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808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关于这个说法,上榜三人,其实都不开心。

  大概那姜贼的想法很“淳朴”,我名声不好,也得拉个垫背的,一起当难兄难弟。娄宗主,就是你了。

  若问缘由,估计姜尚真会来上一句,当然是你底子好啊。

  如果只是些“谐趣说法”,娄藐也无所谓,琼林宗上上下下,唯一一次兴师动众,还是“那个自称是皑皑洲飞升境野修青秘嫡传弟子的某人”,丧心病狂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竟然将琼林宗抬高到与白帝城齐名的地步,说娄藐之于琼林宗,就等于郑居中之于白帝城,堪称一人一宗门,此外哪怕是符箓于玄,龙虎山赵天籁,趴地峰的火龙真人,他们道行再高,也没有这份能耐。

  是可忍孰不可忍,娄藐终于亲自张榜悬赏,给出一大笔赏金,琼林宗同仇敌忾,誓杀姜贼!

  另外一个孩子问了个童真童趣的问题,“祖师爷,那姜贼对你如此泼脏水,哪天见了面,会不会打架啊?”

  娄藐摇头道:“打不起来。”

  那孩子郁闷道:“如今姜贼风评,不如以前那么纯粹了,偶尔会有人说几句好话。”

  归功于两件事,姜尚真从荀渊手上接过玉圭宗的宗主之位,在一洲覆灭的情况下,单枪匹马,四处流窜,竟然能够在几头旧王座大妖的眼皮子底下,到处杀妖立功。

  姜贼这么能跑,是在咱们北俱芦洲积攒下来的经验。

  再就是落魄山的首席供奉“周肥”,水落石出了,原来就是那个村村都有丈母娘的姜贼。一开始北俱芦洲这边,都不敢信。

  末代隐官陈平安,在北俱芦洲的口碑,曾经高到不能再高了,几乎可以跟德高望重的火龙真人平起平坐,如今当然依旧极好,即便山头多了个拉屎从来不擦屁股的“周首席”,陈山主和落魄山,算是白璧微瑕吧。

  许多仙子、女修,都对那位年轻隐官心疼不已,看来他在家乡,开山之初,确实很穷啊。

  否则怎么可能会让姜尚真趁虚而入。

  老人微笑道:“好好坏坏,是是非非,没那么清爽的,尤其是过了世人的双眼,心上的一杆秤,就更谈不上公平了。”

  孩子忍不住问道:“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祖师爷当真半点不生气吗?”

  娄藐微笑道:“怎么可能不生气,如果能杀他的话,肯定早就杀了。以后等到时机成熟了,可以杀的话,一定杀。”

  大概是因为老人的神色太随和,语气很平淡,哪怕说了好几个“杀”字,还是没让两个孩子觉得有半点杀机重重的气氛。

  他们告辞离去。

  娄藐笑着点头,又与他们叮嘱了几句修行勤勉、碰到难关不可泄气的废话,等到将雨伞夹在腋下的孩子渐渐下山。

  老人突然站起身,凝神望向一处宗门地界边缘山水间,只是异样心绪一闪而逝,老人犹豫了一下,便没有深究此事。

  而是转头望向北边的趴地峰。

  那边才是真正大事。

  北俱芦洲,剑修如云,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一直没有一位十四境大修士坐镇山河。

  娄藐却知道被说成是黑白两道扛把子的火龙真人,其实尝试合道两次都未成功了。

  一次是在龙虎山天师府,长达数十年之久,看遍藏书,深究雷法,结果闭关片刻就出关。

  还有一次是转去兼修水法,“参道龙虎”,尝试融合水火两条道路,阴阳造化,可惜还是差了点火候。

  所以这次火龙真人从蛮荒天下返回道场,娄藐还是不太看好,三教祖师散道的一场滂沱大雨,既然火龙真人未能合道,如今大雨停歇,就更加无法合道了。

  但是在那趴地峰,老真人借来了一张蒲团,一壶酒。

  所谓闭关合道,看似就是这么简单。

  比起其余飞升境圆满修士的郑重其事,小心翼翼,百般谋划,力求毕其功于一役,火龙真人好像为人处世,收徒传道,从来不走寻常道路。

  只是其中凶险,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火龙真人在去拿来蒲团和坐地之时,便已经“散道”一次,依旧不够。

  身为龙虎山外姓大天师,老真人舍了一身雷法不要,道法还给了天地。

  再去起身去借一壶酒来饮酒,喝完一壶酒之时,便又无形“散道”一场。

  光阴悠悠,自身辛苦修炼证道的水法,也与那只随手抛向山外的酒壶一般,不要了。

  原来火龙真人是将雷法和水法一并摒弃,孤注一掷,连跌两境!

  再单凭火法,连升三境,跻身十四,合道功成!

  娄藐思量片刻,拄着手杖,返回自己道场,隔绝数重天地,准备参加一场秘密议事了。(注,692章《水未落石未出》)

  老人瞥了眼手杖顶部的玉蝉,神色淡然,有两种寓意,时刻提醒自己,不必与白裳、姜尚真这些晚辈们作意气之争。

  劫后余生,噤若寒蝉。

  长久蛰伏,大鸣天下。

  ————

  一男二女,走在如火如荼的大渎沿岸。

  身材瘦弱的少女,双眼空洞无神,腰间佩刀。少女昵称豆蔻。她既是武夫,更是剑修,托月山百剑仙之一,而且名次靠前。

  本命飞剑名为“厉鬼”。

  那男子神色木讷,好像身边那位娇艳女子的家仆长随。

  夜幕沉沉,山野行走,貌美女子依旧衣衫洁净,一双绣花鞋不染泥土,她小心翼翼说道:“青壤,再走几步路,过了边境线,可就是云岩国地界了。”

  她道号仙藻,出自广寒城雪霜部,广寒城是大妖绯妃三座宗门之一,论辈分,仙藻可以喊绯妃一声太上祖师爷,只是她哪敢。

  男子慢悠悠说道:“只要那个道姑不在云岩国京城,哪里都是稳当的。”

  如果不是如此,她们都不愿意跟在此人身边。

  佩刀女子冷笑道:“口气真大。”

  男子微笑道:“我这也算口气大?听说真正的得道之士,吐出一口道气,可以让仙人形销骨立,可让日月变色,改天换地。”

  仙藻掩嘴笑道:“就咱们仨目前的境界,一元婴两金丹,聊啥十四境的道法神通。”

  佩刀女子抬头望向远处,皱眉道:“那边有俩活人,我们当真无需绕路而行?”

  青壤撇撇嘴,“躲什么,俩姘头,一双露水鸳鸯。”

  他们来到一座破败不堪的废弃祠庙,已经有人率先在此休歇,点燃了一堆篝火。

  烤着几大块麂子肉,金黄色的油脂滴落在火堆中,呲呲作响。

  那壮汉身高八尺,双臂肌肉虬结,面白如纸,眼眶凹陷,一丝血色也没有,只是双眼透出一股精悍凶光。

  旁人一望便知绝非良善之辈。与汉子作了半路夫妻的女子,其实容貌倒也平常,汉子当时只是太久不曾开荤了,如今一洲山上山下管得严,实在是不挑了,便勾搭上这么一位自称是野修的妇人,谁想将她衣裙脱去,便露出一身羊脂玉似的白肉,真个是肤如凝脂,娇媚异常,在那床笫间厮杀,妇人婉转哀啼,所谓天生尤物不过如此。

  这会儿汉子正将大手伸入妇人衣衫领口,撑起了红色肚兜,怀中美妇人,哪里经得起这等力道的蹂躏,媚眼如丝,与那不知怜香惜玉的冤家连连讨饶,语如莺燕娇腻。

  进了院子,去了道观正殿,面阔五间,可惜年久失修,雕花格子窗户早已腐朽不堪。

  当中设一张朱红雕漆的大案香几,布满了灰尘,地上摔着两只不值钱的铜鎏金炉瓶。

  白面无血色的汉子,听见外边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立即转头望向殿外,只是这一瞧,他一下子便挪不开眼睛了。

  他不看那佩刀女子,瘦巴巴的,无甚肉味。

  她身边那小娘们,才是绝色。

  至于那个神色拘谨的男子,呼吸浑浊,脚步沉重,就只是个碍眼的东西。

  只是如今世道不一样了,小心驶得万年船,壮汉还是没有按照一贯脾性,暴起杀人。

  那美艳女子挪步,躲在干瘦的佩刀女子身后,探出脑袋,怯生生说道:“这位好汉,官府有官府的律法,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只说那一种非贼即寇的绿林中人,亦有约定成俗的诸多讲究,例如路上劫道行那剪径勾当,遇见了买卖,或是月黑风高,到人家中去偷抢,只要事主不抵抗,或者没有仇怨,绝不肯轻易杀人,奸淫妇女尤为大忌。是也不是?”

  汉子约莫是没读过书,一下子就给这套措辞给整懵了。

  他怀中那妇人笑得花枝招展,根本无所谓遮掩胸口风光,这荒郊野岭的,哪来的一伙迂腐人。

  那魁梧汉子扯了扯嘴角,伸手攥住丰满一物,惹来妇人吃疼不已,汉子说道:“小兄弟,做笔买卖,我拿她与你换身边两个娘们,就当是二换二,如何?”

  青壤笑问道:“怎么就是二换二了?小时候没上过学塾读过书?”

  那汉子抬起一手,指向那青壤,狞笑道:“你的一条小命,难道不作数?”

  青壤笑道:“不好这一口。你有本事拿下她们,就只管自己享用去。”

  率先跨过正殿门槛,青壤摇头笑道:“我倒是觉得你,身材结实,挺中意的。我可以去打水来,亲自帮你洗干净屁股。”

  青壤也不客气,自顾自拿起一块麂子腿,大口撕咬起来,那汉子面目可憎,手艺倒是不错。

  那魁梧汉子与怀中妇人,面面相觑,如今走江湖的,路子都这么野?

  仙藻与佩刀女子一起跟着进入大殿,掩嘴娇笑道:“好啊,青壤,原来你藏得这么深,难怪对我们不感兴趣。”

  佩刀女子以心声问道:“为何来此?”

  青壤犹豫了一下,说道:“方才入山之前,便察觉到有一道神识,远远查探过这座祠庙,速度极快,就觉得这里反而安稳些。”

  仙藻点点头,抚掌而笑,“有道理!”

  佩刀女子也是点头,在火堆旁席地而坐,拿起一块麂子肉。

  可是就在此刻,来了个背书箱的中年书生,手持行山杖,站在大殿门槛外,“月黑风高杀人夜,我没有打搅到诸位的雅兴吧?”

第1120章 二十人与候补们(中)

  日沉大江黑,月起万山白。

  万籁寂静,大殿内篝火堆里,偶尔劈啪作响。

  一起望向殿外那位风尘仆仆的男人,三十多岁的容貌,约莫是读过几本书的缘故,很有几分气定神闲的意态。

  青壤没有说话,仙藻噤若寒蝉。看到仙藻一副见了鬼的样子,本来还有几分不确定的青壤,立即心中有数。

  此时此景,就像一尊庙里吃香火的“泥塑偶像”,来到了他们眼前。

  说来奇怪,蛮荒那边仰慕年轻隐官的妖族修士,不计其数,肯定要多过浩然天下,而且特别心诚。

  日升月落千回数,陈君大名万遍呼。

  半点不夸张。

  毕竟浩然修士多是听个热闹,而参加过大战的蛮荒妖族几乎谁都是亲眼看过热闹的。

  要去浩然天下,就得先过那道被凿出的“大门”,妖族只需一抬头,就都会看见那件扎眼的鲜红法袍。

  何况这个姓陈的,当年还宰掉了一位御风过他那边城头上空的玉璞境妖族,准确说来,是……手撕。

  再随手将那尸体丢下城头。

  要说这等行径,蛮荒妖族自身来做,半点不稀奇,斗法赢了,将落败妖族当场大口嚼了,生吞了用来果腹都是常有的事。

  可是一个据说是来自浩然天下的圣人弟子,如此作为,便很新鲜。

  所以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大概永远无法理解金翠城女仙清嘉,到了落魄山,她过牌坊时的复杂心情。

  外乡身份的年轻隐官,宁姚的道侣,手刃离真者,单挑一座甲申帐,陈清都愿意托付重任之人。剑气长城最后一位刻字者。

  殿内无言语,殿外书生也不着急跨过门槛。

  佩刀女子身体紧绷,她深呼吸一口气,站起身,伸手按住刀柄,死死盯住大殿门外那个好似负笈游学的“文弱书生”,开门见山问道:“隐官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她昵称豆蔻,跻身托月山百剑仙之列,约莫是在异乡待久了,是用的桐叶洲雅言。

  仙藻霎时间脸色惨白,被天打五雷轰似的。青壤却是整个人依旧松弛,没有半点如临大敌的意味。

  至于那两位依旧被蒙在鼓里的桐叶洲本土人氏,愈发摸不着头脑,眼前这书生装束的后来者,莫非在这边的江湖上恶名昭彰?

  是那杀人如麻的一方强梁,还是有个好家世好师门的货色?

  陈平安却是用最醇正地道的蛮荒雅言,笑着回复道:“书上不都写一位寒酸书生进京赶考,露宿荒庙,得遇美人,这般姻缘,哪有什么刻意为之,都是无巧不成书。”

  那尤物妇人吃吃而笑,大概是觉得此人言语风趣。瞧他三十岁出头的模样,双手拄着一根青竹行山杖,就那么站在皎皎月色中。

  陈平安望向那个化名豆蔻的女子,“既然是托月山百剑仙之一的年轻俊彦,名次还不低,为何在城头那边,我好像就从没见过豆蔻姑娘?”

  这拨被蛮荒寄予厚望的年轻剑修,都曾在城头练剑,时日长短不定,在那期间,时常有剑修在闲暇时过去“瞻仰”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美其名曰“看大门的”。

  帮咱们看家,陈隐官是个大好人啊。

  佩刀女子沉声道:“与隐官离得很远,我性格孤僻,不喜欢凑热闹,剑术高不成低不就,排名不高不低,即便见了面,估计未必能够跟隐官说上话。”

  这是实话。

  他们炼剑处的半座城头,也有帮忙“挡驾”的,周密的亲传弟子,流白还好,她不太喜欢说话。但是作为托月山大祖关门弟子的离真,却是个满嘴喷粪的,骂人的功夫一天比一天高,都不知道跟谁学的。对待那些想要凑个热闹的剑修,离真总喜欢讥讽几句类似“你也配跟隐官聊天”的言语。此外那件灰色长袍,是旧王座大妖之一的龙君,一般剑修,没点靠山,确实不敢造次。

  青壤大口嚼着麂子肉,神色无奈,含糊不清道:“以隐官如今的运势,肯定找不到我才对,是我被她们中的谁连累了?”

  陈平安答非所问,微笑道:“道友还是一位相士,能看人运势?若是萍水相逢,隔壁摆摊,说不定咱俩还能切磋切磋,抢一抢生意。”

  就是眼前这厮,单凭一己之力,就差点把桐叶洲大渎开凿一事给搅黄了,而落魄山与青萍剑宗在内的几方势力,为此投入的神仙钱,数以万计,而且全是谷雨钱。韦文龙和种夫子做过一番粗略计算,因为这厮在大渎沿途的几次乱砸符箓,拖延大渎开凿进度不说,带来山上势力和山下诸国和各种反复,因此带来的种种折损,导致为此损耗的谷雨钱数额,在三千到四千颗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