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813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程龙舟一到场,那些归顺梧桐树的妖族练气士,就彻底放下心来。这等官样文章,山上山下其实无二。

  范铜与谢三娘有些手足无措,只是在檐下屏气凝神站着。他们再没眼界,再孤陋寡闻,单说青同那副气态,就足够震慑人心了。

  这一路朝夕相处,与那位陈仙师混得熟了,会忍不住询问几句境界的事情。

  陈先生自称是一位地仙,用剑。先前他在那荒庙所斩大妖,用上了飞剑手段,只是你们道行不济,未开天眼,看不真切……

  既然这位女子,能够与陈仙师平起平坐,相谈甚欢,想来也是一位高不可攀的陆地神仙?

  青同开门见山说道:“知道这趟把我喊过来的用意,说吧,想要几张梧桐叶。”

  陈平安难得有些尴尬,解释道:“别误会,人情归人情,买卖归买卖,我们分开算。”

  青同问道:“那就另算?”

  要不是欠下这份人情,早就觊觎梧桐叶的陈山主,休想从自己这边黑走一张梧桐叶。

  确实那些梧桐叶在他手上,恐怕连鸡肋都算不上,可偏是青同的心头好,有事没事就拿来养养眼。

  就像此地,豪贵之家,开辟山林别业、建造都市庭院,乐此不疲,山上仙家,同样孜孜不倦开创下山、藩属,那么一片一天地的梧桐叶,岂不是更宝贵?

  陈平安揉着下巴,不说话。

  青同其实早有打算,买卖就算了,无甚意思,干脆凑个整数,送十张梧桐叶给陈平安。

  就在此时,一道扎眼虹光从天而降,笔直砸向池塘,来势汹汹,可离着水面还有丈余距离,又转如一片羽毛飘然落下。

  貂帽少女大大咧咧说道:“碧霄道友说得对,小陌不在的时候,我是得看着点山主,可不能在我家小陌闭关期间,出一丢丢的纰漏,免得到嘴边的煮熟鸭子都飞喽。”

  谢狗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陈平安自己都有点理亏了,“别误会,我没喊她过来。”

  越说越像此地无银三百两。别说青同,陈平安差点自己都不信。

  谢狗疑惑道:“山主,误会啥?次席见山主,还要偷偷摸摸?”

  那棵梧桐树精,认得,不熟。

  听小陌说过,如今发达了,由于跟碧霄洞主当了万年邻居,就比较喜欢摆谱。

  一听这个谢狗当场就不乐意了,好在小陌又说不打不相识,对方已经当上了青萍剑宗的记名供奉,还被山主视为整座下宗的幕后护道人。谢狗便来了一句,真不挑啊。

  青同却未能认出眼前这位腮红鲜艳的貂帽少女。

  但是她一口一个碧霄道友、我家小陌,却让青同知晓轻重利害。

  道龄够长的,大可以吹牛皮不打草稿,说自己与谁谁是莫逆之交,但是几无例外,敢随便说自己与碧霄洞主相熟,称呼后缀以道友二字。

  一旦被碧霄洞主知晓,真会让这种人“熟”的。

  陈平安见没有认出谢狗的身份,就没有多说什么,否则不就成了挟恩自重外加威逼利诱?

  青同不敢久留,二话不说,从袖中掏出早就备好的一只木匣,交给陈平安了事。

  陈平安道了一声谢,青同说得空了就去梧桐山坐坐,陈平安说一定。只是青同不忘提醒一句,届时山主登山,不用表明身份。

  陈平安无言以对。

  有你这么邀请客人登门的?真不把我当外人?

  等到心细如发的青同走远了,而非缩地山河,谢狗郁闷说道:“咋回事,这家伙很烦我?”

  陈平安笑道:“估计是青同道友已经猜出你的身份了。”

  那对夫妇大气都不敢喘一下,陈平安介绍道:“我有个小山头,她是次席供奉。”

  不等两人说几句场面话,谢狗大手一挥,“莫要客套。”

  谢狗突然笑嘻嘻问道:“你们俩是一对儿?”

  范铜和谢三娘摸不着头脑,还只得点头。

  谢狗双手抱拳,咧嘴笑道:“喜结连理,早生贵子。”

  青同前脚刚走,便又来了个凑热闹的黄衣老者。

  道行高深,一步跨越重重山脉,老者双脚落在水上,大袖鼓荡,天生的辟水神通,一池塘水激荡不已一扫而空,如开了一朵硕大的碧绿水花,只是顷刻间水花便消散,重归池塘。黄衣老者凌波踏步,踩水走向屋舍那边,抖了抖袖子,笑呵呵一句,不曾想在穷山僻壤之地遇见陈山主。

  嫩道人是循着这边的虹光异象而来,想要看看,有无扬名立万的机会。

  之前在鸳鸯渚,与浩然飞升境修士放对,一战成名的滋味,相当不错哇。

  来了才发现是陈平安这家伙,嫩道人便大失所望。

  范铜不由得心中感慨一句,陈仙师认识的奇人异士,真多。

  妇人却是心情古怪,先是荒庙降妖,再有接连山上朋友各展神通的真人露相,这位文弱书生模样的陈仙师……人不可貌相。

  谢狗靠墙而立,打着哈欠。

  嫩道人笑眯眯问道:“陈山主,这位道友是?”

  谢狗抢先说道:“你就是之祠道友养的那条……”

  陈平安咳嗽一声,貂帽少女只得改口道:“那位阍者?”

  阍者一说,还是先前在剑气长城那边,与郑居中学来的讲法。

  陈平安实在是不敢让谢狗跟嫩道人多聊几句,以心声解释道:“化名谢狗,道号白景。她跟小陌是道侣。”

  嫩道人脸色如常,抱拳道:“原来是白景前辈。”

  谢狗撇撇嘴,不搭话。

  她自顾自浮想联翩,若只说面皮,十万大山的老瞎子,当年那是真俊啊。

  说来奇怪,早年就见过自剐双眼之前的之祠几面,谢狗却没有见着小陌的那份心思。

  陈平安拉着嫩道人聊了几句大渎事项,嫩道人很谦虚,只是就事论事,半点不提自己的劳苦功高,像个半点受不得旁人恭维的仁人义士。

  谢狗不爱听这些俗事庶务,进屋子挑书去了,瞧见顺眼的书名,就将书籍往袖子里边丢。

  嫩道人很快就告辞离去,直接一步就重返了云岩国京城,心有余悸,后怕不已。

  陈平安坐回椅子,打开木匣,里边有十张珍惜异常的梧桐叶。

  经过这么一出,夫妇二人就有了分道扬镳的心思,范铜是个嘴笨的,还是谢三娘开口,找了个请辞由头,陈平安也没有挽留,只说稍等,去屋内拿来两本书籍,分别赠送给他们,打趣一句,书中自有黄金屋和千钟粟。

  这算不算是慷他人之慨?不料这种瞧不起黄金白银的神仙老爷,还是个会过日子的。

  不过此举多少是个客客气气的礼数,确实让范铜和谢三娘受宠若惊。

  虽说一开始是想着投奔这位仙师、奢望求份仙家缘分来着,但是能够结伴山水一程,这般好聚好散,也算极好了。

  离开那处山林别业远了,谢三娘不比那粗枝大叶的汉子,她从袖中摸出书籍,霎时间瞪大一双眼眸,再转头与那范铜面面相觑。

  所谓书中如何如何,实非虚言,各自书中,夹着一颗神仙钱。谢三娘是鬼物,好歹摸过雪花钱、见过小暑钱、听过谷雨钱。

  谢三娘双指颤巍巍捻起那枚神仙钱,喃喃道:“谷雨钱,肯定是传说中的谷雨钱了,足足一千颗雪花钱呐。”

  难怪之前某次闲谈,那位仙师会看似随意问他们夫妇若是手头有了点闲钱,会过怎样的日子。

  她骤然间盯着汉子,范铜攥了攥那颗神仙钱,过过手瘾似的,便主动递给她。

  范铜与那位仙师私底下曾有闲聊,后者说谢三娘可以在生死关头为他赴死。范铜当然疑惑不解,说这种事,如何知晓,怎能确定,莫非仙师能掐会算?当时那位仙师老神在在,说自己以前摆过算命摊,的确会看一点面相。

  范铜倒是不觉得仙师有必要蒙骗自己,便信了。既然妇人为了自己连命都舍得不要,自己没理由舍不得一颗神仙钱。

  此刻妇人挑眉,妩媚一笑,艳福不浅的汉子便知新花样等着自己了。

  其实汉子那本书中还有一颗小暑钱。汉子心领神会,可作私房钱!

  肯定是一位居家时便要囊中羞涩的过来人!

  难怪陈仙师这趟外出游历,走得不急不忙的,如此从容。

  在山外道上,与那山中旧宅方向,现如今习惯了素面朝天的妇人,敛衽施了个万福,汉子遥遥抱拳致意。

  急匆匆的昨天,慢悠悠的明天,身在其中,一头雾水。

  带着谢狗,来到云岩国边境线,陈平安走在一处五座陡峭山峰如手指触摸青天的山脉绵延处,山水形胜之地,仙家风范的旧址颇多,山中留下不少破败不堪的宫观庙宇、炼丹炼药痕迹,可惜如今灵气稀薄,混淆浑浊煞气,不宜重新开辟道场。

  之所以来此一观,是因为陈平安发现山中有一点神光熠熠,忽明忽暗,分明是建有淫祠的迹象。

  陈平安说道:“若觉无聊,可以自己随便逛。”

  谢狗问道:“咱们绕路来此,是要看看本地山神的做派,是正是邪?再决定帮衬一把,还是将其封山禁绝?”

  若真是如此,她是半点不觉无聊的,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陈平安给了一个古怪答案:“想看的东西,要更多些。”

  谢狗瞥了眼山主的侧脸,想了想,她还是没有多问。

  之后在本地山神所辖地界,瞧见了一拨外出历练的年轻修士,谢狗竖起耳朵,听他们闲谈内容,是出身几个有世交关系的山上门派,十几人相约一起,要去云岩国京城,鱼鳞渡那边有处临时筹建的师门产业,可供歇脚。那几个门派的名字,陈平安都没听说过,看得出来,这支队伍没有护道人,境界最高的,是位洞府境的红脸汉子,矮小精悍,布衣草鞋,双目炯炯有神,名叫赵铁砚,腰别一枝铭刻雷部符箓的铁锏,算不得法宝,属于灵器中品相较好的那种,对于小门小派而言,估计是一件世代相传的镇山之宝了,果不其然,在一处昔年仙师炼丹玉井遗迹旁,陈平安多听了几句闲谈,汉子是个门派的掌律,道龄不长,就是面相显老,所在门派是一条旁支道脉,如今总共也就两个辈分,因为早年那条主脉诸多祖师爷和嫡传、仙裔家眷们,都带着神主、挂像和所有值钱物件,跑去五彩天下避难了,所以汉子的这个掌律,当得轻松,反观掌门师兄和管钱的师姐,他们这些年到处求奶奶告爷爷,去各国四处化缘,燕子衔泥似的,带回些金银,师姐每次回山,叫苦不迭,说这日子没法过了,如果门派还想要再收三代弟子,她就真只能去做出卖色相的皮肉生意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掌门师兄就让他借机出趟远门,看看有无挣快钱的门道,顺便结交几个家底丰厚的山上朋友。

  至于同行游历的门派弟子,也都不宽裕,若真阔绰,他们早就乘坐仙家渡船了,说是历练,其实就是相互抬轿子,争取当那小国的朝廷供奉,或是显贵人家里边当客卿,他们在游历途中,一听说哪里有鬼宅凶地,妖魔作祟,精怪害人,就赶紧往那边赶路,

  免得被同行们抢了买卖,个个都想要把自家门派的一块金字招牌立起来,愿意替天行道,擅长降妖除魔,长久以往,只要将名气打出去,门派就有了口碑。

  只是桐叶洲经过这么多年的持续搜山,再想要找到几头蛮荒妖族余孽,并不容易了。尤其是等到开凿大渎一事兴起,一洲中部山河,本土妖族修士都不敢触霉头,纷纷搬迁了事,自然是要大骂青萍剑宗、玉圭宗、大泉姚氏这些个罪魁祸首几句的,因为那个姓陈的外乡人,他是青萍剑宗的上宗之主,听说此人与那位姚氏女帝是旧识,便编排起这对同龄男女的脂粉故事,内容嘛,肯定是怎么香艳旖旎怎么来,书商版刻成册,销量不差,薄利多销,竟然还真成了一条财路,一些个规模不大的野路子仙家渡口,都卖这个,或者干脆被某些顺带做不正经生意的仙家客栈拿来送人。

  陈平安好像在等人,也可能是等事,就给了谢狗一个建议,“听说桐叶洲南部,出现了一处无主的秘境,你可以去那边瞧瞧。”

  好像是一处远古金仙的私人道场遗址,琼楼玉宇,恍若帝王宫阙。古来仙人炼丹处,不是羽化留玉井,便是荒草没为洲。

  根据如今泄露出来的小道消息,那处遗迹,不管是碑文内容还是崖刻文字,口气都很大。

  比如山门所立石碑,其中便有“授君不死方,可以炼精魄。阴阳烹五彩,水火炼三花。”

  服丹飞升,上古岁月里,还有几个有据可查的真实例子,上古以降,三千年多年以来,好像就再没有人完成这桩壮举。

  所以关于这座传闻有可能有一瓶仙丹的遗迹,玉圭宗那边已经有所动作,视为了势在必得的囊中物。

  可能唯一的变数,就是听说太平山黄庭也去了那边……碰运气。

  至于崔东山和青萍剑宗那边,反正暂时还没给自己任何消息。

  谢狗直截了当问道:“山主是对那处秘境的归属,有点想法?”

  闲逛就算了,要说以次席身份,为自家山头建功立业,谢狗不介意跑一趟,反正是奉旨行事,百无禁忌嘛。

  如果山主都觉得可以争一争,那就肯定可以争。

  山主做事,还是老道的。

  陈平安笑着摇头,“只是怕你在这边闷,就让你出去散散心而已。山上早就证明了,这类地界,得看缘法,不然就跟男女婚事差不多,强扭的瓜不甜,到头来闹得一地鸡毛。”

  谢狗故作惊骇状,“山主点我呢?属下可是有哪里做得不对的地方?”

  陈平安无奈,这都跟谁学的。

  谢狗双手抱住后脑勺,疑惑道:“总想着把我支开,不会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要做吧?说句大实话,我可是心向山主的,不该看的绝对不看,不该说的绝对不说。”

  陈平安解释道:“只是想着你这样的境界和道龄,什么没看过,总这么跟着我瞎跑,肯定会感到枯燥乏味。”

  谢狗说道:“不会啊,就这么漫无目的乱逛,蛮有意思的。”

  咱与小陌的婚事,到底成与不成,能不能洞房花烛夜,说到底,还不是你山主一言决之。

  给一座淫祠的山神老爷占据了,既不是精怪之属占山为王,建庙吃起了人间香火,也不是楔子岭白茅这样的前朝英烈,而是一位沦为鬼物的野修,去年开始广发英雄帖,邀请各路豪杰来此落脚,壮大声势。山神府对外,当然不会说自己是一座尚未得到云岩国朝廷封正的淫祠。以至于荒庙里边的女鬼与白面汉子,原本就是打算来此投奔,在这边捞个女官、武将当当,端只铁饭碗,好歹吃份皇粮。

  就这么点地盘,夜中出行,喜欢摆出一副帝王行幸的巡游仪仗,长柄障扇,敲锣打鼓,各种不知从哪里搜罗而来的幡幢旌旗夹杂其中,全是胡来的,没有半点规矩礼制可言,反正就是图个热闹。估计是看了几本官家史书,将那大驾卤簿记了个大概,学了个四不像。鱼龙混杂的山神府,夜夜笙歌,大宴来宾,一派升平气象。

  这拨练气士不过是偶然路过此地,至少不像是找茬的,或是专程来此打秋风的,那些负责巡视地界的山神府官差兵丁,见对方人多势众,不敢造次,摆出了井水不犯河水的架势。那尊山神老爷听闻禀报,思量片刻,使了个避字诀,倒是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如今府邸正值与那座云岩国朝廷“讨封”的紧要关头,不宜节外生枝。实则他哪敢与那么一大拨山上神仙讨要什么过境关牒,对方不打上山巅祠庙兴师问罪,就算客气了。

  夜色正婵娟,月明翡翠钿。明月与佳人两婵娟,天上人间。

  有位姿容气态最佳的年轻女修,取出一卷象牙编织的玉色冰簟,摊开在地,席地而坐,几位别家门派的男女修士,道龄相仿,来此闲聊,女子与她窃窃私语,男子便没话找话,与她们聊些近期见闻,他们不会总是一直结伴游历市井,多有聚散,相约某时在某地重新相聚。下山入世的修道之士,兴许二八佳人的容貌,可能就是百岁高龄的岁数了,于红尘滚滚中,不管是砥砺道心,还是笼络结交朝中显贵,都是常有的事,见多了人事风景,仿佛长生之外皆是过眼云烟,容易铁石心肠,好像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像那位自家门派当掌律的汉子,当下便领着两位晚辈弟子,作那呼吸吐纳的炼气课业,只是他们心思都不在正业上边,汉子也无可奈何。

  修道之人,不太看得上凡俗眼中的美娇娘、俏娥眉,道理其实很简单,只因为眼力太好,些许瑕疵,落在练气士眼中,就会丝毫遮掩不住,什么一白遮百丑,在练气士这边是不管用的,定睛一看,妍媸立判。再比如市井女子身上稍有异味,对于五感敏锐的练气士而言,简直就是臭气熏天一般,所以一桩山上姻缘,结为道侣,比市井更讲求一个“门当户对”,男女容貌与身份、资质皆然。

  陈平安默然站在山巅,望向相邻山头的那拨练气士。

  谢狗蹲在一旁,扯着貂帽玩。

  陈平安突然问道:“谢狗,会不会算卦?”

  谢狗咧嘴道:“山主喊我狗子就行了。”

  陈平安错愕不已,谁教你的?那家伙就不亏心吗?老厨子做不出这种勾当,到底是何方神圣,胆大包天,敢这么糊弄谢狗?

  又是陈灵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