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1135章

作者:烽火戏诸

  一起回了云笈峰,姜尚真告辞离去,去让人临摹山河图,崔东山跟着去凑热闹。

  陈平安看着地上又堆出一座更大的砚山,有些无话可说,白玄见那崔东山没影了,立即双手负后,大摇大摆走出屋子,来到陈平安身边站着,勤勉练剑?小爷这资质,这悟性,需要吗?

  陈平安喊来程朝露,再与裴钱招手道,“来帮他喂拳?”

  裴钱挠挠头,“还是师父来吧,我哪里会教拳。”

  陈平安笑了笑,喊上白玄,带着程朝露走到一处空地,开门见山道:“学拳要学会听拳。”

  白玄嗯了一声,点点头,“不错,有那么点嚼头,曹师傅果然还是有点学问的,小厨子你要好好听着。”

  忙着分开砚山的裴钱转过头,望向那个白玄。

  白玄察觉到裴钱的视线,疑惑道:“裴姐姐,做啥子?”

  裴钱微微一笑。

  如今还不清楚这里边轻重利害的白玄,对裴钱报以微笑。

  陈平安继续道:“习武是否登堂入室,就看有无拳意上身。何谓拳意上身,其实并不虚无缥缈,无非是记性二字。人的血肉筋骨经脉,是有记性的,学拳想要有所成,得先能挨得住打,不然拳桩招式再多,都是些纸糊的花架子,所以练拳又最怕挨了打却不记打。”

  纳兰玉牒顾不得挑选砚石,赶紧取出纸笔开始抄录。

  裴钱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

  陈平安转头望向白玄,“我会压境,你只管倾力祭出飞剑,不要怕伤人。”

  白玄本来想说一句小爷是怕一剑砍死人。

  只是看那曹师傅的笑眯眯眼神,就立即收起话头,乖乖咽回肚子。

  陈平安一个脑袋偏移,白玄的飞剑一掠而过。

  白玄飞剑绕出一个大弧,一剑刺向陈平安的眉心。

  陈平安这次却纹丝不动。

  白玄皱眉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停下飞剑?再说了,就不怕我临时改变主意吗?”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拨开眼前的那把飞剑,指了指白玄,然后对程朝露说道:“听拳,第一层,是确定一拳来路、轻重、去势,第二层,是观人,看那递拳之人的胳膊、肩头,拳架,拳意,眼神,脸色,甚至是他的心思。第三层,是精准计算天时地利人和,皆要去‘听’得仔细真切。”

  小胖子与白玄轻声说道:“就算你改了心意,曹师傅一样知道的。只是曹师傅因为知道你没改主意,所以才没动。”

  陈平安笑道:“对的。”

  白玄冷笑一声,双手负后,缓缓而走,学陈平安言语道:“同理啊,与人武学技击,切磋搏命都是如此,那么与人问剑一场也一样,不能只盯着对方的拳脚或是飞剑,得分出心思,捉对厮杀,与人争胜,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的棋局,判断对方的来路,神通术法,法袍几件,攻防法宝,境界高低,灵气多寡,是否兼修旁门左道,压箱底的杀手锏,到底用过没有,用完没有,等等,都是需要小心琢磨的学问,心思急转,一定要比出拳出剑更快,最终,是为了让武夫和剑修,达到一个未卜先知的境地。”

  程朝露听得一愣一愣的。

  陈平安伸手一拍白玄的脑袋瓜子,称赞道:“可以啊,确实有悟性,比我刚学拳那会儿强多了。”

  白玄摆摆手,“一般水准,不值一提。”

  裴钱笑道:“不学拳可惜了。”

  白玄笑嘻嘻抱拳,“有机会与裴姐姐切磋切磋。”

  裴钱笑眯眯点头,“好说好说。”

  陈平安也不拦着白玄一个劲往某本账簿上蹦跶留名,估计等白玄将来到了落魄山,就会逐渐明白自己如今是何等的英雄气概了,陈平安让程朝露来回走桩,在旁指点一些拳架细节上的缺漏。

  程朝露其实学拳不慢了,陈平安让小胖子继续走桩,自己去竹椅那边躺着休息。

  裴钱坐在一旁小竹椅上,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问道:“有事?”

  裴钱眼神晦暗不明,低头道:“我见过一座仿造白玉京了。”

  陈平安疑惑道:“然后?”

  裴钱双拳紧握,“听师父的,不可以多看他人心境,所以身边亲近人的心境,我最多只看过一次,老厨子的,也是只有一次。”

  比如崔东山的心境景象,是那深潭幽幽,岸边有一本本散落在地的金色书籍。比如老厨子朱敛的腥风血雨,唯有一座高楼屹立,有人居高凭栏而立。

  而在朱敛还乡之时,曾经与沛湘笑言,谁来告诉我,天地到底是否真实。还曾感慨一句“梦醒是一场跳崖”。

  贵公子朱敛,其实早在第一次游历江湖,村野酒店外,与路边狗看了一眼,便此生再难释怀,好像梦里不知身是客,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明月高楼。

  这些事情,陈平安都不清楚。裴钱也不清楚,裴钱就只是看到了那座大骊王朝的仿造白玉京,就再难心安。

  陈平安想了想,双手笼袖,神色自若,抬头望向天幕,轻声笑道:“你要相信老厨子,我会相信朱敛。”

  裴钱如释重负,“我相信师父。”

  陈平安点点头,“准备回家了。”

第755章 做客

  离开云窟福地之前,陈平安带着裴钱走了一趟黄鹤矶,主动拜访叶芸芸。

  陈平安覆了一张中年男子的面皮,头别玉簪,青衫长褂,收起了狭刀和养剑葫,腰间只悬了一块斋戒牌。

  裴钱则是一身干净利落的黑衣,竟然还是一件法袍,用来稍稍遮掩拳意。

  她将马尾辫盘成了个丸子头,露出高高的额头,很清爽。

  崔东山跟着姜尚真乱逛去了,不知道在何处忙活些什么,陈平安就没喊他。

  腰系斋戒牌,无视山水禁制,在一处高楼以心神巡视四周的修士,确定斋戒牌无误后,就没继续打量那两人。

  陈平安带着裴钱走入那螺蛳壳做道场的黄鹤矶,宽阔的大街,连绵的高门宅邸,让陈平安有片刻的失神。

  找到叶芸芸的住处,陈平安捻起兽面衔环,轻叩三下,一位眉目婉约、眼神湛然的符箓美人开了门,与两位客人施了一个万福,柔声道:“两位仙师,请随我来。”

  她得了叶芸芸的授意,领着师徒两人一路穿廊过道,一步一景,移步换景,眼中除了美景,其实更是神仙钱。

  黄鹤矶大小府邸内,三百余位符箓傀儡美人,皆出自玉芝岗,据说光是这笔买卖,就曾经让玉芝岗赚了个钵满盆盈。玉芝岗遭遇那场灭顶之灾,已经彻底断了香火,所以玉芝岗淑仪楼秘制的符箓美人,就此失传。

  宝瓶洲清风城许氏的狐皮美人,好像也莫名其妙没了。清风城对外宣称是狐国需要封禁百年,让不少的仙家门派惋惜不已,尤其是宝瓶洲精通商贾之道的那拨山上势力,更是扼腕痛惜,不然与转手高价卖给桐叶洲,获利极大。

  裴钱微微皱眉,聚音成线密语道:“师父,黄衣芸的架子有点大。”

  搁在自家的落魄山,就绝不会如此敷衍待客。

  陈平安打趣道:“我看你架子也不小。”

  裴钱闷闷道:“我如果一个人来此敲门,这边哪怕不开门都无所谓。可是师父都亲自登门了,叶芸芸怎么都该露个面。身为止境武夫,气量真不大。”

  陈平安笑道:“出门在外,天高地阔的,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裴钱为师父打抱不平,结果还挨了一顿训,她反而挺开心的。

  符箓美人带着师徒二人走到了一处幽静院落,月洞门,里边竹影婆娑,她笑道:“到了。”

  陈平安与她道了一声谢,撕了所覆面皮,以真实面容示人。走过那条竹林小径,视线豁然开朗,有一座面阔九间的建筑,碧绿琉璃瓦覆顶,只不过没法跟陈平安当年在北俱芦洲捡到的琉璃瓦媲美,后来在龙宫小洞天,陈平安还凭借那几片琉璃瓦,与火龙真人做了笔以谷雨钱计数的买卖,打五折,火龙真人好像要转手卖给白帝城琉璃阁。

  所以说长辈缘这种事情,还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院子极大,可以当演武场用,薛怀正在与郭白箓切磋,薛怀是远游境,所以压了一境。

  郭白箓弱冠之龄,跻身金身境不久,却是以接连以最强二字跻身的六境和七境。

  所以双方问拳,不存在谁欺负谁。

  叶芸芸站在檐下,在指点两人出拳。

  蒲山叶氏子弟的年轻女修,叶璇玑站在一旁,身穿一件龙女仙衣湘水裙,手腕上系着一串渌水坑虬珠炼化而成的掌上明珠。

  难怪姜尚真与蒲山云草堂关系好。

  陈平安在院门口那边止步,抱拳行礼。

  叶芸芸抱拳还礼。

  陈平安没有绕过院子演武的两人,去往檐下,而是就此停步不前,收拳后轻轻伸出手掌,示意叶芸芸继续为两位晚辈指点拳术。

  叶芸芸点点头,也不与这曹沫客气。

  至于说两个比郭白箓更外人的别洲武夫,会不会因此偷拳,叶芸芸还不至于如此小觑曹沫。

  裴钱没有仔细看那两人切磋,更多视线,放在风景上。

  陈平安倒是不去刻意回避双方问拳,机会难得,可以大致判断出武圣吴殳和云草堂的拳理。

  不过这终究还是境界高了的关系,不然搁在陈平安只是三五境那会儿,估计只要对方不介意,陈平安都能请求双方出拳慢些,不然自己看不清楚。

  所以陈平安留心的,不是双方的拳桩招式,而是纯粹武夫身上的那么“一点意思”,这一点意思,又分两种,一种是师传拳种的神意,源头活水从何而来,一种是武夫心性,好似一块心田,决定了一位纯粹武夫能够承载多少的拳意流水,以及脚下所走武道的宽窄,武学成就大致有多高。至于这点意思之外,无非就是武夫体魄的坚韧程度了,是否纸糊,其实挨上一拳,就知道答案。

  陈平安与裴钱心声言语道:“天底下武夫学拳,不过是打人与被打两事,最终的追求,无非是个‘我比你多出一拳’。”

  裴钱自然听得明白。

  陈平安笑问道:“若是让你压境,与那郭白箓问拳?”

  裴钱实诚道:“一拳撂倒。前提是神人擂鼓式,就相当于一拳。如果换成其它拳招,估计要两三拳。”

  陈平安刚要说话,裴钱赶紧补充道:“师父,我是说自己压境在六境,可没说看不起那武圣嫡传,掉以轻心就压境在五境啊。”陈平安微微一笑,故作镇定,云淡风轻很从容。

  其实他方才的意思是说让裴钱压境在金身境,与郭白箓同境切磋技击。

  难聊。

  喂个锤子的拳。

  以前在剑气长城,隐官大人对于自己万一能够返乡,最为心心念念的几件事情之一,就是一定要好好压境,在那竹楼二楼,为开山大弟子喂拳一场。从哪里跌到就从哪里爬起,现在看来,好像只要自己敢压境喂拳,就是从哪里站起来,又从哪里跌倒?这怎么行。

  裴钱感叹道:“我又不是师父,压境与人对敌一事,总也做不好。”

  陈平安保持微笑,道:“那就再接再厉,不然还要师父做什么。你不用刻意不去看拳,反而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光明正大看就是了,叶芸芸不会介意的。说不定以后郭白箓会主动到落魄山,找‘郑钱’问拳的。”

  裴钱挠挠头。

  蒲山云草堂的拳法,极其玄妙,讲究一个走桩拳路如步罡踏斗,研习此拳,如同修行,蒲山祖师堂珍藏有十数幅阵图,诸多拳桩拳招,都是从仙人图中演化而出,出手要求拳打卧牛之地,一丈之内分胜负。与敌交手,狭路相逢,快攻直取,蒲山武夫的进退步伐,少且快,拳招简练,势大力沉,任何一个入门的拳架拳招,需要蒲山武夫反复演练数万次甚至数十万次,日积月累,拳意叠加,故而一旦出手,近乎本能,很容易先发制人,而且擅长与敌“换拳”,却是要我之递出三两拳,只换取他人一拳在身,作为云草堂武夫独有的“待客之道”。

  若是同境武夫之间的搏命,蒲山武夫被誉为“一拳定生死”。

  这也是姜尚真要求叶芸芸不可轻易与武圣吴殳切磋的根源所在,吴殳拳重到了几乎没有武德可言的地步,叶芸芸的拳脚,一样不轻,极其狠辣。

  北俱芦洲止境武夫王赴愬,就曾说雷公庙沛阿香打拳像个娘们,云草堂叶芸芸出拳像个爷们,阿香不嫁给黄衣芸当媳妇真是可惜了。

  裴钱稍稍用心几分,看过那场问拳后,忍了忍,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与师父悄悄说道:“郭白箓出拳漂亮,对敌也老道,但是真心挨不了重拳,按照师父的说法,就是学拳只学了一半,若是碰上了略占下风的生死厮杀,郭白箓会有大麻烦的。而这个薛怀,拳太死了,竟然压境一事都做得八面漏风,以至于凝滞拳意。师父,武圣吴殳和黄衣芸是不是没有用心教拳喂拳啊?”

  陈平安无奈道:“多看少说。”

  裴钱哦了一声。

  郭白箓是吴殳开山大弟子,极有可能还会同时是关门弟子,所以尽得吴殳拳法真传。

  薛怀也是备受叶芸芸器重的嫡传,一场耗费半炷香的问拳,双方真正交手机会,其实就三次,而且双方拳路,质朴无华,几乎没有什么明显的桩架,简而言之,就是都很不江湖武把式,不胡乱跳跃逛荡,不随意拉开身架,嘴上没有咋咋呼呼,落在看热闹的外行眼中,自然也就没啥看头,

  若是只学了两家拳架,不得其意,那么在江湖上开个武馆,保证会没生意,要穷得揭不开锅。

  叶芸芸说道:“都先休息一炷香,等下薛怀不用压境。”

  薛怀和郭白箓同时后撤一步,与对方抱拳致礼。

  进了府邸大堂,主客各自落座。

  薛怀和郭白箓依旧留在外边。

  叶璇玑备好茶水,是云水渡最著名的烂绳茶,茶叶的名字不好听,却好喝,是桐叶洲山上十大名茶之一。

  裴钱本来想要站在师父身后,却被陈平安赶去坐下。

  陈平安看了眼正襟危坐的裴钱。

  很多年前的裴钱,还是个只要能躺着就绝不坐着、能坐着就绝不站着的黑炭小姑娘,每次远游歇脚,只要给她瞧见了桌凳,都会撒腿狂奔,飞快抢占位置,不过那会儿她年纪小,往往坐在椅子上,双脚都踩不到地面。

  陈平安收起思绪,望向对面的叶芸芸,开口说道:“晚辈与青虎宫陆老神仙相熟,此次北游,应该会路过清境山天阙峰,到时候为蒲山讨要几颗坐忘丹,就当是与前辈赔礼道歉了。”

  叶芸芸摇头道:“礼太重了,曹先生不需要如此客气。”

  见那曹沫穿着,青衫长褂如读书人,叶芸芸既然不好直呼其名,就干脆以先生称之。

  青虎宫老元婴陆雍,如今是大名鼎鼎的炼丹宗师。

  尤其是青虎宫的坐忘丹,更是陆雍炼丹的看家本领之一。

  此丹能够帮助修道之人静心养神,温补心窍,祛除修士细微处的隐患,只是坐忘丹极难炼成,除了耗费大堆天材地宝,对天时、地利的要求极高,关键是需要消耗清境山独有的山水灵气,所以昔年桐叶宗祖师堂赏赐有功地仙,经常会有几颗坐忘丹。纯粹武夫不是不能服用此丹,而是实在太过暴殄天物,用陆雍当年与某位“陈公子”的说法,就是坐忘丹送给断头路的莽夫,牛嚼牡丹,太过大材小用了。

  对于武夫修士界线不那么明显的蒲山云草堂,一炉坐忘丹,不管是几颗,都是雪中送炭的大补之物。

  所以说眼前这个曹沫,确实很会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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