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1195章

作者:烽火戏诸

  当年谁都没有想到,这处规矩最重的圣人府,以后会有个名叫阿良的剑客,一直出门远游,不太喜欢回家。

  阿良坐在花园台阶上,隔着不算远,就是家塾书院了,年复一年,圣人之言,在那边起起伏伏,有背诵,有问答,有辩论。

  外人很难想象,每次回到家中,阿良就是如此正儿八经的样子。

  可能真要见着了,才会猛然惊觉一事,这个走哪儿都是狗日的,其实是亚圣嫡子,是个名副其实的读书人。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阿良会与文圣一脉打成一片。

  又为什么会成为一个剑客自居的剑修,为什么那么喜欢浪迹江湖。为什么会去剑气长城,会去青冥天下。

  阿良双手轻轻拍打膝盖,哼着小曲儿。

  准备去换一身儒衫,就去中土文庙那边找熟人耍去。

  朋友遍天下,就有一点好,喝酒不花钱。

  亚圣府大门外,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儒士,身边跟着个腰悬文庙颁发玉牌的黄衣老者。

  正是李槐和扈从,如今老人又换了个道号,嫩道人。

  李槐远远看了眼气势威严的亚圣府大门,咽了口唾沫,不太敢靠近,让他去敲门,更是没胆子。

  有些后悔,早知道就陪着大半个师父的老瞎子去中土文庙那边了,不然只要找到了李宝瓶和茅夫子,万事好说。

  那条飞升境的嫩道人比李槐更紧张,小声说道:“公子,我觉得吧,那个阿良肯定不在家中。”

  那个狗日的不在家中才好啊。

  就不用被秋后算账了嘛。

  李槐背竹箱,手持行山杖,试探性说道:“那咱们就直接去文庙那边等着?”

  年纪当真不小了的那位嫩道人,搓手点头道:“这敢情好。”

  不料大门那边,快步走出一个穿上一身儒衫、竟然有那么点人模狗样的汉子。

  那汉子见着了李槐和那条飞升境,大笑道:“呦,这不是李槐大爷嘛,没小时候俊俏啊,那会儿多好,虎头吧唧的。”

  李槐招了招手。

  阿良走在大街上,李槐大步走去,突然将手中行山杖交给身后步履沉重的嫩道人。

  几乎同时,相隔五六步远,李槐与阿良停步,

  双方摆开拳架,然后两人开始绕圈圈,阿良一个蹦跳,左拳换右掌向前递出,李槐一个蹦跶,拧转腰杆,神色凝重,拳高莫出。

  看得那位嫩道人差点没挖个地洞钻下去,那俩脑子有坑,老子反正一个都不认识。

  两人轻喝一声,同时小碎步向前,开始搭手,你来我往。

  动作极其缓慢,但是都有那拳若奔雷、力可劈砖的气势。

  嫩道人真心遭不住了,转过身,打量起街上一旁的店铺。

  两人蓦然抱在一起。

  李槐大笑道:“阿良兄!”

  阿良大笑道:“李槐老弟!”

  各自后退一步,阿良压低嗓音问道:“如今当你姐夫,还有没有戏?”

  李槐白眼道:“没戏了,我姐嫁人了,是个读书人,比你个头高。”

  阿良怒道:“你也不拦着你姐?!就眼睁睁看着你姐错过一位良配郎君?!”

  李槐嘿嘿笑道:“阿良,你好像又矮了些啊。”

  阿良摸了摸脑袋,哀叹一声。

  李槐说道:“没关系,你可以回家一趟,往靴子里多垫些棉布。”

  阿良眼睛一亮,“李槐老弟,奇才啊!”

  阿良觉得此事可行,心情大好,再转头望向那个悻悻然的嫩道人,满脸惊喜,使劲抹了把嘴,“哎呦喂,这不是桃亭兄嘛。”

  那条飞升境,觉得自己悬了。

  李槐这小子还会讲点良心,但是眼前这个狗日的阿良,是真会吃上一顿狗肉火锅的。

  大端王朝,京城一处城头上。

  一位男子身穿龙袍,满头霜白。

  身边有一位个子极高的女子,腰间悬佩一把竹鞘长剑。

  女子武神,裴杯。

  还有一位白衣青年,曹慈。

  裴杯一共有四位嫡传,所以曹慈除了那个山巅境瓶颈的大师兄,还有两位师姐,年纪都不大,五十来岁,皆已远游境,底子都不错,跻身山巅境,毫无悬念。

  而且这个看似评价一般的“不错”,是相对于曹慈这位师弟而言。

  大端王朝的武运,确实很吓人。

  用中土神洲的山上说法,就是这大端王朝,是开那武运铺子的吧。

  而当年曾经与裴杯一起远游倒悬山的皇帝陛下,已经是一位迟暮老人了。

  他望向裴杯,自嘲道:“裴姑娘瞧着还是当年的裴姑娘,我其实比你年轻很多啊,却老了,都这么老了。”

  裴杯笑了笑。

  他说道:“那我就不耽误你和曹慈去文庙议事了。”

  裴杯点点头。

  他突然说道:“这辈子还没摸过裴姑娘的手呢。”

  曹慈默默离去。

  裴杯拍了拍老人的胳膊,说道:“很高兴,能够遇到陛下。”

  老人反手拍了拍女子的手背,微笑道:“好的。”

  这位皇帝陛下,突然有些遗憾,问道:“如果那个年轻隐官也去议事,那咱们曹慈,是不是就不算最年轻的议事之人啦?”

  裴杯笑着点头。其实她没觉得这算个事。

  老人转头望向那个好似“无瑕”的白衣青年,问道:“曹慈,不如我帮你修改年龄,反正大一岁,小一岁,在大端这边都无所谓的嘛。”

  曹慈站在远处,与那个孩子气的老人,遥遥抱拳笑道:“陛下,还是算了吧。”

  老人有些失落。

  文庙北边的那座临时渡口。

  浩然天下最大的一条“雪花”渡船,都无法靠岸,只能持续耗费灵气,不断吃那神仙钱,悬在高空中。

  反正渡船主人,也不在意这点损耗。

  在渡船和渡口之间,出现了一道长达千丈的青云桥道,又是吃钱的手段。

  一行人缓缓走下,一位穿着打扮都很素雅的妇人,正在与身边年轻人念叨,说趁着这次机会,好歹见一见那位仙子姐姐。那个姑娘是山上女子嘛,百来岁的年龄,真不算老。

  一家三口。

  皑皑洲财神爷刘聚宝夫妇,嫡子刘幽州。

  别人是辛苦修行,如今刘幽州要忙的事情,就只有一件事,被爹娘逼着与人相亲。

  相亲过后,次次不成,刘幽州的理由也很多。

  那位姑娘,境界太高,年纪轻轻的玉璞境,凭啥看上我这么个修行废物,可不就是奔我那点私房钱来了。

  她长得也太好看了,跟画里走出一位神女似的,我配不上,只能远观。

  她嫌弃我的画技不入流,不是一类人,聊不到一块去。修道之人,岁月悠悠,每天同枕异梦,会出事。

  所以爹着急,娘亲更急。

  刘聚宝是想着刘幽州这根独苗,总该帮着家族开枝散叶了。

  只不过刘幽州的娘亲,想法有些不同寻常,她总觉得生了个这么俊俏出息的儿子,不拿出来显摆显摆,她跟那些妖艳货色的女修朋友们聊天,不得劲。

  而这位刘氏夫人,在浩然山上,是出了名的一掷千金,任何稀有的法袍衣裙,漂亮的发钗首饰,昂贵的胭脂水粉,梳妆台,信笺,眉笔,仕女图……只要她出手购买了,价格最少能翻一番。所以所有做女子生意的山上势力,每次有了新鲜样式的货物,都会主动寄给皑皑洲刘氏,瞧不顺眼的,就退还,顺眼的,她就高价买下。

  白送?瞧不起谁呢。

  妇人与她那些朋友,最大的兴趣之一,就是评点山上大修士、或是年轻俊彦的道侣。

  那婆娘,妖气妖气的,一看就不是个正经的妇道人家。

  乡下姑子模样,越丑越爱簪花,花里花俏的,兜里没钱才把钱穿身上。

  别看她长得挺水灵,颧骨高杀夫不用刀,狠着呢。

  蝎子驮马蜂,这对男女真是绝配。

  他俩别看现在卿卿我我,如胶似漆,等着吧,其实拴不到一个槽上。

  刘聚宝也不管自己媳妇这些私底下的嚼舌头,反正就是十几个老娘们有事没事,找个由头就聚一起唧唧歪歪,言谈内容,也传不到外边去。

  妇人拉起儿子的手,柔声道:“儿子啊,有钱人家找媳妇,知道找啥样吗?”

  刘幽州有些心不在焉,敷衍道:“我哪里晓得。”

  妇人自顾自说道:“太漂亮的女子,不是红颜祸水,就是红颜薄命。千万别找啊。”

  “首先,是真喜欢你。其次是有孝心,能把公公婆婆真当自己爹娘看,最后,她眼里得有钱,又不至于掉钱眼里去,不然就是个败家娘们。当然了,儿媳妇再大手大脚,咱家也败不下去,可问题是糟心啊,山上的长舌妇那么多,最喜欢背后嚼舌头,什么难听话没有?我说别人行,别人说我,万万不成。”

  “找岔了,一灾压百富,多大家业都守不住。可只要找对了,就是一福压百祸。”

  刘幽州可以不听,但是皑皑洲的刘氏财神爷,就只能耐心听着妇人的碎碎念叨,他根本没说话的份,关键还不能左耳进右耳出,

  时不时就有一场考校,方才第三句说了啥?一着不慎,妇人就要泫然欲泣,埋怨他心野了,一出门就心不在焉,心里边没有她这个黄脸婆了,家花不如野花香。

  妇人最后收敛神色,轻声道:“幽州啊,娶媳妇,一定要娶个好心的姑娘,那才是真正的福气,世间头等的招财进宝。”

  刘幽州点点头,“娘亲虽然没读过书,说话还是很实在的。”

  妇人拍了拍儿子的手背,“咱们幽州这么会说话,怎么就找不着媳妇呢,没天理了。”

  刘聚宝点头附和。

  妇人记起一事,叮嘱道:“去桐叶洲做什么,别去啊,乌烟瘴气一地儿,没啥意思的。”

  刘幽州无奈道:“娘,能不能别这么念叨了。”

  妇人取出一块帕巾,擦拭眼角。刘幽州只得安慰起来,好说歹说,才让娘亲不用辛苦挤出眼泪来。

  刘幽州没来由想起一个在雷公庙遇到的姑娘。

  一艘云中穿梭的渡船,去往文庙西边渡口,离着大概还有数千里山水路途。

  相较于皑皑洲刘氏的那条渡船,显得十分寒酸。

  但是这条从扶摇洲动身的渡船,所过之地,路上无论是御风修士,还是别家渡船,别说打招呼,远远瞧见了,就会主动绕路,唯恐避之不及。

  原因很简单。

  白帝城。

  今天这条渡船之上,除了白帝城城主郑居中。

  还有重新入主琉璃阁的柳赤诚,身穿一袭粉色道袍。以及柳赤诚那位脾气极差的师姐,韩俏色。

  这位师姐,是城主之外,公认白帝城资质最好的修道之人,曾经立誓要学成十二种大道术法,结果如今才学成了十种,问题是最后两种,尤其艰难。

  郑居中此次离开扶摇洲,重返中土,只带了两位嫡传。

  大弟子,名为名为傅噤,剑修。本命飞剑,秋蝉。腰悬一枚养剑葫。

  傅噤与师父,皆是雪白长袍。

  小弟子,顾璨。身穿一袭青衫,眉眼温和。

  他那师姑韩俏色,此刻就站在顾璨一旁,正在小声与顾璨说那些浩然山巅的奇人异士,谁与白帝城关系不错,谁与白帝城有仇怨。

  韩俏色唯一的那点好脾气,好像都给了师侄顾璨。

  先前顾璨在扶摇洲,找到了一处远古破碎小洞天的遗迹,正是她在暗中护道。只不过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机会出手。

  渡船上,还有个战战兢兢、一口大气都不敢喘的柴伯符,沾那顾小魔头的光,历经千辛万苦,到了白帝城后,鸡犬升天了,虽说没能一举成为白帝城祖师堂嫡传,但当上了记名弟子,柴伯符的那份感激涕零,发自肺腑。毕竟天下山泽野修,谁不将彩云间的那座白帝城视为心中圣地,就像读书人眼中的文庙。

  柳赤诚带着柴伯符来到顾璨房间,只因为没敲门,就被观景台那边的韩俏色赏了一记道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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