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
多次出剑?他娘的龙君先后递出了一百七十九次!
陈平安问道:“飞升城如何了。”
同样的问题,忍不住多问。
刘叉答道:“飞升城在那崭新天下,不但已经站稳脚跟,目前还是五大势力当中,开疆拓土最多。”
陈平安如释重负。
随即叹了口气,刘叉如此有问必答,看来自己的处境不太妙啊。
自己一个哪里都去不得的小小地仙剑修,至于劳驾刘叉亲自出剑斩长城吗?
果不其然,刘叉笑道:“你问几个问题,我就递出几剑。所以你大可以多问几个,反正只要多于三剑,差别就都不大了。”
陈平安竟然还真就又问道:“周密是不是与托月山大祖有过一场约定,使得周密不但是幕后主谋,还会是蛮荒天下的战力最高者?”
刘叉笑了笑,没有言语。
陈平安说道:“搭进去白莹和切韵?半个才对吧,我第三问,刘先生问了不答,第二问,刘先生更过分,问了作假,所以递出一剑,意思意思得了。不然我要是再问下去,说不定刘先生还要欠我几剑。”
刘叉不再理睬陈平安,随意缩地山河,行走在这半座剑气长城的城头上。
陈平安就一直跟随这位昔年王座第三高位的剑客。
刘叉蹲下身,在一处城头伸手抵住城头,轻轻一按,很快就站起身,去往别处,刘叉与身边那位白衣隐官,随口说道:“就当是欠你两剑好了,只管出剑二十次,在那之后,我再出剑。”
刘叉言语之时,环顾四周,天地一变,剑气森严。
刘叉喝了口酒,笑道:“还真是不客气。”
刘叉丢了一壶酒,“行了,先前是故意吓唬你的,也是故意说给老瞎子听的,周密要我拿你当鱼饵,钓那老瞎子来此送死。”
刘叉已经被周密以“天下大义”晓之以情,加上托月山大祖的敕令“动之以理”,违心做事一次,就绝不会再次在剑气长城对一个年轻人出剑。但要是说剑斩一位十四境的老瞎子,刘叉不介意多出剑一次,只要老瞎子离开十万大山,刘叉会倾力出手。
酒壶并未坠地。反而行踪不定,倏忽出现在各处。
至于那个年轻隐官,更是不见身影。
刘叉笑了笑,这小子倒是谨慎得……好似周密了。
对面那座城头,离真站起身,一脸疑惑。
周密突然现身,笑道:“你应该感谢我,会让一条光阴长河稍稍偏离原先河床。”
离真叹了口气,“到头来,我才是那个傻子。”
周密摇头道:“我早年在托月山翻阅那本老黄历,一直坚信远古剑修当中,不管是已经战死还是存活下来的,观照都被低估太多太多,那场河畔议事,应该有你的一席之地。只不过想来没有谁愿意自己身边,站着一个好像在光阴长河下游渡口等人的存在。
“当年我专门替你推衍过很多结果,到底如何才能自救,尽量熬到更远的某座渡口,只是很难有一个万全之策,意外之喜,是让我受到启发,于是早早有了如今这场围杀之局,不过当时我当年所设想的伏杀之人,是与众多远古神灵一起从天外撞入浩然天下的礼圣。一旦成功,世间再无小夫子,白泽就有可能改变主意。”
离真皱眉道:“白泽与礼圣关系极好,不会因此彻底反了蛮荒天下?”
周密笑道:“胜负两可间,帮谁都两难。可当蛮荒天下占据六分胜算的时候,无论是为了浩然天下少死人,还是让蛮荒天下站稳脚跟,到时候白泽的选择,其实就只有一个了。干脆利落,速战速决,唯有天下大定,才有机会休养生息。当然在那之前,我肯定会主动找到白泽,答应一些事情,做出很大的让步。
周密转头望向遥远南方的那处十万大山地界,微笑道:“妖族白泽,为浩然天下说话,人族贾生,为蛮荒天下谋势,你觉得还有比我们更合适的天然盟友吗?”
离真说道:“可惜没成。”
周密说道:“确实可惜。”
离真感慨道:“贾生手段,真是阴毒。”
周密笑道:“阳谋用得,阴谋也要用得,若是能将阴谋用得如同阳谋,就是兵家集大成者。”
离真小声嘀咕道:“当年文庙就不该让你活着离开浩然天下,最少也该在剑气长城就,该让贾生莫名其妙暴毙了。”
周密只是摇头。
离真问道:“你到底要吃掉多少大妖才罢休?我很好奇你如今当真只有十四境吗?你与我师父……”
周密摆摆手,“不该知道的,就别多问,也别多想了。”
刘叉倾力一剑,所斩白也,是那光阴长河停滞为湖泊,却好似蓦然重归既有河床,使得白也手持四把仙剑,的的确确剑斩了四头王座大妖,在那之后,白也已经彻底耗尽灵气与心中最得意之诗篇,然后又被周密重新将那段光阴长河倒转逆流,只余下一个身死剑折的白也,留在光阴长河的渡口,其余一洲天地万物,连同六位王座,和一剑斩杀白也的刘叉,悉数重归光阴湖泊。
只是在这期间,白也察觉到对面切韵正是贾生之时,就已经手持太白,剑斩切韵,不但如此,被刘叉出剑斩杀的白也,同样以阴神出窍远游,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倒转光阴,逆流而上,以毁弃仙剑的代价,再次出剑斩杀“白莹”。直到这一刻,周密再真正将湖泊打开禁制,重新恢复正常光阴长河,汹涌流泻天地间。
所以在那之后,一洲天地的光阴长河才会如此破碎紊乱。
为的就是让将来之白也,尽量远离当下之白也。再无十四境修为,彻底失去一把仙剑太白,从此白也再无碍天下大局走势。在那之后,白也未来百年千年,是否能够重返巅峰,周密非但不会忌惮,反而充满期待。
离真突然试探性问道:“白莹是你……的阳神身外身?然后在修道过程当中,夹杂了诸多魂魄,让‘白莹’自以为是白莹?”
周密笑道:“观照为何说自己是个傻子,我看不是。所以我一直很看重你这位托月山嫡传。如果不是小有意外,年轻隐官代替宁姚出战,‘离真’如今就可以知晓更多内幕了。当然四仙剑之一‘天真’,要么毁去,要么成为我的本命物之一。”
离真问道:“周密,几千年来,你到底‘合道’了多少大妖?”
所谓的周密十四境之合道,便是吃,吃荷花庵主,吃曜甲,吃切韵,合拢阳神“白莹”,不还是吃。
事实上还有一个跌境到元婴的王座大妖黄鸾!
至于那个金甲洲的飞升境完颜老景,自以为可以苟且偷生,下场如何?落在了周密手里,还能如何。
蛮荒天下,谁都不易见到周密,周密所见之人,多是些值得栽培的年轻人。不然无需周密阻拦,自有托月山嫡传帮忙阻拦。
因此周密的王座第二高,一直给蛮荒天下的感觉,就只是托月山有意为之,好像是因为托月山需要一个脑子够好、帮忙传话的存在。
所以文海周密一直被认为至多是飞升境巅峰,是名次极高却战力相对靠后的一个王座。
而枯骨王座大妖白莹,几乎从未与其他王座、或是飞升境出手厮杀,喜欢鬼祟谋划,刨地三尺,专门针对那些暗中养伤的大妖,传闻是炼化为傀儡。所以白莹看似战力不高,但是出了名的家底深厚,以及城府深重。
而白莹不但有龙君头颅所化的剑侍龙涧,还有观照一部分残余魂魄炼化的那把长剑。
白莹行事,当真称得上是百无禁忌。
离真颇为无奈,倍感无力,竟是再次蹲下身,长吁短叹起来。
即便是本命飞剑是那“光阴长河”的离真,也不敢说自己眼中所见,就是真相。
许多时候,看见了一部分的真相,最让人自以为是。
只不过寻常人越自以为是,活得越轻松就是了,山上山下皆如此。
离真是例外。
离真突然想起一事,差点没笑出眼泪来。
相传历史上大妖白莹曾经询问文海周密一个问题,周先生是否要当蛮荒天下的文教之主。
周密好像只是笑答“不够”二字。
离真抬起头,怔怔看着那个青衫文士装束的读书人。
读书人这么可怕吗?
周密只是安静等待那个老瞎子的选择。
老瞎子还是老样子。
只要老瞎子不离开山头,周密也不至于去十万大山那边折腾。
周密以心声笑道:“离真,你好好想想,想通了,就去桐叶洲找我。想不明白,也无不可,你就留在旧蛮荒天下版图好了。”
扶摇洲一役,周密为了斩杀白也,除了那些层出不穷的神通手段,还有最根本的代价,就是周密身上半个白莹和半个切韵的大道,就此付诸流水。前者早早得自蛮荒天下,后者最新得之浩然天下。
年轻隐官与刘叉的对话当中,误打误撞的一语道破天机,其实是猜的。
如何猜出,很简单,设身处地,以读书人去设想读书人的一肚子坏水,不妨以最大恶意揣测他人之用心,将诸多手段尽可能想得“周全缜密”。
线索其实也有几条,比如荷花庵主的身死道消,如果说托月山大祖与陈清都相互大道压胜,不能出手,那么周密作为蛮荒天下的“隐官”,最少也该阻拦,而不是眼睁睁看着董老前辈剑斩大妖不说,还要拖拽一轮明月到人间。
至于周密如何“说服”切韵,离真猜不出来。
周密好似猜出离真的疑惑,主动为其解惑,“在我的大局之中,剑修斐然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存在,远比赊月、雨四之流更重要。”
周密随后又说出了一个让离真心神震颤的说法,“观照一样如此,在我心中,分量仅次于斐然。所以观照所有残余魂魄的兜兜转转,一直都在我的掌控中。”
周密随即说道:“恼火?需要吗?一个在这城头怨天尤人多少年了的离真,当真就不想脱离光阴长河的河床拘束,甚至都不用再当什么剑修观照?”
周密指了指远处陈清都剑斩龙君的战场,“你以为陈清都那最后一剑,不是向观照递剑?老黄历终究是要翻篇的。”
这座城头,曾经有刑官和隐官官职,甚至昔年贾生,还当过前任刑官。
更早之前,远古天庭,有那持剑者和披甲者。
只是白也竟然赠剑给桐叶洲斐然,这让周密有些小小不悦,又需要他额外分心去打杀一个大意外了。
昔年讲学传道斐然,虽然没有先生学生名义,但其实周密传授斐然学问,远比绶臣、流白这些嫡传更为用心。
事实上,斐然所在师门,仅存三位,在托月山大祖的安排下,都早已是周密的棋子,周密原本有朝一日,甚至会以斐然某种意义上的“传道恩师”现身,再还给斐然半个师兄切韵,也要让斐然死心塌地追随自己,共同走向那条几乎没有尽头可言的大道。两人身后,会有离真,还有雨四?滩之流的存在,远远跟随。
昔年在那托月山,周密找到了那位养伤六千年之久的蛮荒大祖,周密提出过上中下三策。
第一个意外,是剑气长城的举城飞升,落在第五座天下。
不然蛮荒天下在剑气长城的战损,会小很多。
第二个意外,是绣虎崔瀺的吞并一洲,阻滞桐叶洲妖族北上。
此外,像是十四境白也的出剑,观道观观主的两边都帮一把,然后隔岸观火。当然还有当下隔壁那年轻人担任隐官,都算不得什么意外。
不然周密的上策早已达成,一举攻破西南扶摇洲,主力攻打孱弱不堪的东南桐叶洲,北征最不堪一击的宝瓶洲,一鼓作气拿下战力空虚的北俱芦洲,以及最后一个墙头草皑皑洲。
随后与中土神洲,流霞洲,南婆娑洲,展开对峙,在此期间,先将扶摇洲暂时归还中土文庙,可最终还是由蛮荒天下夺得扶摇洲和金甲洲。
可是周密只要拿下宝瓶洲,就是一个重大转折点。
而那高低三策,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蛮荒天下的大势,与文海周密的大道成就,恰恰相反。
周密对此没有任何隐瞒,与那位灰衣老者直接坦言,后者更是大笑不已,不但没有一巴掌随便拍死当时境界平平的浩然贾生,反而让周密只管放手去做。之后数千年,贾生变成周密,周密又变出一个白莹。至于剑气长城的战事,周密其实一直在暗中谋划,除了剑仙剑修本身的缓缓策反,重点更是浩然天下的人心,比如雨龙宗,蛟龙沟,扶摇洲山水窟,授意三头大妖在桐叶洲的潜伏……
至于最终是谁的上策谁的下策,托月山大祖和周密都可以接受。
一座毫无教化可言的蛮荒天下,却能以国士待浩然贾生,真是一个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周密岂能不殚精竭虑,为托月山潜心谋划大势数千年之久。
周密突然微微皱眉,随即眉头舒展,微笑道:“好个符箓于玄,接连坏我两件小事,迟早有一天要与他讲讲理。”
一处明月宫殿遗址大门外。
“飞升”至此的紫衣白发老人,摇摇欲坠几乎跌倒在地,仍是心思微动,怒喝一声,忍着伤势,依旧毫不犹豫就以术法碾碎了数以万计的残余符箓,使得其中一张金色材质的明月符,蓦然化作一个儒生身形,略带笑意,随之消散,于玄大骂了一句“狗贾生,老子拉不出狗屎给你吃!”
为了脱离扶摇洲的光阴长河禁制拘束,于玄手持那把白也丢来的太白剑鞘,老人不惜打碎一枚酒壶的整条心相星河,一半作为还礼,去竭力护住白也的魂魄,好让坐镇穗山之巅的至圣先师把握更大,胜算更多,余下白也魂魄更全,至于剩余一半星河,符箓数量仍是多达四十余万张,与那天象星河相互牵引,变成一座类似飞升台的符箓长桥,拖拽于玄远离人间,最终来到这座浩然万年禁地之一的冷清月宫废墟。
哪怕如此,依旧险之又险,若非有白也之外的剑仙出剑阻拦,恐怕于玄就要被一个扎羊角辫的丫头给打落人间了。
只是不曾想那周密竟然不知施展了什么手段,竟能瞒天过海,将一粒心神依附在符箓之上,一路尾随至此,连于玄都是落地之后,才只是凭借直觉意识到不对劲,二话不说便“破罐子破摔”,宁愿打碎一件大道根本命物的剩余符箓,也绝不让那万一出现。事实证明符箓于玄此举,赌对了。
周密甚至懒得收回那粒由赊月本命光色作为遮掩的心神,选择与那张金色符箓一同消散。免得给那至圣先师拘了去。
在那月宫废墟外,符箓于玄颓然坐地,手持一把白也嘱托归还大玄都观的太白剑鞘,老人大笑道:“他姥姥的,再也不当英雄了。”
只是老人很快抚须而笑,“去他娘的十四境,老子爽得很!”
低头一看,雪白胡须血迹斑斑,抚须好似揪须,又开始破口大骂狗贾生。
骂完之后,于玄想要起身,远离这是非之地,不曾想又一张书页凭空出现,飘落在于玄身前。
老人伸手一抓,整个人被拖拽远去,好像符箓于玄要被一页书,带往那浩瀚星河当中去。
上边有诗句,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以及一句好似旁注的言语:符箓于玄,在此合道。
于玄站在那张蓦然大如虚舟的符箓之上,好似大道远游,仙人乘桴浮于星海。
于玄打了个道门稽首。
心湖中有涟漪响起,“于玄仙气很浩然。”
于玄哈哈笑道:“至圣先师谬赞,谬赞了啊。”
剑气长城那边,周密打开小天地禁制,一脚跨入对面城头的笼中雀当中。
周密哑然失笑,两位剑客,好似身在天各一方,各自喝酒。
刘叉率先起身,破开那把笼中雀的天地禁制,重返浩然天下南婆娑洲,听周密的意思,既然已经拿下三洲,接下来就要给那位醇儒一个晚节不保了,争取同时拿下南婆娑洲和东宝瓶洲。其中婆娑洲战场,会交给刘叉,只需要问剑陈淳安一人。其余都不用多管。
陈平安站起身,笑眯眯道:“老瞎子不好杀吧?”
周密环顾四周,点头道:“比隐官大人是要难杀些。”
陈平安将手中酒壶收入袖中,问道:“如何能杀白也?”
周密答非所问,“你是剑修,却未能见到白也出剑,憾事。”
陈平安说道:“以后白也可以看我出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