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1044章

作者:烽火戏诸

  没事。

  明天再不喜欢他好了。

  ————

  一位儒家圣人离开浩然天下,独自远游,现身于西方佛国。

  身穿儒衫的老人,与一位宝光万丈、照彻十方的菩萨,作揖行礼,“愿为西方净土,略尽绵薄之力。”

  那位坐在莲花台上的菩萨双手合十,还礼读书人。

  老儒士身在地狱,却会心一笑。

  翻佛经,念佛法。在我心中,亦是我辈读书人。

  远游至此,既因儒家大义,也有亲情私心,两不耽误。

  浩然天下。

  位于一洲中部与那齐渎为邻的大骊陪都。

  崔瀺手托一座仿造白玉京,法相高如天。

  一洲即是崔瀺小天地。

  一个声音竟是直接破开这方大天地,在崔瀺心湖间响起,“还要让我等待多久。”

  崔瀺淡然道:“不会太久。”

  金甲洲中部。

  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女子,微黑,背书箱,手持行山杖。

  她找到了曹慈。

  她先说自己是师父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才自称裴钱,然后说要与曹慈问拳三场。

  但是如今大战不断,她不敢耽误曹先生出拳杀敌,她就等着,顺便在战场砥砺拳法。

  曹慈反正还是那么个性子,微笑点头,说没有问题。

  郁狷夫则最为震惊,是当年游历剑气长城的那个黝黑小姑娘?当年看过几次,一看就是个鬼精鬼精的小丫头,怎的如今变化如此之大?

  不过郁狷夫随即一想,当年一别,已经好些年,个头窜得快些,也正常。

  只是绝对不合常理的事情,则是这裴钱,哪里的境界?天上掉下来的吗?!

  裴钱真是纯粹武夫吗?

  在那之后,金甲洲中部的战场上,纯粹武夫当中,除了郁狷夫和一位九境老武夫,勉强能够与曹慈并肩作战。

  又多出了一个比郁狷夫更年轻、境界却相同、且底子更好的裴姓女子,此人沉默寡言,只是也不会缺了礼数,事实上恰恰相反,一场场大战间隙的待人接物,都极讲礼。

  后来人人觉得这个年轻武夫,大概天生就是个不爱说话的吧。

  朱枚和金梦真一起,偷溜来了金甲洲,一路有惊无险,找到了郁狷夫。

  朱枚还是喜欢昵称郁狷夫姐姐为“在溪在溪”。

  她得知那个横空出世却早先籍籍无名的裴钱,如今才二十岁出头没几年后,就已经是远游境瓶颈之后,朱枚差点给吓了半死。

  裴钱在这异乡,还是出拳极多,言语极少。

  不过与朱枚,裴钱偶尔会多说些。

  因为这个朱枚姐姐,与老厨子同姓氏,所以裴钱对朱枚,有些不讲道理的小小亲近。

  裴钱这天撤离战场,比郁狷夫更晚离开,但是可惜要比曹慈更早。

  她再一次独处,在一条河边,清洗衣衫上的血迹过后,就看着河水发呆。

  昔年在家乡山上,可能是竹楼二楼趴着,可能是坐在崖畔石桌旁,可能是一起走在山路上巡游,可能是一起踩在山顶白玉栏杆上,可能是在老厨子那边的饭桌上,小时候的裴钱,经常会与周米粒一起,随便聊些都不算什么心事的小事儿。

  “白云不招呼就走,月色不敲门就来。小米粒,你说气不气人,咋个才能留下它们,痛打一顿?”

  “裴钱姐姐,简单哩,咱俩每天练拳练拳,嗖嗖嗖境界往上涨!到时候让它们都知道厉害!裴钱姐姐,咋还不喊我右护法和副舵主,今儿可还没喊过呢。这会儿不喊没关系,天黑前可别忘了啊。”

  “小米粒,你听,风儿在跟竹叶打架,枝头鸟儿在劝架。”

  “哈哈,裴姐姐,我也听见了嘞,裴姐姐,我可没有骗你,真听得见!天地良心,我要是骗人,就不是骑龙巷左护法了!”

  “大雪给青山盖了一层又一层的被子,溪水吃掉了一颗又一颗的石头,一天天在长大。”

  “是嘞是嘞,小姑娘先变成了小河婆,再变成了江水娘娘,最后哗啦啦一入海,就算远嫁啦。所以我是不愿意当那河婆的。对了,裴钱姐姐,你着急长大呀?”

  “不太想,也有那么一点点想吧,可是师父让我不要着急。”

  “也对,裴钱姐姐最听好人山主的话了。不长大就不长大,我可不想踮起脚跟都够不着裴钱姐姐啊。”

  这些个裴钱事后回想起来,十分傻傻憨憨的对话。

  是当年落魄山上,发生在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会儿裴钱的个子,只比小米粒略高,与暖树姐姐差不多。

  裴钱望向河对岸,怔怔出神。

  郁狷夫来到她身边,笑问道:“想什么呢?宝瓶洲的家乡,还是你那个师父?”

  郁狷夫喜欢来裴钱这边,蹭些小故事听。

  裴钱言语不多,只有两人私底下,裴钱才会与郁狷夫,说点小时候陪着师父一起游历江湖的往事。

  裴钱这次没有回答问题,只是起身笑着喊了郁狷夫一声在溪姐姐,然后再一起坐下。

  郁狷夫发现今天的裴钱,心情似乎格外的不好,郁狷夫就没开口言语。

  裴钱却难得主动开口,转头笑道:“在溪姐姐,你知不知道天底下最远的两个地方,是哪儿?”

  郁狷夫有些奇怪裴钱的突然心情好转,摇头道:“这我哪里能知道。”

  裴钱抱住膝盖,望向对岸,轻声说道:“我小时候,陪着师父一起回家的路上,有次我送给师父一件小礼物,师父特别特别高兴,他就偷偷与我说了件小事,在一条小溪边,师父一边炖着鱼,一边问了我这么个问题,我当然与在溪姐姐一样不知道答案啊,就乱说乱猜了一大堆,师父只是笑着摇头……”

  说到这里,裴钱便自顾自笑起来。

  肌肤微黑的女子武夫,其实细看之下,也是好看的女子了。

  每当师父与她笑时,那么裴钱的天地,其实便如天高月明一般。

  裴钱继续说道:“师父最后告诉我,说师父觉得最远的路程,都不是什么去远方,不是去大隋书院,甚至都不是去剑气长城,是师父的小时候,在山上遇到了一场暴雨,然后隔着一条发洪水的溪涧,师父在一边,回家的路,在另外一边。”

  裴钱红了眼睛,哽咽道:“当时我不懂,后来,我哪怕看过了大白鹅的那幅光阴画卷,我那会儿自以为懂了,其实还是不懂的。”

  她轻轻呜咽,如溪水流淌。

  所有被师父视为亲人的人,有些离别,有些改变,都会让师父伤心,师父却只会自己一个人伤心。

  裴钱长大后,渐渐懂了,所以才会越来越伤心。

  郁狷夫有些慌张。

  太奇怪了。

  裴钱这个纯粹武夫,不得不承认,纯粹至极!

  战场之上,出拳疯魔一般,内心却坚若磐石,所谓伤势,无论多重,她身心皆浑不在意。

  裴钱流泪?是郁狷夫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

  所幸裴钱很快恢复如常,转过头,泪眼朦胧,依旧笑颜,“这件事,不许告诉我师父啊。”

  郁狷夫轻轻点头。

  陪着裴钱一起望向无声流淌的河水。

  郁狷夫突然说道:“大战过后,你与曹慈三场问拳,必输无疑。”

  裴钱点点头,脸色神意气势,全部浑然一变,沉声道:“我知道。”

  然后她补了一句,“所以我要问拳四场!”

  ————

  依旧繁华热闹、游人如织的清风城,暮色中,一处铺子打了烊。

  一个男子,坐在自家铺子后院的藤椅上,手捧炭笼,静静赏雪。

  他青衫长褂,布鞋白袜,略显寒酸却洁净。

  像那家当中落、落魄市井的世家子。

  而那位狐国之主,竟然如随侍婢女一般,在一旁为那男子温酒。

  城主许浑近期离开了清风城,那么她作为城内仅剩的元婴,言行无忌。

  记得许多许多年前的一次家乡天下游历,那是一个秋末时分,朱敛覆了面皮,要去会一会某位所谓的武学宗师、江湖名宿。

  年轻的朱敛,独自游历江湖时,路过一处乡野村庄,小村子有一棵大柿子树,独独高出许多屋顶,树的最高处,好些熟透了的柿子,无人采摘,落下时,都能跟炊烟打照面。一些个胆大的孩子就偷偷爬上屋顶,拿着长树杆子去戳下柿子,讨一顿吃,挨一顿打,不亏。

  贵公子朱敛,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世代簪缨。

  朱敛等着一碗冬天温热的酒水,思绪飘远,便也想起了酒水有关的故事。

  当年那次出门游历,是朱敛第一次走江湖。他习武有所成,只是自己到底拳法到底有多高,心里也没底。在家族内也好,在那人人都见他视为谪仙人的京城也罢,朱敛哪有出拳的机会。更何况朱敛当时,从不将习武视为正途,随便拿了家中珍藏的几部武学秘籍,闹着玩而已。

  所以那次游历,反而是朱敛最用心看待山河的一次。

  然后朱敛在一个几两几两卖散酒的村店处,有个人,穿着皱巴巴的厚棉衣,踩着棉絮翻卷的棉鞋,戴着病恹恹的棉帽,佝偻着跨过村店门槛,开口说话的时候,便要一下子挺直腰杆,扯开大嗓门,与酒家说要温二两酒,再加一碟茴香豆。

  只是摸出一颗颗铜钱后,结了账,那汉子便好像用完了胆气,偶尔与人搭讪的时候,露出的笑脸,好像都不太敢使劲,言语之时,不敢与人对视,两边肩头紧绷,总是倾斜着,一高一低。

  当时朱敛与店家要买了一斤土法酿造的酒水。那汉子兴许是觉得自己喝二两,外人却足足要了一斤,觉得丢了读书人的颜面,那汉子便手指蘸碗底残酒,笑问村店孩子们,晓不晓得茴字有几个写法。

  孩子们没理睬那男人,只是自顾自嬉闹玩耍。

  朱敛便改了主意,与店家多要了一碗酒,与那邋遢汉子问那茴字,有几种写法。

  那汉子擦了擦柜台上的酒水残渍,朱敛便又要了一碗二两酒,递给那个可能读过书、也可能没读过的男人。

  最后那个汉子喝过了花了钱的二两酒,还有不花钱的二两酒,低头喝酒时,偷偷窃喜笑过之后,喝完了最后一口碗中酒,男人就嚎啕大哭起来,说来时路上,有条狗看了他一眼,是在跟自己说话,太可怕了。

  酒店里边的主人客人,一起哄然大笑。

  朱敛当时却没说什么,也没笑。

  这是旧家乡小事。

  新家乡也有些故事。

  比如昔年在老龙城灰尘药铺,那位与朱敛、郑大风都相逢投缘的一尺枪前辈。

  其实荀渊与落魄山,恩怨皆有,而且不小。只是不等山主和朱敛,去谈恩怨如何了,荀渊就已经死了。

  那么天下就少了一位喜欢翻阅神仙书、更喜欢默默观看镜花水月随手一掷千金的豪客了。

  落魄山少了一桩恩怨,人间也少了好多趣味。

  朱敛弯腰将炭笼放在脚边,后仰躺去。

  人间知己,能有几个,却还要一个个少去。

  女子柔声问道:“颜放,想事情?”

  她还是习惯称呼他为颜放,店铺若有外人,便喊颜掌柜。

  朱颜敛放。

  朱敛头也不转,随口道:“只要一个人上了岁数,就容易想些旧人旧事。别人的陈芝麻烂谷子,我的心头好。”

  女子掩嘴而笑。

  由朱敛来说此事,可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不曾想,接下来朱敛没来由说了几句大煞风景的言语。

  “很多的自欺欺人,在外人看来是可悲可笑的。”

  “但是对当局者而言,是幸运美好且是必须的。”

  “比如你觉得清风城不是可以托付性命之地,却越来越觉得我不一样,肯定要远远好过那许浑和那妇人。真的别这样,要靠你自己,别靠任何人,哪怕是我朱敛,是我风气极好的落魄山,都不要去完全依靠。”

  让她皱眉不已。

  只是朱敛又说道:“世间所有的女子,都不该是随风倒的草芥。我一直相信,所有各有各动人处的女子,都不输男子。”

  她先是惊讶,随后蓦然而笑,点头道:“知道啦,知道啦,就你大道理多。”

  朱敛转头与她对视,微笑道:“我是一把镜子,不信的话你瞧瞧,我眼中有没有你?”

  她碎了他一嘴,不去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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