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1165章

作者:烽火戏诸

  元宝,元来,岑鸳机。赵树下,赵鸾。加上一个在这里说不上话的云子,化作人形后,是个眼眸狭长的黑衣青年。

  陈平安与云子提醒道:“云子,以后黄湖山就是你的修道之地了。泓下在先前的祖师堂议事,主动要求将水府转赠给你。再就是借着机会,你可以去与林君璧手谈几局,说不定可以帮你精进道心。”

  最后一处宅邸,只有一个形单影只的珠钗岛岛主,刘重润。

  陈平安带上曹晴朗和小米粒,一起登门。

  在那之后,魏晋和袁灵殿,最早离开落魄山。

  李二一家也下山去了,反正与落魄山离着近,祖宅就在小镇那边。

  韩澄江下山的时候,脚步轻快几分,觉得那个陈山主,是个讲道理的读书人,自己终于不被刘羡阳坑了。

  其余观礼客人,都会在山上逗留几天。

  其实对于浩然天下的一座宗门庆典而言,短短一天之内,就能观礼还礼完毕,简直就是个奇迹。

  一般来说,短则十天半个月,长则一两个月,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一个不小心,什么座椅位置靠后了,给落了面子,就是麻烦,又比如东道主还礼之时,竟然不是那宗主亲自露面,或是连那掌律祖师、首席供奉都没有句话,最后只是个寻常地仙之类的负责还礼,就会让许多老山头的老谱牒,觉得太过失礼,是被羞辱了。或是一场庆典,竟然都没有几个上五境修士前来道贺,或是没有那仙人领衔观礼,简直就是个笑话嘛……又比如开启镜花水月后,很快就有自家山头飞剑传信,说那宗门不像话,竟然从头到尾都未能见到自家祖师的身影,倒是某某山头的谁谁,露脸极多……

  其实如果落魄山不是陈平安的落魄山,敢这么“随意”安排那些上五境修士的宅邸,只说还礼的先后顺序,就已经犯忌讳极多。

  就需要考虑袁灵殿是那火龙真人的高徒,林君璧是邵元王朝的未来国师,郁狷夫更是郁氏子弟……

  之后北俱芦洲几拨人约好一起返回。

  谢松花带着两位弟子,与郁狷夫和林君璧,说要一起去找那秋风祠。

  刚好与范二、孙嘉树他们同路一程。

  卢白象和魏羡都各自返回山头和军伍。

  陈平安终于还是没能躲过酒,之前一天明月夜,安置好了徐杏酒,陈平安,刘景龙,柳质清三个,满身酒气,躺在屋顶一起看那天上明月。

  崔嵬带着那九位剑仙胚子,去了拜剑台修行。隋右边既然决定了将来要去桐叶洲下宗,就只是在那边要了那座茅屋,因为她相中了一位小姑娘,有意收取嫡传。不过白玄临时改变主意,腰间悬配剑符,大摇大摆回了霁色峰,说要先学拳几天,练剑这种事情,小爷需要着急吗?

  林守一,于禄和谢谢,对那照读岗比较感兴趣,没跟陈平安客气,在那边都要了一处私人宅邸,结果都比较惊讶,每处藏书都竟然颇丰。

  陈平安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偏心,为小宝瓶留下了一处地理位置最好的宅子。

  陈平安独自走了一趟灰蒙山,见到了邵坡仙和蒙珑,以及化名石湫的春水。

  曾经的打醮山渡船少女,看着那个再不是少年的青衫男人,笑着说她已经想通了,天底下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说这句话的时候,年轻女子眼神明亮,她手里攥着一只绣花钱袋子,轻轻扬起,晃了晃,说就不送给陈公子了。

  陈平安只说了一句话,我们能把很多苦难熬过去,可这不意味着许多苦难临头是对的。

  那个女子,与青衫背剑的男人,施了个万福。

  陈平安回了落魄山,在账房那边翻看记录,习惯使然。

  账房这边,除了韦文龙,还有张嘉贞,曾经那剑气长城的酒铺少年伙计,如今都是而立之年了。

  曹晴朗在山门口那边,与元来各自看书。

  岑鸳机继续走桩练拳,元宝陪着她。

  看书的元来看那岑鸳机,元宝看那看书的曹晴朗。

  落魄山上,一行人正在巡山,崔东山打头,两只雪白大袖甩得飞起,身后是有样学样的陈灵均,再之后是暖树,小米粒,以及一个来此点卯的香火小人儿。从高到低,成群结队。

  米裕陪着姜尚真在看那镜花水月,朱敛身形佝偻,双手负后,在一旁凑热闹。

  老厨子有一搭没一搭与姜尚真闲聊。

  下雨是乡愁的声音。

  冬天的积雪,是落在夏天的贫家子身上的一件狐裘,好看是好看,就是穿着难熬。

  多年以来,她始终在一处山中,修道幽居,不来见我。

  哪处山头?

  我心中。

  听得米裕佩服不已,不愧是大管家和首席供奉。

  陈平安离开账房后,再次远观山河,终于找到机会,发现刘羡阳晃荡去了小镇那边买酒。

  那把长剑“夜游”,已经挂在了竹楼一楼墙壁上。

  陈平安立即去往河边的铁匠铺子,一个圆脸棉衣姑娘,正在嗑瓜子,假装不认识他。

  陈平安坐在另外一边的小竹椅上,双指并拢,仿佛捻起一轮袖珍明月,笑道:“赊月姑娘,还给你,之前都是误会。”

  剑气长城那边,不打不相识,陈平安收下了赊月的见面礼,半成月魄。

  何况又不是蛮荒天下一轮明月的五成月魄,没什么好心疼的。

  赊月立即如临大敌,转过头死死盯住这个隐官,“陈平安,你又要做什么?!”

  陈平安无奈道:“我确实是将你误认为刘材了。”

  赊月挥挥手,“拿走拿走。切磋道法,愿赌服输。”

  陈平安抬起手,还是打定主意要将此物归还她。

  圆脸姑娘灵机一动,说道:“就当是落魄山跻身宗门的贺礼了。”

  陈平安苦笑道:“礼太重了。”

  赊月满脸怒容。

  陈平安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起月魄,刚刚正襟危坐,就被一个人蹲在背后,伸手勒住脖子。

  赊月看得目瞪口呆,刘羡阳可以啊,境界不高胆子恁大啊。

  刘羡阳笑道:“还敢送上门来?”

  陈平安咳嗽道:“我来看看嫂子。”

  刘羡阳一愣,手臂力道骤然一松,好让陈平安多聊几句。

  赊月满脸涨红,猛然起身,打又打不过,骂又骂不过,她气呼呼去了屋子。

  刘羡阳搬了条椅子坐在一旁,小声道:“算你识趣。”

  陈平安问道:“怎么回事?”

  刘羡阳撇撇嘴,“多看了一眼。其实是好事。我随随便便就玉璞,心魔怕我才对,躲都来不及。”

  刘羡阳丢了一壶酒给陈平安,两人一起嗑着瓜子喝着酒。

  刘羡阳说道:“小鼻涕虫如今混得不差啊。”

  陈平安点点头。白帝城城主郑居中,天下第一魔道巨擘的关门弟子,确实不是谁都能当的。

  刘羡阳笑问道:“是你的安排?”

  陈平安后仰躺去,“怎么可能。多半是绣虎的手段。我跟白城主可没有半点香火情。”

  刘羡阳沉默片刻,问道:“怎么说?是一人一个,还是都一起?”

  陈平安笑道:“那我挑正阳山好了,剑仙多。”

第766章 翻不动的老黄历

  两人沿着龙须河畔往上游走去。

  经过石拱桥的时候,刘羡阳笑道:“知道我当年为什么铁了心要跟阮师傅混吗?”

  陈平安点头道:“以前这儿有廊桥,每天黄昏,散步来这边纳凉、闲聊的人很多,仅次于老槐树下,后者老人孩子多,这儿青壮多,姑娘也就多。”

  刘羡阳揉了揉脸颊,惋惜道:“可惜当年的小姑娘,如今岁数都不小喽,每次路上见着我,老姑娘身边带着小姑娘,瞧我的眼神都不正啊,要吃人。”

  陈平安说道:“别多想,她们只是怀疑你是山上修道之人,没觉得你是相貌英俊,不显老。”

  刘羡阳是龙泉剑宗嫡传一事,家乡小镇的山下俗子,还是所知不多。加上阮师傅的祖师堂搬去了京畿以北,刘羡阳单独留守铁匠铺子,北岳地界哪怕一些个消息灵通的,也至多误以为刘羡阳是那龙泉剑宗的杂役子弟。

  刘羡阳感慨道:“如此说来,果然还是余倩月与我登对些,天作之合,有缘千里来相会。”

  陈平安笑道:“她如今化名余倩月?花了心思的。”

  赊月,余倩月。陈平安心思微动,念头一起,又是神游万里,如春风翻书,大肆翻检心念。

  刘羡阳点头道:“你嫂子她本就是个顶聪明的姑娘,不然也不会看遍两座天下的年轻俊彦,走过千山万水,独独挑中了刘羡阳,然后就不走了。”

  陈平安没搭话,站在石拱桥上,停步不前。

  刘羡阳望向龙须河的清澈流水,水草游曳,小鱼摇尾其中。刘羡阳没来由有些感伤,看看身边这个“陈凭案”,再看看自己,人比人气死人。某本差点给刘羡阳翻烂的山水游记上,深山溪涧,见女子坐水上石上梳头。月夜赶路,逢美妇人蹒跚而行。避雨古寺,女子敲门与借宿客借宿。不用想了,刘羡阳都不用翻书页,就知道是陈凭案的艳福来了。读书人只恨自己不是书上人。

  只是刘羡阳再一想,自己都有圆脸棉衣姑娘了,回去之后,就在住处墙壁上,挂上一幅字画,上书大大的知足两字。

  陈平安突然坐在桥上,开始闭目养神。

  刘羡阳蹲在一旁,沉默片刻,有些百无聊赖,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陈平安双手撑在桥面上,双腿轻轻悬空晃荡,睁眼说道:“我有过一桩甲子之约。原本以为会提前很多年,现在看来,只能老老实实等着了,其实到底能不能等到,我都不敢保证。”

  刘羡阳点头:“我早先从南婆娑洲回到家乡,发现桥底下老剑条一没有,就知道多半跟你有关了。”

  悬挂桥下的老剑条也好,身边的陈平安也罢,在外人眼中,都是习以为常的某些不起眼。

  陈平安说道:“应该是绣虎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斩断了我们之间的联系。等到我返回家乡,脚踏实地,真正确定此事,就好像又开始像是在做梦了。心里边空落落的,以前虽然遇到过很多难关,可其实有那份冥冥之中的感应,藕断丝连,哪怕一个人待在那半截剑气长城,我还曾通过个算计,与这边‘飞剑传信’一次。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像我第一次游历倒悬山,之前的蛟龙沟一役,我哪怕输了死了,一样不亏,不管是谁,哪怕是那白玉京三掌教的陆沉,我只要舍得一身剐,一样给你拉下马。回头来看,这种想法,其实就是我最大的……靠山。不在于修道路上,她具体帮了我什么,而是她的存在,会让我安心。现在……没有了。”

  人生道路上,无论是修道之士,还是凡夫俗子,其实都会有某个心念,作为自己的“靠山”,例如心善之人,笃定一个好人有好报,借此与世间一切苦难为敌。

  彻底斩断陈平安与她的那一缕心神感应。

  这就是崔瀺造化窟三梦之后第四梦的关键之一。

  陈平安好不容易在太平山那边,凭借姜尚真的那句太平山修真我,勘验“梦境”是真,结果等到了家乡的宝瓶洲,反而又开始难免犯迷糊,因为走了一路,剑气长城,造化窟,驱山渡,太平山,云窟福地,蜃景城,天阙峰……越往北,尤其是乘坐跨洲渡船到了宝瓶洲南岳地界,始终没有一丝一缕的心神感应。

  陈平安是一直走到了宝瓶洲大渎祠庙,才真正打消了这份忧心。

  修行练剑,问剑在天,剑仙飞升。习武递拳,山巅有我,身前无人。

  这些都是陈平安自认为心中极为牢靠、透彻的道理。

  与崔瀺“对弈”之后,陈平安是在齐渡祠庙翻书一宿,才猛然惊醒,自己太过害怕那个书简湖问心局的国师崔瀺了,以至于哪怕崔瀺成了护道的大师兄,可只要崔瀺身在对面的棋局,陈平安就始终觉得自己只能求个少输,根本没奢望过不输,甚至还能赢过浩然三锦绣的绣虎。

  如此一来,陈平安还谈什么身前无人?所以崔瀺所谓的“灯下黑”,真没冤枉陈平安,破题之关键,早就借此说破了,陈平安却依旧久久未能理解。

  陈平安自嘲道:“等我从倒悬山去了芦花岛造化窟,再踏足桐叶洲,直到这会儿坐在这里,没了那份感应后,越走近家乡,反而越是如此,其实让我很不适应,就像现在,好像我一个没忍住,跳入水中,抬头一看,桥下其实一直悬着那老剑条。”

  刘羡阳后仰倒去,双手做枕头,翘起二郎腿,笑道:“你从小就喜欢想东想西,闷葫芦又不爱说话。活着返回浩然天下,尤其是离家近了,是不是觉得好像其实陈平安这个人,根本就没走出过家乡小镇,其实一切都是个美梦?担心整个骊珠洞天,都是一座白纸福地?”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笑道:“美梦成真,谁不是醒了就赶紧继续睡,希冀着继续先前的那场梦。当年我们三个,谁能想象是今天的样子?”

  刘羡阳深有体会,“那必须的,在家乡祖宅那会儿,老子每次大半夜给尿憋醒,骂骂咧咧放完水,就赶紧飞奔回床,眼一闭,赶紧睡觉,偶尔能成,可大多时候,就会换个梦了。”

  陈平安说道:“小心被人假扮月老牵红线,乱点鸳鸯谱。我之所以如此提防正阳山和清风城,就在于某个躲在幕后的,手段娴熟,让人防不胜防。风雪庙魏晋,风雷园李抟景,甚至还要加上刘灞桥,有人在暗中掌控一洲剑道气运的流转。桂夫人这次观礼,也提醒过我。”

  刘羡阳笑道:“返乡之前,我就已经让人帮忙切断与王朱的那根姻缘红绳了。不然你以为我耐心这么好,眼巴巴等着你返回家乡?早一个人从清风城城外砍到城内,从正阳山山下砍到山顶了。怕就怕跑了这么一号人。”

  陈平安微微皱眉,“那可能就要多加上一个风雷园黄河。”

  风雷园李抟景,正阳山女子祖师。风雪庙魏晋,神诰宗贺小凉。

  龙泉剑宗刘羡阳,泥瓶巷王朱。风雷园刘灞桥,正阳山仙子苏稼。

  如果魏晋不是遇到了阿良,走了一趟剑气长城,如果刘羡阳不是远游求学醇儒陈氏,只是留在一洲之地,说不定真会被幕后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就像那李抟景。以李抟景的剑道资质,随便搁在浩然八洲,都会是毋庸置疑的仙人境剑修,但是身在宝瓶洲,李抟景却都始终未能跻身上五境。年轻候补十人当中,正阳山有个少年的剑仙胚子,占据一席之地,吴提京。

  蛮荒天下的赊月,在浩然天下化名余倩月。中土神洲的剑术裴旻,在桐叶洲给自己取了个裴文月的化名。

  风雷园李抟景,兵解离世二十余年,正阳山就多出了一个少年剑仙吴提京?

  李抟景,吴提京。

  正阳山是不是在提醒那风雷园黄河,“我是半个李抟景?”

  这个躲躲藏藏的幕后人,行事作风依旧,真是够恶心人的。

  跟杏花巷马苦玄这样的仇家,恩怨分明,其实陈平安没太多负担,无论是分胜负,或是分生死,该如何就如何。他是如此,马苦玄也是如此,清清爽爽。

  陈平安原本是打算晚些再让“周首席”下山跑一趟的,比如等到自己动身赶往北俱芦洲再说,好让姜尚真在山上多熟悉熟悉。

  只是一想到这个“吴提京”,又想到了朋友刘灞桥,陈平安就立即改变主意,取出那只剑匣,直接飞剑传信落魄山霁色峰山巅的新建剑房,让姜尚真和崔东山,现在就可以留心这个人的动静了,绝不让那个祖师堂位置靠后的妇人偷偷溜掉。不过落魄山暂时只需要盯着她,不着急出手。

  正阳山和清风城的祖师堂、祠堂谱牒,陈平安都已经翻检数遍,尤其是正阳山,七枚老祖宗养剑葫之一的“牛毛”,仙子苏稼的谱牒更换,少年剑仙吴提京的登山修行……其实线索不少,已经让陈平安圈画出了那个祖师堂谱牒名为田婉的妇人。

  再加上早年顾璨从柴伯符那边得到的消息,以及清风城许氏与上柱国袁氏的联姻,加上狐国的那桩文运谋划,极有可能,这个在正阳山祖师堂位置极其靠后、一向低三下气的田婉,就是清风城许氏妇人的秘密传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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