏称为陆小师叔的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他可是在南涧国边境滞留将近一年了。”

  道人摇头道:“我算不出那人的根脚,既然他愿意称呼我为师兄,我下棋又输给了他,就只好随他了。我只算出他在骊珠洞天,是那个死局的那个死结,但是齐静春的做法出人意料,让他到最后仍是没有机会出手,以及他跟神诰宗上边的正宗有些渊源,仅此而已,再多就算不出了。”

  哪怕是贺小凉都有些毛骨悚然。

  齐静春最后一次出手,虽然很快就被各方圣人遮蔽了天机,但是贺小凉不但亲眼看到过那场大战的开头,还感受到了那场大战的余韵,哪怕等到她有所领悟,已经是大浪拍岸的尾声那点岸边涟漪,就已经让贺小凉倍感震惊,与此同时,更加坚定了贺小凉的向道之心。

  天下如此之广大,高人如此之巍峨,我贺小凉为何不自己走到那里去瞧一瞧?

  道人微笑道:“不用多想什么,水落自然石出。”

  之后这位在一洲之地都算辈分极高的道人,缓缓行走于荷塘岸边,悠然思量。

  道人思量着世间最天经地义的一些事情,比如为何会下雨,为何会以人为尊,为何会有阴晴圆缺,为何会有洞天福地,诸如此类,这些被所有人习以为常的无聊事情,之所以无聊,就在于你如果跟人聊这些,会没得聊。

  贺小凉遥遥望去,自叹不如。

  无关境界差距,无关辈分差距。

  而在于那位年纪轻轻的师叔,早早走到了大道远处,让人难以望其项背,所以就会自惭形秽。

  ————

  在街边酒肆买过了一壶酒,魏晋倒了些在手心,那头白色毛驴低头喝得飞快,好在这里的老百姓都是见过大世面的,别说是毛驴喝酒了,就算是毛驴开口说话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魏晋缩回手,开始自己喝着酒,离开酒肆,漫无目的地随意行走,毛驴就屁颠屁颠跟在他后头。

  走出那座位于神诰宗山脚的城镇后,从来只把自己当江湖人的魏晋,依然不愿御剑飞行,把自己喝得醉醺醺,摇摇晃晃坐在毛驴背上,任由它驮着自己随意逛荡。

  山山水水,重重复复。

  最后来到了南涧国的国都丰阳,魏晋如常人一样,在城门口递交了关牒,这才得以牵驴入城。

  满身酒气的魏晋使劲想了想,记得自己在丰阳有个对脾气的江湖朋友,在七八年前有过一场结伴游历,那人好像说过自己是丰阳城内一个大门派的掌门之子,魏晋便问路去往那座名为雄风帮的门派,魏晋记得当时那人还自嘲来着,说他祖上真没学问,取了这么个不讲究的帮派名称,魏晋就安慰他,说宝瓶洲南边有个很大的仙家府邸,传承千年,底蕴深厚,雄踞一方,势力堪比一国,却被开山祖师爷取了个名字,叫无敌神拳帮,那才叫可怜,每逢盛会,神仙扎堆,门下弟子个个觉得了无生趣。

  魏晋缓缓前行,街旁有个算命摊子,一位身穿道袍头戴道冠的年轻道士,生意冷清,正趴在桌子上,对着一个流着鼻涕、手拿糖葫芦的小孩说教,“这个世道很糟糕,但是你不能因为这样,就觉得那些与人为善、愿意吃亏的好人,是傻子。”

  那道人加重语气道:“其实你才是傻子,知道不?”

  面无表情的孩子抽了抽鼻子,原本青龙出洞的两条鼻涕返回洞府大半,然后舔了口糖葫芦。

  道人有些焦急,“跟你说正事呢,吃什么糖葫芦。”

  孩子依然无动于衷,歪着脑袋吃糖葫芦。

  年轻道人语重心长道:“唉,你这崽子,真是没有慧根,贫道好心好意帮你算了一卦,明明算出你跟邻居小姑娘是天作之合,贫道都不收你铜钱了,这还不够仗义?你咋就不知道感恩呢?一串糖葫芦而已,值得了几文钱?还比不上一个未来媳妇?”

  一直木讷呆呆的孩子突然呵呵一笑,“你当我傻啊。”

  然后孩子就转身一摇一摆蹦跳离开,嘴上嚷嚷着“吃糖葫芦喽~”

  年轻道人痛心疾首地一拍桌面,“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哇!”

  魏晋一笑而过,猛然间他停下脚步,却没有转头,回想了一遍那算命道人的装束,魏晋有些犹豫不决。

  那道人已经开口笑道:“既然有缘,何不相见?”

  魏晋牵驴而走。

  年轻道人可怜兮兮道:“日子难熬,这南涧国的人咋就一个个这么精呢?民风也太不淳朴了!”

  他愤愤然坐回凳子,守着桌上的签筒,双手抱住后脑勺,晒着太阳,脖子前后晃悠,头顶的道冠跟着晃荡,自言自语道:“无聊啊真无聊。”

  有一位俊俏女子怯生生走来,鼓足勇气问道:“道长,能算姻缘吗?”

  年轻道人赶紧摆正坐姿,“绝对能算,不是好签贫道不收钱!”

  正值妙龄的女子愣了愣,然后转头就走,心想这不是明摆着坑钱嘛,肯定是个臭不要脸的江湖骗子,想来也是,咱们南涧国的道士,哪有如此落魄的,自己就不该贪图小便宜,姻缘多大的事情,还是应该去屏风巷那边去找真正的道士算卦,价格贵就贵一些,总好过被人骗,她随之有些郁闷,那骗子,其实相貌长得挺好看啊,怎么是这么个不正经的人?

  年轻道人双手使劲揉脸,颓然道:“这日子没法过了。真是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报应不爽啊。”

  最后年轻道人叹了口气,“好一个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既然你都如此开诚布公了,贫道自然不会欺人太甚。”

  念叨着收摊收摊,忙碌起来的年轻道人,默念道:“那咱们就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只是他很快摇头否定了这个念头,“难。”

  ————

  大骊南方边境,风雪呼啸,一大两小行走于一条峡谷之中。

  陈平安走桩艰辛,为了保持走桩的一气呵成,使得呼吸越来越困难。

  每次呼吸之间,都像是无数刀子窜入了七窍,使得陈平安的脸色有些发青。

  背着大书箱的粉裙女童问道:“老爷,小心适得其反啊,书上说欲速则不达,老爷今天走桩已经比平时多出很长时间了。”

  陈平安只是微微摇头,没有说话,否则积蓄起来的那口气就散了。

  青衣小童故意落在后边,喊道:“傻妞。”

  粉裙女童扭头望去,看到他朝自己招手,还偷偷伸出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本想不理会,但是青衣小童狠狠瞪眼,吓得她只好悄悄放慢脚步,很快就变成他们两个并肩而行。

  青衣小童神色阴沉,一言不发。

  粉裙女童跟着沉默片刻,轻声道:“你要不给老爷认个错?”

  青衣小童火冒三丈,不忘压低嗓音,跳脚道:“认错?!你这傻妞火蟒的脑子,灌进了一条江水吧?”

  粉裙女童吓得不敢多说什么。

  青衣小童犹豫之后,问道:“你说老爷会不会记仇?对我心怀芥蒂?”

  她摇头,“老爷不会的。”

  他一脸不信,“当真?”

  “当真!”

  粉裙女童一开始信誓旦旦,但是很快就偷偷加了两个字,“的吧?”

  青衣小童气得不行,浑身散发出焦躁不安的气息,恨不得现出真身,将山谷两侧的山壁给撞碎,但是最后他一咬牙,挤出一个僵硬笑脸:“那我跟老爷磕头认错去!”

  粉裙女童一脸茫然,“啥?”

  很快青衣小童就返回,病恹恹的。

  粉裙女童疑惑问道:“怎么了?”

  青衣小童压抑着满腔怒火:“你别管!”

  最后他一屁股坐地,哭丧着脸道:“大爷甚至不敢开口。我都不明白为何如此,你说气人不气人?”

  粉裙女童望着那个始终缓缓前行的背影,再回头望向坐在地上的青衣小童,她蹲下身,“我大致晓得老爷的想法了,你想听不?如果不想,我就不说。但是你如果想听,你必须保证,听过之后不许生气,更不许吃了我!”

  青衣小童有气无力道:“答应,都答应,你说便是。”

  粉裙女童满脸严肃,偷偷摸摸告诉青衣小童,“如果你的初衷,是让那个少年知道世道不易,那你就是对的,说不定老爷还愿意跟你道歉。可如果初衷只是觉得好玩,就随口言语伤人,哪怕你做的事情,最后是好的,那么老爷还是会觉得……不那么对的。这些呢,是我胡思乱想,做不得准,不一定是老爷的真正想法,其实我觉得你最好是跟老爷自己聊。”

  青衣小童听得一愣一愣,然后喃喃道:“我当然是觉得好玩啊,那少年以后是生是死,关老子屁事。”

  粉裙女童满脸无奈,“那我就没法帮你了。”

  青衣小童突然问道:“那你觉得我有错吗?”

  她欲言又止。

  他冷哼道:“说实话!”

  她换了个方向,用小书箱对着自家老爷,她自己就躲在了书箱底下,仿佛这样就可以放心说话了,“我觉得吧,老爷肯定是没有错的,但是你也不用太在乎老爷的看法,其实老爷也不在乎你是不是在乎他的看法,如果能这么想,事情就很简单了呀。”

  青衣小童若有所思,点头道:“继续说。”

  粉裙女童愈发小声:“再说了,咱们都在修行,境界已经比老爷还要高出许多,你如果修行得更好更快,说不定老爷哪天就会觉得自己是错的,毕竟老爷曾经亲口告诉我,如果他有不对的地方,就要直接告诉他,老爷可不会觉得他的道理,就一定永远是对的。这是我最喜欢老爷的地方了!”

  说到最后,粉裙女童神采奕奕,满脸欢喜。

  青衣小童白眼道:“我早就告诉你了,修行靠天赋,不靠努力。”

  “又来。难怪老爷不喜欢你。”粉裙女童站起身,加快步伐去追赶陈平安。

  青衣小童伸出一只手,很快凝聚出一颗雪球,被他塞进嘴里,狠狠嚼着。

  他一边走一边想。

  既想一拳打死那无趣至极的少年老爷,一了百了,一错到底。

  但是同时又想捏着鼻子违心地认个错,可他就是开不了这口,不愿意跟着那个泥腿子一起无趣。

  他忍不住回头望去。

  青衣小童想念自己的家乡了。

  在这里,加上自己孤零零三个人,他没有一个同道中人。

  家乡那里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那里有高朋满座,快意恩仇。

  那里没有萦绕心间的是非对错,没有坏人胃口的狗屁道理,没有让他这么不痛快不开心的老爷。

第177章 佛观一钵水

  宝瓶洲向来喜欢以观湖书院划分南北。

  北方多蛮夷,南方皆教化。

  南人瞧不起北人,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哪怕是北方的大隋文豪,面对南涧国的士子雅士,都是要自认矮人一头的。故而南方世族高门,以嫁入北方为耻。

  临近年关,南方一处喧闹集市上,有光脚的中年僧人托钵而行,面容方正刚毅,缓缓而行。

  有杂耍艺人使出浑身解数,博得阵阵喝彩声,僧人看到一根木桩子拴着一只小猴儿,干瘦干瘦,故而显得眼睛极大。

  僧人蹲下身,掏出半块生硬干饼,掰碎一点,放在手心,伸向枯瘦小猴。

  它却被僧人的善举给惊吓到了,惊慌失措地向后逃窜,铁链被瞬间绷直,一个反弹,满身鞭痕的小猴子顿时摔倒在地,身躯蜷缩,细细呜咽起来。

  僧人轻轻将掰碎的干饼,放在木桩附近,将剩余半块干饼又掰碎一半,零零散散放在地上,然后又把铁钵放下,这才起身向后退去,最后盘腿坐在距离木桩隔着三四步的地方,开始闭目,嘴唇微动,默诵经文戒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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