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137章

作者:烽火戏诸

  朴实无华的两拳对撞,拳头硬撞拳头。

  空中只有一声巨响。

  于禄岿然不动,李长英倒退数步,双臂下垂,脸色微白,满脸匪夷所思。

  于禄继续欺身而近,根本没有见好就收的迹象。

  书楼内响起一声苍老叹息。

  距离两人交手的地方不近,足足有二十余丈距离,隔着许多书架,起始于一堵墙壁下。

  之后一道雪白剑光亮起,三尺白光急速前行,绕过一排书架,在走道自飞之后,又绕过书架,风驰电掣地越过李长英身侧,直扑于禄。

  高大少年脚步不停,在千钧一发之际整个人侧身,躲过那把白虹飞剑,以一种诡谲姿势继续前奔,

  那个苍老嗓音透出一丝怒意,“还不收手?”

  与高大少年擦肩而过的三尺虹光微微停滞,并不调转剑尖,就那么以剑柄为剑尖,倒退而飞。

  显而易见,那名身形隐匿于暗处的年迈剑修,知道哪怕是他娴熟如意的御剑神通,一旦掉转飞剑,这些许时光的耽搁,依然极有可能会贻误战机,害得那名大隋的读书种子真正受伤,所以顾不得讲究什么剑术风范,飞剑以更快速度掠向高大少年后背。

  于禄身形跃起,一脚踩在右手边的书架上,借势向前,不但躲过了后方笔直而至的凌厉飞剑,对着李长英的脑袋就是一拳砸下。

  李长英在剑修果断出剑之后,就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心中默念一句出自礼圣的儒家经典,在于禄踩中书架的那一刻,这一层书楼内,许多书架同时微微震动,零零散散,四面八方,所有记载有那句圣人教诲的古书之内,全部飞出一串白色文字,瞬间就来到,文字或大或小,字体或楷或篆或行书,刹那之间,全部来到李长英身前。

  最终在李长英身前变成一条文字溪流,缓缓流淌,熠熠生辉,溪水虽小,却散发出神圣浩大的气息。

  身材在空中迅猛坠落的高大少年,脸色如常,依旧是当头一拳。

  直接打断了溪水!

  一拳打得溪水拦腰截断,打得所有文字粉碎!

  于禄一脚踹中李长英的腹部,无论学识还是修为,都是书院学生公认第一人的李长英,就这么被一脚踹飞出去数丈外,摔在两排书架间的过道,落地后仍然倒滑出去一丈多,足可见这一脚的力道之大。

  一名灰衣老者出现在李长英身侧,那名无功而返的飞剑,在老人肩头附近悬停,剑尖指向过道对面的凶手,老人蹲下身,脸色慌张,赶紧为李长英把脉,伤得不轻,好在并无性命之忧,可倒地不起的年轻贤人,可是大隋中枢重臣都要以礼相待的后起之秀,将来更是毋庸置疑的大隋栋梁!

  他忍不住抬起怒目望向那高大少年,“年纪轻轻,怎的如此心肠歹毒?!你知不知道……”

  老人很快停下训斥。

  因为那个高大少年依旧缓缓前行,哪怕伤了人,哪怕老人已经现身,依旧没有停手的意思。

  于禄抖了抖手腕,袖子微微晃动,这才继续双手拢袖,就这么闲庭信步于过道之中,微笑道:“道理啊,在于李槐尚未找到的泥人儿,在于李宝瓶听入耳朵的那些辱骂,在于该道歉的人,一个屁都没有放。”

  于禄略微停顿,看似步伐缓慢,实则距离以极快速度拉近,“而不在于洞府境李长英一句轻描淡写,所谓的莫要做意气之争,当然更不在于观海境老前辈你这把……总是姗姗来迟、慢上一步的飞剑。”

  老人给高大少年这些混账话挑衅话,气得须发倒竖,赶紧给李长英喂下一颗丹药,这才站起身,气极反笑,“好好好,老夫倒要看看等下你小子躺在地上了,还有没有道理要讲。”

  于禄笑眯眯摇头道:“我输了,当然不会废话半个字,到时候自然有个家伙来帮我讲道理,嗯,可能就是会稍晚一点,谁让他暂时不在这儿呢。”

  随着老人的站起身,那柄飞剑亦是缓缓攀高,继续悬停在这位大隋著名剑修的肩侧。

  不过老人似乎还是不太放心李长英,低头看了眼,充满忧郁。

  少年拳法极其古怪,起先李长英看似没有伤及筋骨元气,就是老人都觉得不算重伤,可是当喂下那颗品相极高的丹药后,才真正见到了玄机,李长英的气海竟是依然没有放缓速度,反而有愈发汹涌不可控制的迹象。

  海水倒灌,凶险至极!

  练气士的洞府境界,修成艰难,巩固起来更难,因为一旦决定开窍,就意味着人体窍穴要接纳体外灵气的同时,也会形成一种“海水倒灌”的险峻局面——因为体外灵气的攫取,必须从天地无数芜杂气机之中汲取,开窍就像是世俗世界的沙场,守城一方放弃仅有优势,主动开门迎敌,很容易被强大敌人一击而溃。

  一旦出现海水倒灌,人体窍穴和经脉就像城镇和道路,深陷水灾,土地荒芜,从此一蹶不振。所以洞府境界,是修行路上,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道门槛,甚至比下五境破境跻身第六境,还要来得不易,许多修士、尤其是野路子修士、以及没有靠山背景的小宗门练气士,因为害怕洞府失败后,彻底丧失成仙的根骨,就一直滞留在下五境的最后一个境界里。

  修行一事,悖理天道,逆流而上,尤其是逆流二字,当真是道尽了坎坷和辛酸。

  老人作为大隋朝廷派遣给李长英的秘密贴身扈从,李长英境界受损,坏了大道前程,他第一个难辞其咎!

  于禄笑问道:“老前辈是不是很为难?是先救李长英,还是打趴下我?”

  老人气得牙痒痒,高大少年这个问题,如打蛇七寸,让见惯风雨的老人愈发恼羞成怒。

  他是观海境的练气士,并且是一位剑修。观海二字,取自“我登楼观百川,入海即入我怀”之意,天地灵气开始扩大人体经脉,如同最终入海的江河、又如同人间扩充驿路官道,灵气渐渐凝聚、升华,开始反哺肉身,从而使得修士延年益寿。

  寻常此境界练气士能够长寿至百岁高龄。

  观海境的剑修,在宝瓶洲一洲之内,已经当得起剑道宗师的美誉。

  在大隋,哪怕六部侍郎这个品秩的庙堂高官,有事离开京城,都未必会有这个境界的剑修保驾护航。

  他深呼吸一口气。

  老人下定决心,务必速战速决,三招之内分胜负。

  “既然老前辈不知道如何选择,我来帮前辈选择就是了。”而那个高大少年更加嚣张蛮横,依然是欠揍的微笑嗓音,蓄势的三步踏出,一次比一次声势惊人,砖石被踩得发出崩开龟裂声响。

  你不知道该不该打,我于禄逼着你不得不打,就这么直截了当。

  老人瞳孔微缩,心湖大动,只见那高大少年本就不弱的气势,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神魂之雄壮,仿佛有古代战场杀神英灵坐镇其中。

  饶是老人脸上都露出一抹惊骇,“六境武夫?”

  练气士十五境,武道九境,练气士与纯粹武夫的“同境”之争,除去剑修和兵家修士这两种练气士里的怪胎变态,若是再摒除练气士一些逆天的法宝,那么胜负几乎毫无悬念,甚至低上一层武夫,重伤、以至于活活打死高出一层的练气士,也有。

  但是老人震惊归震惊,畏惧丝毫也谈不上。

  因为他是积攒多年底蕴的老资历剑修,是练气士境界第七层的观海境!

  如果不留退路,执意杀人,即便面对一位六境武人。

  当真是一招而已。

  所以老人冷笑道:“你要找死,我碍于书院规矩,不会让你真的死了,但是让你只剩下半条命,无妨!”

  前冲的高大少年,看似殊死一搏,实则眼神玩味,在心中默念,“我求你厉害一些。”

  ————

  舍了官道驿路,陈平安带着俩孩子一起翻山越岭,准确说来是那青衣小童现出十数丈的庞大真身,驮着陈平安过山过水,意外之喜是陈平安发现在水蛇背脊之上,一样可以练习撼山谱走桩,一开始经常脚底打滑,走得不伦不类,久而久之,陈平安已经可以让水蛇故意晃动身躯,依然可以做到如履平地。

  粉裙女童可没资格骑乘水蛇,只能背着书箱在一旁飞奔,为自家老爷拍手叫好。

  这一天陈平安寻了个山顶休憩,三人一起凑在篝火旁,青衣小童又开始叨叨叨,“老爷,你年纪也不小了,想不要收几房小妾美婢、通房丫鬟?”

  陈平安双手靠近火堆,火光映照在黝黑脸庞上,他摇头道:“不想。”

  青衣小童伸手探入火堆,这条水蛇抓取一缕火焰,然后一点一点掐灭,发出黄豆崩碎的清脆嗓音,“为啥?老爷你放心,人家不但不收聘礼,还愿意自己带着丰厚嫁妆过来!这种买卖,老爷都不动心?”

  陈平安笑道:“不动心。”

  青衣小童一头雾水,掐灭了一团火焰,又抓来一把,“到底为啥啊?”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青衣小童啧啧道:“原来老爷有心爱的姑娘了啊。”

  陈平安瞪了他一眼。

  青衣小童小声嘀咕道:“老爷你喜欢姑娘,又不丢人,喜欢爷们才让人瘆得慌……”

  他突然满脸异彩,矫揉做作,扭扭捏捏道:“老爷,你看我其实眉清目秀的……”

  陈平安头皮发麻,伸手一挥,发号施令道:“消失。”

  青衣小童一边跑向远处,一边对粉裙女童凶神恶煞道:“傻妞儿,有没有偷偷带着胭脂水粉,借我用一用!”

  陈平安伸手扶住额头,这日子有点难熬。

  之后陈平安像往常一般,找到青衣小童切磋武道,用以砥砺体魄。

  别看青衣小童言行举止不着调,但是对付一个武道二境的陈平安,绰绰有余,哪怕陈平安的境界远胜寻常武夫,可对于天生体魄坚韧的蛟龙之属而言,陈平安打在青衣小童身上的雨点拳头,不痛不痒,倒是他的一拳,一旦打中陈平安,那就是山崩地裂的效果,起先青衣小童没拿捏好力道,害得陈平安被一拳打飞出去老远,直接撞断了一颗大腿粗细的树木,吓得青衣小童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可是等到陈平安痊愈之后,依旧要青衣小童继续喂拳。

  今天陈平安刚刚起了一个拳势,尚未真正出拳,青衣小童就已经满地打滚,能一口气滚出去几十圈。

  青衣小童站起身,拍打满身灰尘,赞美道:“老爷好刚猛的拳罡,太吓人了。”

  粉裙女童蹲在远处,看得目瞪口呆。

  只听说这条御江地头蛇性情暴戾,想法简单,修为高深,没听说是这么个臭不要脸的家伙啊。

  陈平安习以为常,叹了口气,认真道:“别闹了。”

  青衣小童立即做了个金鸡独立的姿势,双手乱挥,口里发出咿咿呀呀的怪声。

  陈平安黑着脸,转身坐回火堆。

  青衣小童手忙脚乱地飞奔回他身边,赔笑道:“老爷别生气,等下我一定认真。”

  陈平安摆摆手道:“跟你没关系,我就是想到一些事情,心静不下来。”

  青衣小童哦了一声,“那就等老爷心静下来再说。”

  ————

  深夜时分,山崖书院,东华山山脚,有一位白衣少年开始缓缓登山,不断唉声叹气。

  有个嗓音在他心头悄然响起,“你来做什么?”

  崔瀺没好气道:“我家先生有事,弟子服其劳。”

第167章 我法宝多啊

  (昨天5500字,你们说不算大章节……今天来一个大的。)

  一位腰间别着红木戒尺的高大老人,站在半山腰的文正堂,眯眼打盹。

  东华山在皇帝陛下那次御驾亲临之后,就已经撤去所有谍子密探,就连一位十境练气士,都只是在东华山近处隐藏,不可轻易踏足书院,这是大隋对山崖书院给予的尊重,或者说是大隋皇帝对老夫子茅小冬的信任。

  文正堂内,香火祭祀着山崖书院这一脉尊奉的三位圣人,居中自然是至圣先师,天底下所有儒家门生一同顶礼膜拜的老祖宗,然后就是有意在挂像上隐去身份的文圣,以及第一任书院山主齐静春。

  白衣少年在山脚书院门口递交过了通关文牒,一路走到此处,往大堂内探头探脑一番,便打死不往里走了,站在门槛外头,气呼呼道:“茅小冬,你是成心恶心我,还是想坑害我?你今儿撂下一句明白话,如果我不满意,这就拍拍屁股走人,以后再也不来这山头碍你的眼!”

  茅小冬犹然闭着眼睛,满脸淡漠,开口道:“你要么进去敬香,要么把事情掰扯清楚,否则我只要看你一眼,我就是孙子。”

  崔瀺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你就算愿意给我当孙子,那也得看我收不收啊。啧啧,也不知道当年是谁挂着两条鼻涕虫跟我学下棋,然后打了一万年的谱,到最后还是我让两子,依旧被我杀得脸色铁青、双手颤抖,恨不得举棋不定,拖延个一百年。”

  茅小冬淡然道:“围棋只是小道。”

  崔瀺讥笑道:“‘弈之为数,小数也’?呦呵,谁不知道你茅小冬在不成材的那拨记名弟子当中,学问做得稀拉,可最是尊师重道,侍奉老秀才比亲爹还亲爹,怎么开始推崇别家圣人的道理了?尤其这位圣人,可还是老秀才的死对头,怎么,你围棋学我,做人也要学我?”

  始终闭目养神的茅小冬冷笑道:“我再跟你歪理半句,我是你儿子。”

  崔瀺眼珠子一转,“我这趟来东华山就是无家可归,暂住而已,你茅小冬如今贵为书院山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不想看我就别看嘛,你眼不见心不烦,我也逍遥自在,皆大欢喜。”

  茅小冬嗤笑道:“就你那无利不起早的性子,我怕过不了几天,书院就要被你害得给大隋拆掉,你要跟大隋较劲,我不拦着,但是你别想着在东华山这里折腾,书院就是书院,是做道德学问的地方,不是你崔瀺可以随便拉屎撒尿还不擦屁股的地儿!”

  崔瀺皱眉道:“你没有收到我的那封密信?就是里头有一颗棋子的那封。”

  茅小冬点头道:“收到是收到了,但是没拆开,赶紧丢火炉里,然后跑去洗手了,要不然我都不敢拿起筷子吃饭。”

  这话说得足够难听,只是崔瀺半点不恼,站起身来到高大老人身边,嬉皮笑脸道:“小冬啊,我这次来真不是为了啥谋划来着,就是好好读书,没事晒晒太阳,陪你下下棋,顺便照顾那帮骊珠洞天来的孩子。”

  茅小冬呵呵笑道:“信你?那我就是你祖宗。”

  崔瀺这下子有些纳闷,指了指自己鼻子,“做我祖宗咋了?坏事吗?你占了多大便宜?”

  茅小冬扯了扯嘴角,“是你祖宗的话,还不得气得棺材板都盖不住?我自然不愿意当啊。”

  崔瀺怒道:“茅小冬!你差不多就可以了啊!”

  高大老人闭着眼睛摇头道:“不可以。”

  崔瀺手指点了点茅小冬,“想打架?”

  茅小冬蓦然睁开眼睛,气势惊人,如寺庙里的一尊怒目金刚,“打架好啊,以前在大骊,是打不过你,现在嘛,我让你一只手!”

  崔瀺眨了眨眼睛,“你现在是我孙子了,孙子打爷爷不合适吧?”

  茅小冬伸手按住腰间戒尺,“打死你之后,给你烧香便是。”

  崔瀺赶紧伸出一只手,“打住打住,老秀才和齐静春都要我捎句话给你,你听过再说。”

  茅小冬眯起眼,一身杀气浓重无比,比起睁眼瞬间反而有增无减,“小心是你的遗言。”

  崔瀺嘴唇微动。

  茅小冬听过心声之后,紧紧盯住一身修为不过第五境的白衣少年,尤其是崔瀺的那双眼眸。人之双眼,之所以被誉为灵气所钟,就在于若说心境如湖,那么眼眸就如深井的泉眼,身正则神气清,心邪则眼神浊。

  如果茅小冬是在大骊的旧山崖书院,遇上大骊国师崔瀺,那么茅小冬根本不会多此一举,因为两人境界差距摆在那里,两境之差,云泥之别。让他看再久,也看不出明堂。可如今形势颠倒,换成了他茅小冬在修为上居高临下,当然就有些用处了,关键是他们曾经位于同一条圣人文脉,相对会看得更加清晰。

  茅小冬收起视线,大踏步离去。

  崔瀺笑问道:“你干啥去?不再聊聊?”

  茅小冬冷哼道:“赶紧洗眼睛,要不然得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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