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972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你知不知道整个意迟巷、篪儿街极有可能就在今晚,就都要翻天了?!街坊邻居之间,要少掉好些旧面孔,多些新面孔?!

  韦胖子当然不知道。

  容鱼始终轻轻握着少女的手,拍了拍手背,“他叫韦赹,也是意迟巷出身的公子哥。看着不像个好人,良心跟体重一样多?”

  国力强弱如何,终究是沙场上见生死,分胜负。这是谁都可以瞧得真切分明的,打了个胜仗还是败仗,老百姓都能大致知晓。

  沙场上朝敌国军伍捅刀子。除了比拼谁的刀子多,出刀子自然还要快准狠。

  此外,刀尖也要朝内。而这一点,恰恰老百姓是很难清除内幕、其中曲折的。

  老莺湖园子的大门外边。

  年轻校尉骑在马背上,冷冷看着那些热锅上蚂蚁一般的两衙官员,文官嘛,遇到点事情就跟火烧屁股似的。

  鸿胪寺和礼部的两拨官员,确实急得团团转了。但是没奈何,碰上了北衙的将卒,没辙是真没辙。

  北衙“官吏”,既是京师地面什么都能管上一管的“亲民官”,除了衙门里边数量不多的那拨文书胥吏,其余更是当之无愧从沙场抽调过来的骄兵悍将,当然,若是说得刻薄一点,也可以说成是天子鹰犬。

  宁在千步廊骂街,也别去三个地方喝茶。这是大骊官场的共识。

  这三个地方,就是连天上神仙事务都可以一并管了的刑部,还有袁崇职掌多年的都察院,再就是洪霁的北衙。

  这支骑军冲出巡城兵马司衙署之前,洪统领就说了,以礼部和鸿胪寺的尿性,肯定要扯些大道理给你听,只管先把门堵住。

  他们这些文官老爷,终究是不咋的

  到时候你小子就直接问他们,进了园子做什么,如果是配合北衙一起抓人,就放行。如果是东拉西扯的,就赏他们个闭门羹。

  有个鸿胪寺中年官员显然是气急了,“司徒校尉,里边只要大闹起来,尤其是一旦闹出了人命,就从械斗纠纷上升无数个台阶,直接变成两国纠纷,如何是好?你们既然是北衙的,就给皇帝陛下省省心吧……”

  旁边礼部一位年轻官员也是火气不小,“就算北衙要抓人,按照大骊规章制度走个流程,总是要走的吧?我们只要在场,北衙还能省去许多文书记录。”

  年轻校尉伸手抵住北衙制式腰刀,“跟我说不着这些繁文缛节,我只听洪统领的吩咐,现在就是个看大门的。看不住,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我明儿就要滚出北衙。”

  那位鸿胪寺官员怒极反笑,“司徒殿武,那我给你磕个头?求求你这个大爷高抬贵手,给我们放行?”

  司徒殿武攥紧手中那根裹有一段明黄云纹锦缎的北衙特制马鞭,面无表情道:“磕。”

  这位年轻校尉随即扯了扯嘴角,补了一句,“磕了也不给进。”

  那人怒道:“司徒殿武,你个小兔崽子,我跟你爹一起在郓州剿匪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玩泥巴……”

  年轻校尉杀气腾腾,眯眼道:“滚你妈的。逢年过节,陪着我爹走门串户,喊你一声世伯,占了便宜差不多点就得了,你搁这儿跟谁攀亲戚呢?!”

  老莺湖大门外,一时间鸦雀无声。

  司徒殿武不担心这位“世伯”的秋后算账,年轻校尉只是既期待又忧心忡忡,遥遥看了眼皇城国师府那边。

  你个刚刚当上了大骊国师的人,可千万别当缩头乌龟,跟这些文官似的喜欢捣浆糊啊!

  北衙将卒,除了极少数文官,几乎都是大骊边军出身,像他司徒殿武自己,就是从死人堆里走出来的,还有更多没能走出来的。

  附近有一骑,年龄稍长司徒殿武几岁,叫秦骠。是一名给司徒殿武担任副手的同秩校尉,秦骠就是从大渎以南的地方来的,来了就没走的那种,不但他自己没走,甚至还将家眷都一起带到了大骊京城,在这边安家了。这家伙可是是洪统领身边的大红人,跟在外边偷摸相认的私生子差不多了。就连秦骠的媳妇,都是洪霁一位沙场好友、过命兄弟的家中晚辈,洪霁亲自当的牵线月老,之后秦骠购置宅子,当证婚人,都给包办了……仗打完了,我们都是大骊王朝人氏了。

  秦骠一直没有说话,跟司徒殿武一比,好像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北衙陪衬。

  我们认大骊边军一起出生入死的袍泽,也认你们治国有方、能够抵御妖族的大骊宋氏,

  但是这些年来,你们大骊官场自己都有本土和外地的说法,那也就别奇怪我们为何会不得不抱团。北衙内部还好,都是生死兄弟,别的衙门呢,地方上的诸州郡府呢?

  秦骠这些年也认识了些北衙外边比较投缘的朋友,他们几乎都会问个共同的问题,你为何不留在家乡那边,这会儿估计别说官升好多级,肯定都可以每天朝会见着坐龙椅的皇帝了,类似咱么这儿的小朝会,有你秦骠的一把椅子。

  秦骠每次总说既然他媳妇是这边的人,就怕她去了自己的家乡,会吃不惯住不惯待不惯,没法子的事情嘛。

  真正的原因,是秦骠喜欢大骊王朝骨子里的那股子劲,就像最烈的好酒!

  带兵的武将,不卖自家的崽儿,将军不捅沙场的刀,文官不会在朝堂、衙署用笔刀捅武将的后背。

  我秦骠若是哪天在沙场战死了,那就是我带兵打仗的本事不济,我不会问那些乱七八糟的“为什么”,不担心身后的朝廷,忘记我和我的兵,不担心我的长辈无人养老,不担心我的子女,会没了爹之后,反而被人瞧不起。

  我秦骠喜欢这样的大骊王朝!

  但是就在去年的年底,他试探性询问媳妇一句,要不要去他家乡那边看看,就只是去那边游览山川。媳妇呆了很久,说好的。

  司徒殿武瞬间眼眶通红。

  沙场杀敌也好,京师巡城也罢,都是我们该做的!但是你们,总得讲点为人的道理,不要只顾着当官,当大官!

  就在陈平安即将掐断殷绩脖子的那一刻。

  一位背剑的年轻人出现在墙头,“国师。陛下说了,可杀。”

  剑修宋续,地支一脉修士的领头人,大骊王朝皇帝陛下的二子。

  他还有十一位同道和同僚,其中唯独周海镜是九境武夫,大骊王朝四大武评宗师之一,虽是暂时垫底,但她还年轻。等她做掉鱼虹那个老匹夫,他娘的好像还是垫底。

  宋集薪幽幽叹息一声,好,皇帝陛下,你赢了。

  宋续神采奕奕,加重语气说道:“可以杀!”

  宋续继续说道:“陛下说了,一旦宣战,那就连同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在内,一起跟大绶王朝打,往死里打!”

  殷绩这一刻好像终于彻底绝望了。

  咔嚓一声。

  大绶王朝的皇帝脖子就这么断了。

  云深处多神仙,天壤间全是悲欢离合,碎了犹肯补、掉了再不肯要回来的一支小花簪,也许就是大骊王朝的一份民心,它既可以大浪滔天洪涝翻涌,也可以浩浩荡荡大江流。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就这么结束的时候。

  陈平安大袖飘摇,剑气瞬间弥漫天地间,淡然道:“地支修士听命,随我白日斩鬼。”

  逃遁便是,只管跑。

  也不欺负你一头大绶鬼物,就只以大骊实力杀大绶十四境于大骊国境。

第1209章 凛然气

  陈平安身形拔地而起,青天之间青光大作,异彩夺目,剑光之浩荡盛大,剑意之浑厚沛然,足可惊骇一洲山腰之上的修士。

  大骊京城国师府书房剑架之上,扶摇麓私人道场墙壁之上,各有一把佩剑,在鞘内铿锵作响龙鸣已久。

  以仙剑之一太白剑尖炼为长剑、龙君法袍炼为剑鞘的“夜游”,以半截剑气长城遗址蜕变为一把长剑的长剑“浮萍”。

  俱是自动追随主人陈平安,跟随一袭青衫剑游青天。

  宝瓶洲上空再次云海翻涌,最终出现了不断移动的七个巨大的漩涡。一把本命飞剑“北斗”,化作七道金色剑光,在天外剑指人间,伺机而动。

  大骊地支一脉,一道道身影亦是虹化追随大骊年轻国师,飞升境剑修陈平安,一起离开大骊京城。他们以遁法依循阵法,各自就位于宝瓶洲某处山河。

  除此之外,宝瓶洲五岳亦是有所动作。

  先前,按照大骊刑部和钦天监的演算,地支一脉只要补缺完整,就可以击杀一位剑修之外的仙人境修士。

  可惜阵眼却是那位一直空悬的纯粹武夫,这就导致只有十一炼气士的大骊地支在杀力上,始终大打折扣。

  就像一套百花福地的十二月花神杯,哪怕仅仅是缺了一只,品相和价格就会相差一大截。

  同理,只有十一人的大骊地支,跟有了周海镜补缺的大骊地支,云泥之别。

  一洲疆域之内,天才修士好寻,武学宗师难觅,在周海镜之前,大骊朝廷就有想过落魄山裴钱,甚至是北俱芦洲那个叫绣娘的女子武夫。

  前者其实是最合适的,“郑钱”在陪都一役战场,大放异彩,在大骊边军中和宝瓶洲山上都是声望极高。

  但是大骊王朝这边没谁合适去当说客,京城那边暗示过洛王宋睦,藩王当场发了一通火,只是负责递话的游侠许弱只好作罢。

  宋集薪,那家伙在剑气长城那边依旧生死未卜,我在宝瓶洲这边挖他的墙脚?就算他没办法掐死我,老子也做不出这种昧良心的勾当!少他娘的跟我谈宝瓶洲大势,谈什么足可影响到战场走向。我一个从泥瓶巷走出的泥腿子藩王,替天子守国门,住持战事至今,从老龙城战场一路且战且退到了中部大渎……所以当时藩王就脸色阴森,让许弱捎句话给京城,不如让皇帝陛下直接来这里跟我面议此事!

  相对来说,绣娘更好商量,但是京城那边觉得一来这位女子武夫本非宝瓶洲本土人氏,二来她当时武学境界还不够高,最终一番权衡利弊,也就算了。

  而有没有一位主心骨住持大局的大骊地支十二人,就又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地支”了。

  这位统率众人的主心骨,如果只是境界高,道龄长,依旧不管用,地支十一位修士和一位女子武学宗师,是肯定会口服心不服的,况且他们甚至未必口服。

  但是有个人,绝对是例外,他们对此人不仅仅是心服口服,简直就是怕到了骨子里,既敬且畏,就是将他们十一人先后两次玩弄于鼓掌之间的“陈平安”,曾经的落魄山陈山主,如今的大骊新任国师。

  那么陈平安是不是飞升境的崭新地支一脉,就又有了一种翻天覆地的变化。

  能够调动仿白玉京十二把飞剑的陈平安,他的运筹帷幄,居中调度,就是一场当之无愧的雪中送炭。

  尤其是除了陈平安之外,大骊王朝京城之内,还多出了一位可谓是锦上添花的金冠道人,准飞升,道号撄宁的宋云间。

  既然万事俱备矣,那就只欠一场酣畅淋漓的厮杀,只欠某人送死了。

  在今天之前,负责大骊京城庆典暗中戒严的他们,还曾抽空聚在一起闲聊,聊到最后,总是绕不过一个他们最关心的问题。

  他们都想要知道答案,若是陈先生肯露面,亲自指挥他们地支一脉,而不是由酒鬼侍郎曹耕心在那边发号施令做些盯梢的杂务。

  那我们地支一脉十二人,杀得一位擅自越界、挑衅我们大骊的飞升境吗?!

  除了宋续和袁化境没有开口表态,各有各的说法,答案却是大致一致的,好杀。随便杀。这不是砍瓜切菜么。

  但是宋续抛出一个问题,让十一人都陷入沉默了。

  既然你们都觉得飞升境好杀。

  杀得十四境吗?!

  没有人敢说行或是不行,说行,好像有点过于自负了,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嫌疑。说不行,谁都不肯开口。

  说实话,飞升境之下,想要见一个十四境就已经比登天还难了。

  要想打伤一个十四境,公认只有两类人能够做到,整座人间除了屈指可数的飞升境之外,唯有十四境,必须同样是十四境!

  既然如此,杀十四境?

  他们确实都很好奇的同时,谁也都不敢打包票,但是他们无比期待这种机会的出现。

  不过他们当时都觉得宋续的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却没啥意义,毕竟近期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谁想就在今天,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

  而且陈先生说了,是随他在宝瓶洲境内,“白日斩鬼”,这就是给他们地支一脉的大考!

  即便成功斩鬼,可只要是过了时辰,那你们就是一帮不堪大用的酒囊饭袋,都是废物!

  压力大不大?极大!那么有无信心?必须更大!

  我们又不是跟陈先生为敌,怕个卵?!

  必杀之!

  城头之上,宋云间得了陈国师的一道密令,或者准确说来是一道敕令,如获大赦,身形长掠至宝瓶洲大渎上方的仿白玉京。

  这道凝聚不散的道意,竟是在天地间拉伸出了一条极长的虹光,经久不息,如架桥,如铺路,如大蛟走水,如天龙升空。

  小陌依旧留在原地,远远看着国师府那边的貂帽少女。

  不管因为他是末代隐官也好,是山主、宗主也罢,只要是与陈平安牵涉越深的得道之士,越是能够感知到那份不同寻常的道心起伏和杀机腾腾。

  落魄山地界一众藩属山头,其中又以拜剑台地界最为感受清晰,齐廷济笑骂一句,刘蜕真贼。心中感叹一句,给你刘蜕说中了。

  米裕问道:“齐廷济,你总要给句准话,真不用我们出手,帮点小忙也好啊?”

  齐廷济摇头道:“小忙不必帮,大忙帮不上,何况这是陈平安和大骊王朝的家务事,你我外人,何必插手。”

  米裕疑惑道:“怎就是外人了。你齐廷济是,我米裕却不是啊。我虽然从没有在霁色峰祖师堂‘升官’的想法,却也不愿意因为今天没有出手而后悔,否则白玄孙春王他们下次连我一起骂,我怎么还嘴?”

  齐廷济说道:“笨人肯听聪明人的就不是真笨人。”

  米裕一时语噎,纠结万分,终于还是说道:“且信你一回。”

  暂时恢复平静的老莺湖,宋集薪看到同为地支修士之一的宋续竟然没有离开,藩王微微皱眉。

  宋续从墙头飘落在地,以心声解释道:“洛王,我留在这边,不是在保护谁,而是职责所在,因为大骊京城就是第一座大阵的枢纽之一,我刚好负责坐镇此地。”

  宋集薪点点头,脸色和缓几分,笑问道:“你小子出现得这么及时,是陛下算好了的?”

  李拔当然已经施展道法隔绝了天地,防止“隔墙”有耳,玉道人黄幔也被李拔拉上,额外增添了一层山水禁制,别看宫艳手持纨扇笑脸如花,实则她心里紧张得很呐,至于陆地蛟裔出身的溪蛮,更是站在洛王跟那武夫高弑之间,这家伙,确有一把好刀,能够如虎添翼,难怪先前看那李拔都有一种“老道士不太够看”的气势。

  可惜了,这厮缺了点宗师风范,不够嘴硬,你怎么不跟隐官大人干一架呢?否则这把神兵利器,不就是无主的了?

  腰间挎绿鞘长刀的高弑已经算是身材魁梧,不曾想碰到个更为壮硕的硬点子,高弑站在墙根那边,察觉到这位藩王宋睦身边的扈从眼神不善,高弑心一紧,捉对厮杀倒是不怕,怕就怕此人跟他主子洛王是一路货色,宋睦明显不是个好相与的,绝非好鸟,那两句话一说出口,串通白玉京坑害大骊的大帽子一扣,宋睦就是当面糊了皇帝殷绩一脸黄泥巴,不是吃屎也是沾了屎了的。

  他娘的,之前只是听说从那座骊珠洞天走出的年轻一辈,一个比一个会说话,今儿算是真正领教过了,确实不弱,功力深厚!

  溪蛮到底是眼馋那把挎刀,便以眼神示意对方,哥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划出道来,找块空地,咱俩练练手?

  高弑立即以眼神回顶过去,练你妈的练呢,老子现在是大骊边军之一,有官身的,正忙公务呢,谁有空跟你切磋拳法扯私事。

  宋集薪对此对而不见,见侄子宋续一脸坏笑就是不肯开口说话的模样。宋集薪不怒反笑,果然是咱们老宋家的种,焉儿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