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1172章

作者:烽火戏诸

  周米粒感慨道:“真是人心难测,江湖险恶哩。”

  陈平安拍了拍小米粒的脑袋,笑道:“宦海沉浮,云诡波谲,确实是江湖险恶。”

  街上有个算命摊子,老道人瘦得皮包骨头,在摊子前边用炭笔画了一个半圆,形若半轮月,刚好笼住摊子,有很多与摊子相熟的市井稚童,在那边追逐打闹,嬉戏打闹,老道人伸手重重一拍摊子,骂骂咧咧,孩子们立即一哄而散,老道人瞧见了路过的陈平安,立即扶正了身边一杆歪斜幡子,上边写了句“欲取长生诀,先过此仙坛”,突然扯开嗓子喊道:“万两黄金不卖道,市井街头送予你……”

  不曾想那三人径直走过了摊子,置若罔闻不说,还故意视而不见,最终走入了邻近摊子的一座兵器铺子,老道人收起眼巴巴的视线,哀叹一声,愤懑道:“莽夫莽夫,不识大道。”

  算命摊子一旁,还有个小摊,棉布上边,搁了些古旧的瓶瓶罐罐,有汉子病恹恹脑袋低垂打瞌睡,先前邻居老道人大声嚷嚷,都没能吵醒他,等到老道人转过头,突然说了句“呆货,生意登门了,醒醒”,汉子猛然抬头,发现其实摊前无人,就继续瞌睡,老道士有些看不过眼这汉子的惫懒,嗤笑道:“昔年荆老弟,何等豪迈气概,如今成了个坑蒙拐骗还挣不着钱的包袱斋。”

  汉子只是闭目养神,老道士从长凳上站起身,一脚踢倒个就近的鎏金小缸,巴掌大小,老道人讥讽道:“你说是从宫里头流出来的,说不定还有傻子信几分,你说这玩意儿是那门海,可以养蛟龙,谁信?哎呦喂,还鎏金呢,贴金都不是吧,瞧瞧,罪过罪过,都掉色了。”

  汉子也是个脾气极好的,只是默默弯腰,抓起那只给踹得掉色的小水缸,重新摆好。

  老道人又是一脚踹翻小缸。

  汉子再次摆好那物件,只是放在了离那道士更远的棉布一角,闷闷道:“世人只知道祖骑青牛,谁晓得你呢?晓得你的,也不会来这里。你不一样每天在这儿喝西北风。”

  老道人坐回长凳,喟然长叹。其实许多城内的老街坊,跟上了岁数的老人差不多,都渐渐消逝了。

  而他们这对摆摊邻居,不管如何,好歹还能留在这边,一个曾经骑乘青牛,云游天下,欲求一幅五岳真形祖宗图。一个曾经骑乘一头羸弱跛脚老驴子,晃晃悠悠,驴子背上,有虬髯剑客,背大弓。三尺剑与六钧弧,皆可入水戮蛟。

  陈平安入了铺子,拿起一把刀鞘,抽刀出鞘,刀苗子细窄,极其锋锐,铭文“小眉”,陈平安屈指一敲,刀身颤鸣却无声,唯有刀光涟漪如水纹阵阵,陈平安摇摇头,刀是好刀,而且还是这铺子里边唯一一把“真刀”,陈平安只是可惜那老道士和包袱斋汉子的言语,竟然嗓音模糊,听不真切。这座天地,也太过古怪了些。

  店主是个虎背熊腰的魁梧大汉,笑道:“明明是个背剑之人,却要来铺子挑刀,不像话。”

  有个青衫老人正在苦苦哀求,“我家祖上那幅字帖,真真不能给外人瞧见,行行好,就卖给我吧。”

  汉子斜瞥那老人一眼,都懒得搭话。

  街上响起喧哗声,陈平安收刀归鞘,放回原处,与那店主汉子问道:“这把刀怎么卖?”

  汉子笑道:“想要买刀,可以,不贵。只需要拿一碗滁州酸梅汤,半斤铜陵白姜,些许汤山的时令嫩藕,来换即可。”

  陈平安笑问道:“敢问这三样东西,在何处?”

  汉子答道:“别处城内。”

  街上响起喧哗声,再有马蹄阵阵,是先前巡城骑卒,护送一人,来到兵器铺子外边,是个风度翩翩的书生。

  那个读书人走入铺子,手里拿着只木盒,见到了陈平安一行人后,显然有些讶异,只是没有开口言语,将木盒放在柜台上,打开后,正好是一碗酸梅汤,半斤白姜和几根雪白嫩藕。

  那汉子瞧见后,竟是有些热泪盈眶,二话不说,绕过柜台,与陈平安说了句对不住,拿起名为“小眉”的长刀,抛给那个书生。

  先前与店主讨要字帖的老人酸溜溜道:“邵城主,又来咱们这儿搜刮地皮了啊,随便逛荡三城,这就有些假公济私了吧?”

  那书生直接将那把刀悬佩在腰间,这才与那老人笑道:“哪怕是我,出入一趟本末城,一样很不容易的。”

  姓邵的书生想了想,与那店主说道:“劳烦拿出那幅无字之帖,我来补上。”

  那店主眯起眼,“邵宝卷,你可想好了,小心丢掉来之不易的城主之位。”

  书生笑着不说话,汉子取出一幅字帖,无文字,却花气熏人,只见钤印有缉熙殿宝。

  陈平安双手笼袖,站在一旁看热闹。

  邵宝卷,别处城主。

  本末城的酸梅汤、铜陵白姜和唐山嫩藕。

  这就意味着渡船之上,最少有三座城池。

  书生满脸笑意,看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立即笑着点头致歉,转过身去。

  邵宝卷伸出一根手指,在那无字贴上“书写”,店主汉子笑着点头,收起那幅花香扑鼻的字帖,然后取出另外一幅字帖,开篇“儿子赋性鲁钝”,末尾“乞丙去”。汉子将这幅字帖送给书生,说道:“恭喜邵城主,又得一宝。”

  邵宝卷将那幅字帖交给老人,轻念一个“丙”字,一幅字帖,竟是就此燃烧起来。

  老人先是震惊,随后狂喜,双手接过那幅“真火若虚”的燃烧字帖,好像终于了却一桩心愿,等到字帖烧尽,当场老泪纵横,对那年轻城主作揖不起。

  书生只说对你家先贤仰慕已久,理当如此作为。

  老人低头擦拭泪水,然后从袖中拿出一只小袋子,绣“娥绿”两字,和一截尺余长度的纤绳,磨损严重。

  老人轻声笑道:“这袋螺子黛,刚好重五斛。再加上这纤绳,邵城主就缺那只绣鞋了,便能见着崆峒夫人了。”

  邵宝卷道了一声谢,没有假装客气,将那袋子和纤绳径直收入袖中。

  老人满脸欣喜,匆匆离去。

  那书生看了眼陈平安三人,再看了眼裴钱和周米粒的行山杖,突然说了句,“俱芦洲,壁画城,摇曳河。”

  陈平安想了想,“掣电,鬼蜮谷,积霄山。”

  邵宝卷会心一笑,“果真是你。”

  陈平安笑道:“原来是你。”

  当年第一次游历北俱芦洲,陈平安过摇曳河的时候,装傻扮痴,婉拒了一份仙家机缘。

  身后壁画城那边,其中挂砚神女,最为擅长厮杀,很快就主动与一位外乡游历客认主。陈平安是很后来,才通过落魄山供奉,披麻宗元婴修士杜文思,得知一份披麻宗的秘录档案,得知鬼蜮谷内那座积霄山上的雷池,曾是一座破碎的斗枢院洗剑池,来自远古雷部一府两院三司之一。后来拜访过木衣山的主仆两人,那位流霞洲外乡人,连同腰悬古砚“掣电”的神女,一起将仙缘得了去。事实上,在那两位之前,陈平安就率先遇到了积霄山雷池,只是搬不走,只挖走些“金色竹鞭”。

  邵宝卷告辞离去。

  陈平安点头致意。

  出了铺子,陈平安发现那老道人,大声问道:“那后生,故乡寒梅千万,可有一树著花么?”

  邵宝卷看了眼默不作声的陈平安,转身笑道:“年年花开千万树,无甚稀奇的。”

  那老道人大笑一声,起身以脚尖一点,将那鎏金小水缸挑向邵宝卷,书生接在手中,那蹲地上打盹的汉子也只当不知,全然无所谓自家摊子少了件宝贝。

  裴钱一头雾水,小声问道:“师父,那老道长,这是在问你吧?”

  怎么感觉那个什么城主邵宝卷,就是来这条目城内,处处寻宝捡漏的?

  陈平安点头,眯眼笑道:“不着急。”

  裴钱转过头,发现邵宝卷已经走到了远处,站在一位卖饼的老妪身边,既不买饼,也不离去,好像就在那边等人。

  很快就有一位挑担子的僧人现身,颇为气盛,脚步极快,愤愤然道:“我辈出家儿,千劫学佛威仪,万劫学佛细行,尚且不得成佛,南方魔子敢言直指人心,说甚么见性成佛。当扫其窟穴,灭其种类,以报佛恩!”

  陈平安驻足不前,神色凝重。

  路过老妪身边,僧人放下担子,看样子是打算买饼。

  老妪指了指僧人搁放地上的担子,正要问话,邵宝卷已经抢先问道:“这个是什么文字?”

  僧人正要答话。

  陈平安见那邵宝卷又要言语,皱眉不已,与这位书生以心声说道:“本是佛家公案,你掺和什么。”

  邵宝卷微微一笑,转过头,似乎就在等陈平安这句话,立即以心声问道:“如何是西来意?道士担漏卮么?”

  “哦?”

  那个摆摊的老道士好似听闻双方心声,立即起身,却只是盯住了陈平安。

  陈平安笑了笑,只是望向那个书生,“步步为营,环环相扣,真是好算计。”

第770章 夜航船

  邵宝卷笑道:“渭水秋风,愿者上钩。”

  陈平安问道:“那这里就是澧阳路上了?”

  邵宝卷径直点头道:“好学识,这都记得住。”

  后世哪怕是一心向佛之辈,细心翻看佛门公案,也往往不会过多留心一处无足轻重的地名。

  陈平安心中恍然。澧县也有一处辖地,名为梦溪,难怪那位沈校勘会来这边逛荡,看样子还是那座专卖府志书铺的常客。沈校勘多半与邵宝卷差不多,都不是条目城当地人士,只是占了后手优势,反而占尽先机,所以比较喜欢四处捡漏,像那邵宝卷好似几个眨眼功夫,就得宝数件,而且一定在别处城中还另有机缘,在等着这位邵城主靠着“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去一一获取,收入囊中。邵宝卷和沈校勘,今天在条目城所获机缘法宝,无论是沈校勘的那本书,还是那把宝刀“小眉”,还有一袋子娥绿和一截纤绳,都很货真价实。

  至于那位枯瘦老道士的虎视眈眈,陈平安反而不太在意,又不是当年在那骸骨滩鬼蜮谷,注定只能逃不能打。陈平安当下唯一的担心,还是害怕牵一发而动全身,例如算命摊子旁边的那个虬髯汉子,尤其是这个邵宝卷,不知道还藏了多少后手在等着自己。

  这就像一个游历剑气长城的中土剑修,面对一个已经担任隐官的自己,胜负悬殊,不在于境界高低,而在天时地利。

  那个原本打算买饼点心吃的僧人,显然也瞧见了陈平安,僧人不再与那老妪言语,重新挑起了那一担子每个字皆亲笔手书的《青龙疏钞》,问道:“瞧你也是个北边的家乡人,一同南去见那些脚底人?”

  邵宝卷不露声色,心中却微微讶异。僧人竟然不过初见此人,就给予一个“北边家乡人”的评价。要知道邵宝卷看书极杂,生平最为熟稔各类典故,他先前凭借一城之主的身份,得以轻松游历各城,便掐准时机,多次来这条目城等候、跟随、问禅于僧人,哪怕照搬了后世明确记载的数十个机锋,都始终在僧人这边无所得。于是邵宝卷心神急转,立即又有了些思量计较。

  陈平安双手合十,与那位后世被誉为“周金刚”的僧人致礼后,却是摇摇头,犹豫了一下,瞥见裴钱和小米粒手中的行山杖,与那僧人笑道:“不如先欠六十棒。”

  按照浩然天下的史书记载,僧人会在龙潭驻足,会烧了那一担子亲笔经书,还会有那“不疑天下老和尚舌头”一言,更有那惊世骇俗的结茅山巅、呵佛骂祖,又有那道得也、道不得都是三十棒的禅门公案。

  书铺那边,老掌柜斜靠大门,远远看热闹。

  这些个外乡人,登船先来条目城的,可不多,多是在那推敲城或是本末城下船落脚。而且年复一年的,当地人见多了无头苍蝇乱撞,像今天这个青衫剑客,如此谨言慎行,完整就像是胸有成竹,有备而来,还真少见。至于那个邵宝卷,福缘深厚,最是例外。书铺掌柜略微收回视线,瞥了眼兵器铺子,那个杜秀才同样站在门口,一手端那碗来自本末城的酸梅汤,一边啃着块铜陵白姜,显得十分闲情逸致。看来这位五松先生,已经从容貌城城主邵宝卷那边,填补上了那幅《花气熏人帖》的完整内容,那么杜秀才很快就可以通过这幅字帖,去那别称白眼城的有用城,换取一桩心心念念的机缘了。渡船之上,各座城间,一句话,一件事,一样物件,历来如此兜兜转转,确实来之不易、得之更难。

  书铺掌柜有些奇怪,这个杜秀才怎的眼神,好像多次停留在那青衫客所背长剑上。难道是故人?绝无可能,那个年轻人岁数对不上。

  奇了怪哉,杜秀才登船之前,曾经可是浩然天下一等一的山中炼师,呵赤电扬紫烟,很是威风,据说他家乡附近的铜陵之山,可都被他给炼掉了大半。哪怕是那些半仙兵品秩的长剑,都极少能入杜秀才的法眼。又因为杜秀才的开山铸炼,为此还闹出过一桩天大笑话,在条目城内都是入了档的,根据荒唐篇之一条目的记载,杜秀才家乡旁边曾经有座盱眙水神府,大河其中的虾兵蟹将,被誉为“浩然天下最为雄健”。结果给这位五松先生,硬生生炼煮了小半,使得那水府苦不堪言,不得不去文庙喊冤诉苦。外乡人携带的那把长剑,难道是杜秀才早年认识之人的仙人遗物?

  街上那僧人有些疑惑,仍是双手合十回了一礼,然后在挑担挪步之前,冷不丁与陈平安问道:“从义学理窟翻拨而出,衲子反带书生气?”

  陈平安只能哑然。僧人摇摇头,挑担出城去,只是与陈平安即将擦肩而过之时,蓦然停步,转头望向陈平安,又问道:“为何诸眼能察秋毫,不能直观其面?”

  陈平安答道:“只等禅灯一照,千古之下十方龙象,点开正眼,灼破昏衢。”

  僧人微微皱眉。

  陈平安反问:“谁来点灯?如何点灯?”

  僧人大笑道:“好答。吾辈儿,吾辈儿,果不是那南方脚底汉。”

  陈平安欲言又止。浩然天下的禅宗佛法,有南北之分,可在陈平安看来,双方其实并无高下之分,始终认为顿渐是同个法门。

  僧人却已经挑担远去,仿佛一个眨眼,身形就已经消逝在城门那边。

  邵宝卷以心声言语,好意提醒道:“机缘难求易失,你应该趁热打铁的。”

  陈平安默不作声。

  邵宝卷微笑道:“我无心算计你,是隐官自己多想了。”

  陈平安眯眼问道:“怎么,邵城主好大气魄,是想要凑齐德山棒,临济喝,云门饼,赵州茶?”

  邵宝卷无奈道:“先前确是有些贪心,如今却被隐官拦路夺去六十棒,甚至都不是那三十棒,自然是万万不成了。”

  邵宝卷突然一笑,问道:“那咱们就当扯平了?此后你我二人,井水不犯河水?各找各的机缘?”

  陈平安不置可否,只是笑道:“邵城主是什么城主?既然井水不犯河水,总要让我知道井水、河水各在何处才行。”

  邵宝卷微笑道:“此时此地,可没有不花钱就能白拿的学问,隐官何必明知故问。”

  陈平安其实已经瞧出了个大致端倪,渡船之上,最少在条目城和那本末城内,一个人的见闻学识,比如沈校勘知道诸峰形成的真相,邵宝卷为那幅无字帖填补空白,补上文字内容,一旦被渡船“某人”勘验为确凿无误,就可以赢取一桩或大或小的机缘。但是,代价是什么,极有可能就是留下一缕魂魄在这渡船上,沦为裴钱从古籍上看到的那种“活神仙”,身陷某些个文字牢狱当中。如果陈平安没有猜错这条脉络,那么只要足够小心,学这城主邵宝卷,走街串户,只做确定事、只说确定话,那么照理来说,登上这条渡船越晚,越容易获利。但问题在于,这条渡船在浩然天下名声不显,太过隐晦,很容易着了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至于为何陈平安先前能够一见到“条目城”,就提醒裴钱和小米粒不要答话,还源于当年跟陆台一起游历桐叶洲时,陆台无意间提到过一条渡船,还开玩笑一般,询问陈平安天底下最难对付之事为何。后来等到陈平安再次去往剑气长城,闲暇之时,翻检避暑行宫秘密档案,还真就给他找到了一条关于脚下渡船的记载,是读书时的走门串户而来,在一本《真珠船》的末尾书页旁白处,看到了一条关于夜航船的记载,因为家乡有座自家山头叫真珠山,加上陈平安对真珠船所写驳杂内容,又极为感兴趣,所以不像许多书籍那般粗读,而是从头到尾仔细翻阅到了尾页,所以才能看到那句,“前有真珠船,后有夜航船,学海无涯,一叶扁舟,缝缝补补,载人夜游万古天地间”。

  文字旁边,歪歪扭扭又写了一行字,陈平安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手笔,“去你娘的,两拳打烂。”

  所以后来在城头走马道上,陈平安才会有那句“天下学问,唯夜航船最难对付”的无心之语。

  等到陈平安重返浩然天下,在蜃景城那边误打误撞,从黄花观找出了那枚斐然故意留在刘茂身边的藏书印,看到了那些印文,才知道当年书上那两句话,大概算是剑气长城上任隐官萧愻,对上任刑官文海周密的一句无聊批注。

  至于这个邵城主,为何失心疯针对自己,只要给陈平安找着了这条夜航船的几条根本脉络,自然可以入乡随俗,再顺藤摸瓜,与邵宝卷好好问剑一场。

  裴钱不担心那个什么城主邵宝卷,反正有师父盯着,裴钱更多注意力,还是在那个消瘦老道人身上,瞥了眼那杆写有“欲取长生诀,先过此仙坛”的歪斜幡子,再看了眼摊子前边的地上阵法,裴钱摘下背后箩筐,搁放在地,让小米粒重新站入其中,裴钱再以手中行山杖指向地面,绕着箩筐画地一圈,轻轻一戳,行山杖如刀切豆腐,入地寸余。一条行山杖立地,裴钱撒手之后,数条丝线缠绕,如有剑气盘桓,连同那个金色雷池,如一处袖珍剑阵,护卫住箩筐。

  裴钱轻轻抖袖,右手悄然攥住一把竹黄裁纸刀,是那郁泮水所赠咫尺物,裴钱再一探手,裁纸刀返回袖中,左手中却多出一根极为沉重的铁棍,身形微弯,摆出那白猿背剑术,手腕轻拧,长棍一个画圆,最终一端轻轻敲地,涟漪阵阵,街面上如有无数道水纹,层层荡漾开来。

  在皑皑洲马湖府雷公庙那边,裴钱将一件符箓于玄所赠的半仙兵铁枪,一分为三,将两端锋芒若刀锋的枪尖打断,最终变为双刀一棍。

  虬髯汉子看了眼以杖作剑再画符的裴钱,轻轻点头,毫不遮掩自己的赞赏之色。

  那老道士眼中所见,与邻居这位虬髯客却不相同,啧啧称奇道:“小姑娘,瞧着年纪不大,些许术法不去提,手脚却很有几斤力气啊。是与谁学的拳脚功夫?莫不是那俱芦洲后生王赴愬,或是桐叶洲的吴殳?听闻如今山下,风光大好,好些个武把式,一山还比一山高,只可惜给个女子争了先去。你与那娘们,有无武学渊源?”

  裴钱说道:“老神仙想要跟我师父切磋道法,不妨先与晚辈问几拳。”

  蹲在地上那汉子有些笑意,“封君是老神仙不假,可惜拳脚功夫不太利索,若是问拳,哪怕去了封君的地盘鸟举山,老神仙依旧必输无疑,小姑娘很聪明。”

  老道人转过身,跳脚大骂道:“崆峒夫人所在点睛城,有个家伙每天对镜自照,嚷嚷着‘好头颈,谁当斫之?’,说给谁听的?你还好意思说贫道不利索?你那十万甲兵,是拿来吃干饭的吗?别忘了,还是贫道撒豆成兵、裁纸成将,帮你聚拢了万余兵马,才凑足十万之数,没良心的东西……”

  那汉子赤髯如虬,干脆席地而坐,笑道:“我不也还了你一只门海。”

  裴钱立即以心声说道:“师父,好像这些人拥有‘别有洞天’的手段,这个什么封君地盘鸟举山,还有这个好心大胡子的十万甲兵,估计都是能够在这条目城自成小天地的。”

  陈平安以心声答道:“这位封君,如果真是那位‘青牛道士’的道门高真,道场确实就是那鸟举山,那么老神仙就很有些岁数了。我们静观其变。”

  老道士越说越气,一脚踹得棉布摊子上的瓶瓶罐罐东倒西歪一大片,“贫道让你胳膊肘往外拐,帮着外乡人欺负家乡人,贫道收摊之后,定要去与城主告你一状。”

  汉子扯住棉布一角,挪了挪,尽量远离那个算命摊子,满脸无奈道:“与我计较什么,你找错人了吧?”

  封君这才记得重新望向那个青衫背剑的外乡客,问道:“街上担漏卮之人,不是秃驴是道士,是也不是?!与贫道直说!只要你小子一个真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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