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982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陈平安摇头道:“别学扶摇洲的王甲。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你要是装得好就怪了。”

  殷绩缓缓说道:“大事,大局,大势,是影响不了他半点心境的。”

  “不说什么剑仙的道心坚若磐石,就说桐叶洲那边一洲糜烂,见得多了,只会变得越来越麻木,再是软弱之辈也要铁石心肠。”

  “所以要反其道行之,只能从小事,小人物身上着眼下手,才有一点机会。”

  “陈国师以为然?”

  陈平安点头说道:“正解。”

  殷绩说道:“寡人曾经巡视地方,亲眼见识过石匠以一排铁钉裂开巨石的场景,深有感触。”

  陈平安笑道:“见微知著,是聪明人。”

  殷绩继续说道:“绣虎的一些传闻,寡人曾经专门让人秘密搜集过些‘小事’,比如这位国师喜好独自去城头站着。”

  陈平安转移话题,问道:“既然你们这么好学,大绶朝就没有想要仿造出地支一脉?”

  殷绩坦诚道:“仿过,可惜画虎不成。”

  大绶王朝国力再强盛,终究无法跟昔年一国即一洲的大骊宋氏媲美,独占一洲气运,岂是大绶殷氏能够相提并论的。

  殷绩派人暗中搜寻了五十几位修道胚子,堪堪凑出了两个“地支”,期间就连蔡玉缮都亲自上阵了,结果就是惨不忍睹,互为鸡肋,道心涣散,相互掣肘,全是纸面杀力。殷绩看过两次演练,简直是不堪入目,就立即喊停了,白白浪费了一大笔国库家底。

  陈平安笑道:“反而类似殷邈?”

  被大绶皇帝和大骊国师晾在一边的殷邈气急败坏道:“姓陈的,有完没完?!”

  殷绩叹了口气,他大概能够猜出,此地殷邈所思所想,就是陈平安所见所闻?

  那场梦游帝阙之事,殷邈是藏不住了。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父慈子孝唱双簧。”

  “转嫁魂魄,想要通过这种见不得光的手段,一直霸占龙椅,光靠蚬手段瞒天过海,还是不牢靠的,大绶又不是什么偏远小国,总不能一直躲在国境之内,这趟出门,去见大端皇帝,除了商议结盟,还想要验证一下会不会露馅?不过你好像还是留了一魂一魄在殷邈身上,以防万一。比如今天就是万一,总要活一个下来。”

  “对吧,俩殷绩?”

  听到这些话,殷邈呆若木鸡。连蚬都杀不得大骊国师,他好像连恨都不敢恨皇帝殷绩。

  殷绩喟叹不已,这一下子是真对陈平安由衷佩服起来了,“我当然也怕一些意外,比如被文庙发现蛛丝马迹。也怕殷绩这个窝囊废不济事,就留了一点后手,来个梅开二度的鸠占鹊巢,‘殷邈’依旧是不自知的。”

  陈平安说道:“神魂一道,我虽然不是什么行家里手,但是对付你们,属于大材小用。”

  也许此说,萧形她们几个蛮荒妖族,会有不同意的意见?

  陈平安斜眼殷绩:“你又如何确定自己依旧是殷绩呢?”

  殷绩淡然道:“陈平安,你就不用这种拙劣手段唬我了。不是修道之人也有好处,没有什么道心可乱。”

  陈平安说道:“殷绩,你清不清楚大绶王朝真正关押着什么?”

  殷绩笑道:“这什么话,蚬是十四境鬼物,还需要怀疑?中土文庙都不管她……”

  陈平安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蚬是在骊珠洞天破碎之际,才开始与你接触的?”

  殷绩默不作声。

  陈平安说道:“蔡玉缮是扶龙一脉的,还敢一头扎进大绶王朝,真是不知死活。”

  殷绩困惑的:“此话何解?”

  陈平安问道:“可曾仔细翻阅大绶秘档,在书上见过‘天殛’一词吗?”

  殷绩摇摇头,“只是听说过某些山巅修士,会招惹‘天厌’。好像要比闭关破境之时引来的天劫更为可怕。”

  陈平安说道:“三千年前斩龙一役的溯源,就源于一场再难更改的天厌累积。只是一句道语‘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蚬就道心震怒,只因为她憎恨一切对蛟龙给予善意和希望的存在,写下这句话的主人,白玉京陆掌教就是其一,曾经以艾草为龙女灼额的封姨自然也是。”

  “骊珠洞天破碎坠地,泥瓶巷王朱现世。大绶朝徘徊不去的蚬,她自然而然就跟着入世了。”

  “我之前还是有些疑惑,为何对浩然心怀怨怼的王朱,她竟然能够拗着性子,不通过水路逃往蛮荒。看来是她也依稀察觉到‘蚬’对自己的那份‘恶意’。”

  “蚬,就是三千年前那场‘天殛’的道显。”

  当年乘坐渡船经过蛟龙沟,年幼时被迫与王朱结契的陈平安,故而陈平安不管是大道亲水也好,还是与蛟龙有一桩大缘法,本不该有那场几乎必死的灾厄才对,是蚬?尤其是等到远游少年说出了“陆沉敕令”,蚬显然只会更加愤怒?不过陈平安也说了一句“杀陈平安者陆沉”,就是转机?生死一线,师兄左右赶赴蛟龙沟,御剑速度的些许快慢,都是少年的或生或死啊。

  之后就是陈平安在剑气长城担任隐官,主动与王朱解契,但是重返浩然,也在东海水府挡在了陈清流和王朱之间。

  无形之中,依旧承担起王朱,或者准确说来是天下蛟龙之属的共同护道人?

  殷绩叹了口气,“没有显赫的前身,可以得到自由。但是也容易变成孤苦无依的一叶扁舟,如浮萍沉沦于历史长河。”

  完全不听陈平安他们在讲些什么的殷邈,他突然兴奋不已,狂笑道:“胜负形势扭转了,地支一脉终究是敌不过蚬,任你嚣张片刻,得意一时,如何打杀一位十四境?陈平安,你们输了,彻底输了……”

  原来是他们这边就像开启了一场模糊的镜花水月,能够大致分辨出蚬与“周海镜”那边的战场态势。

  殷邈貌若癫狂,伸手指向那一袭青衫,“快快与我们赔罪,跪地磕几个头,说不定我们还会不跟你计较太多,只是大骊朝廷与大绶主动割地赔款,必然是题中之义,你休想去文庙那边搬弄是非,试图含糊过关……哈哈,陈平安啊陈平安,你也有今天,要怪就怪你那发迹之地,叫什么落魄山!”

  突然殷邈如被伸手按住脑袋,跪倒在地,砰砰磕头起来,殷邈大叫不已,只觉得脑浆都磕出来了。

  殷邈就这么直接磕头磕得头颅裂开,神魂粉碎,再死了一次。

  殷绩不再言语,也不在意殷邈那边一魂一魄的消散,他只是举目眺望,若非陈平安揭穿真相,他这位大绶皇帝还真无法理解,蚬的最新一座道场,为何显得如此悲壮。

  那座蚬的根本道场,就像是万年以来,三千年之前,所有枉死、冤死之生灵的共同坟墓,由着无穷无尽的哀怨,悲愤和苦痛。

  无数条无形的因果长线,将宛如一尊大罗金仙降世的“周海镜”缠缚,销蚀长枪,腐败彩甲,拖拽飘带,逐渐蔓延住她的脸庞,三只眼眸。

  殷绩嗓音微变,“陈平安,你太着急了。实属正常,与真无敌为生死敌,换成谁都会有压力。我们虽是敌对,贫道佩服至极。”

  明明悬有两把佩剑的青衫剑客,却没有拔剑出鞘,而是摊开双手,无限光明中,手中显现出两把狭刀,正是行刑和斩勘。

  一步跨出矗立于大海中央的高台。

  笼中雀与井口月打造而成的剑气天地,以剑气道场碾压天殛道场,宛如大道潮水之间的冲撞,互为磨碾,纯粹硬碰硬,各自折损大道根本。

  再一步,身形撞开蚬之道场。

  天外七显二隐的九座云海漩涡,合并唯一,天外剑光笔直一线,北斗注死,遥遥降临人间。

  陈平安主动置身于蚬的道场。

  武道之巅肉身成神,青色法相顶天立地。

  一双眼眸粹然金色,一张脸庞半明半暗。

  蚬,仰头与之对视。

  原本充斥着亿兆嘶吼尖叫的天地间,瞬间寂静无声。

  大怒无声,大苦无言,兴许真如他所说、书上所写,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十四境鬼物恍惚之间,如见道。

  既是武道之巅,更是天道在上。

  殷邈先前所言,解脱,求个解脱。

  殷邈当然作伪,但是对于蚬这种存在而言,三千载天殛之苦,她日夜煎熬久矣,何尝不是她神魂最深处的真实心声!

  来到宝瓶洲之前。

  只有一条道路可走,要么是她吃了王朱,成功跻身伪十五境,将天下蛟龙之属赶尽杀绝。要么王朱将她吃了,人间重走老路。

  届时天殛只会以更暴虐的大道显化而生,将以更大的怨怼还以曾经的仇恨。直至阳间一切生灵,悉数沦为如蚬一般的同道鬼物。

  蚬蓦然而笑,她好像还是在重复那句话,你真可怜。

  瞥见斩勘的斩落,行刑的横扫,刀光耀眼,亮堂得整座人间好像都是光明的。

  绝无引颈就戮之理,蚬如光阴长河里边的一头水鬼,要将此人拖拽下水替死。

  蚬毅然决然选择强行散道,就让大道潮水淹没整个大骊王朝,整座宝瓶洲好了。

  飞剑北斗,剑光直落。

  一线破开十四境鬼物的大道潮水,蚬的头颅高高飞起,一圈刀光平整如镜面,再被拦腰斩断,十四境鬼物的巨大法相缓缓倾斜。

  整座笼中雀小天地,将大道潮水笼罩其中,百万计的飞剑瞬间切割潮水,仿佛是将汹涌潮水分流成细流……在小天地即将被撑破、两把本命飞剑就要崩碎之时,其中一把佩剑夜游,铿锵出鞘,作为牵引,牵扯着整座剑气道场天地画出一条巨大的弧线,第二把长剑浮萍,剑身篆刻铭文,熠熠生辉,正是“雷池”二字,将那些天殛三千载的道意暂时封禁其中。

  最终只剩下一个虚无缥缈的“蚬”,身形与青丝一起飘荡在天地间。

  未能水淹宝瓶洲,她幽幽叹息一声,“终究是功亏一篑。”

  一道剑光又至。

  斩之!

  天地间唯有剑光。

  高台之上,皇帝殷绩怔怔出神,长久保持仰头的姿势。

  亲眼瞧见那蚬身死道消之时,确实是一幅波澜壮阔的绚烂画面。殷绩神色颓然,就算猜得到他们兴许能够白日斩鬼,又怎么能够想到他接得住那场天殛的大道反噬,当真帮助宝瓶洲逃过一劫?替浩然天下守住一洲的阳间。只要接不住,那他就注定是浩然天下的千秋罪人了啊,任他将来境界再高,在人间缝补再多,哪怕再过三千年,一万年!他还是那个导致一洲陆沉为阴冥鬼蜮的罪人!

  “周海镜”已经脱困,她缓缓飘落在地,以长枪拄地,那副彩甲破碎不堪,脸颊与手臂俱是白骨裸露,一杆长枪锈迹斑斑。

  周海镜长呼出一口气,她身上诸多神通重宝和飞剑一一归还地支修士。

  宛如天地渡大劫,轻舟已过万重山。

第1213章 意气生

  大日已经落下,天边余着漾着的那片红晕,宛如美人不小心涂抹歪斜的一撇胭脂,她舍不得擦拭干净,它想要多看一会儿人间。

  水榭之内,容鱼见少女已经不那么拘谨,她就站起身,看了眼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等待国师的身影出现。

  韩祎始终正襟危坐,韦赹浑身不自在,胖子只好跟那个叫陈溪的外乡少女聊些京城趣事,没话找话,是酒楼东家的看家本领。

  五岳神君和大渎水神们已经撤掉大阵,金身纷纷返回了道场。从头到尾看不太真切,就像雾里看花。

  宝瓶洲迎来了浅淡的夜幕,渐渐亮起了一些柔和的灯火,灯火照耀之下,可能是推杯换盏的酒局,可能是泛着墨香的书籍,灯火映照四周,也可能是帝王的森森宫阙,将相公卿的雕梁画栋,百姓人家的袅袅炊烟。

  若是云中仙人作鸟瞰,桐叶洲的夜幕,终于不再那么死气沉沉了,有了些生气,尤其是那条暂时尚未合龙的崭新大渎两岸,通宵达旦的大兴土木,既有此起彼伏的仙家手段,开山导流,也有数以百万计的青壮汉子们的继续劳作,他们可以按时辰算钱,晚些睡觉,不远处简陋却也算洁净的屋舍里边,在白天帮忙做些零碎活计的妇孺老幼们,就可以睡得更安稳些,再稍远些的地方,还有新建的学塾,孩子们若是愿意去那边读书求学,不必花钱就是蒙童了,据说好些教书的夫子先生,他们都曾是极有名、极有学问的读书人,兴许耐心和脾气有好有坏,他们教的学问,总是真的好的……所以这条蜿蜒在桐叶洲大地之上的灯火长线,显得辉煌异常,甚至要比北边的宝瓶洲齐渡和北俱芦洲济渎,好像都要明亮一些。

  战场,陈平安收起法相和两把狭刀,如一片落叶飘落在周海镜附近,笑道:“辛苦了。”

  周海镜摇摇头,咧嘴笑道:“拿钱办事,天经地义。大骊朝廷眼光好,选中我,肯定不亏。”

  松开手指,那杆铁枪依旧拄地,周海镜却是一个后仰倒地,直接躺在地上,抱怨道:“疼死了人。”

  周海镜怔怔看着天幕,好像视野中依旧是青丝蠕动的景象,她有些心有余悸,问道:“陈平安,如果你没有那个身份,不曾预支武运给我,我是不是都撑不到砚开启那座道场就要落败?”

  陈平安点点头,“如今地支的真实战力,大致介于弱飞升和强飞升之间,比较挑对手。对上蚬,肯定不够看。不必气馁。”

  周海镜点点头,懂了,对手是杀力不错的飞升境,他们地支就是弱飞升,如果对手杀力不够,那他们就是货真价实的强飞升。

  她是山巅境瓶颈武夫,被拔苗助长似的,直接提升为止境神到一层,而她又是地支一脉的大阵关键所在,按照曹酒鬼的那个说法,其余十一人的境界攀升,多掌握几门神通,多炼化几件宝物,都只是加法,唯独她,是什么来着?术数里边的那啥,乘算?

  周海镜瞥了眼那杆铁枪,问道:“真是那位苏巡狩的沙场遗物?”

  陈平安点点头,“所以不要辱没了它。”

  周海镜说道:“争取。”

  陈平安说道:“蚬之所以故意陪你们多耍一会儿,是有两份私心的。其一,是苦手通过那把停水境仿冒出来的次一等真迹‘蚬’,或是我到处捡取的那些术法神通痕迹,它们都是丝丝缕缕的大道传承,可能是她想以一位纯粹学道人的身份,在人间留下点什么。此事不作准,只是我猜的。”

  周海镜双手枕在后脑勺下边,翘起腿,“一直想不明白你们这些修仙的,成天在想什么,所以‘其二’就不必跟我解释了。我要睡个饱觉!一觉睡到自然醒,再大吃大喝,大酒大肉……”

  说着说着,周海镜就蓦然精神起来,挣扎着站起身,“有收益么,能分红吗?这场架打完,有没有额外的好处?”

  陈平安笑道:“至少有个‘优’字考评。”

  周海镜白眼道:“就这?”

  陈平安说道:“按照定例,你们可以去拿战功换取大骊密库的各种宝物,不过提醒你一句,地支十二人的战功都是一样的,不会因为你是最厉害的打手,就比别人多半点。”

  周海镜点头道:“也行吧。这个规矩蛮好的。放心,我虽然好钱,喜欢赚钱,却也不贪,不会如何失望。”

  陈平安点头道:“不觉得失望就好。”

  远处各自道场,袁化境和改艳都有些惋惜,之前他们商量好的分账,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不过袁化境转头看了眼那个颇为聪明的崭新“傀儡”,他便心满意足了。

  妖族九境武夫的肉身尤为坚韧,在这副人身天地之内可以大动干戈一番,不用担心一着不慎就毁了这具皮囊。如果袁化境是将寻常修士的魂魄塞入其中,那就真是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结果了,肉身越是坚韧,魂魄越是难以与之融合,“人”与“身”只会相敬如宾。但是蔡玉缮身前就是位仙人境,跌了境,也还是个玉璞,关键是“蔡学士”的一粒真灵,极为清澈,相信配合“蔡学士”的聪明才智,袁化境与之主仆联手,再加上去大骊宝库内挑选一拨适合大炼的本命物,兴许就可以将陈国师作为现成的营造法式,让这具傀儡术武兼修?

  改艳啧啧称奇,羡艳不已,她伸长脖子眼馋看着洞府那边的景象,“哎呦喂,袁剑仙赚大发喽,人比人气死人呐。”

  经此一役,一颗道心愈发清灵的袁化境遥遥拱手笑道:“一般一般,回到京城,请你喝酒。”

  改艳呸了一声,“老娘有钱得很!还要你请喝酒?”

  韩昼锦收回了依旧是一张宝箓形制的道山,她不着急将其“舒展”开来,细细端详起来,真是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