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795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贾晟帮着修正一句,“相互错过,且余着。”

  崔宗主已经飞剑传信,叮嘱米大剑仙别忘了按时返回自家宗门,密雪峰那边,打算开启镜花水月了,万事俱备,只差米首席了。

  在那座村塾当教书先生的姜尚真,竟然又拐了几个邻村蒙童到自己村塾求学,觉得自己开蒙授业一事,功力已经超过陈山主了。

  跳鱼山中,每天雷打不动睡一觉、泡个澡、换身衣裳再坐板凳晒太阳的温宗师,不管是皮痒了,还是觉得自己又可以了。

  有天他竟然主动要求每天只递一拳的裴钱,把境界提高到止境。

  裴钱在确定温仔细不是开玩笑之后,一拳下去,演武场旁边的墙壁就多出个大字型窟窿。

  温仔细昏死过去之前,依稀听得郑师傅说了句“老规矩,记账啊,自家兄弟打八折”。

  那个叫白玄的家伙,经常来演武场这边闲逛,当时看到这一拳后,赶忙提起紫砂壶,喝了口枸杞茶,压压惊。

  郑大风软磨硬泡,发了好几个毒誓,才有幸翻看那部英雄谱。合上册子后,郑大风说了句公道话,真是一本生死簿啊。

  白玄坐在檐下的竹椅上,看着那个被郑大风说成是如今“身弱神不弱”的武学宗师,只觉得这条汉子,铁骨铮铮,当世罕见,以后哪天时机成熟了,只等自己摔杯为号,一起围殴裴钱的时候,温兄可以作先锋大将。

  温仔细哪里知道这里边的门道,更不清楚自己被破格录名的那档子事,在看破不说破的郑师傅眼中,就算是在鬼门关打地铺了。

  不管怎么说,白玄这孩子,性格奇怪是奇怪了点,说话做事老气横秋,却是除了郑师傅之外,第二个认可自己的落魄山谱牒成员,所以平日里一起檐下排排坐,温仔细就愿意跟白玄多聊几句。尤其是当他得知白玄这么小岁数,就已经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龙门境剑修,温仔细便更加愿意与之言语热络几分,一旁郑大风便憋着坏,偷着乐呵。

  两个在集灵峰上,整天只知道吃闲饭的,不知是被谁打小报告,到陈山主那边告了刁状,就被赶到跳鱼山这边。

  他们却不是到跳鱼山莺语峰那边的演武场搭把手,而是在花影峰,米大剑仙以飞剑乱戳那几个修道胚子,而金身境武夫的钟倩,就当箭靶子,让那八个炼气士乱砸术法。俨然以头把交椅、首席师傅自居的貂帽少女比较满意,乱七八糟的,瞧着热闹嘛。

  不过他们不常去花影峰,没有什么点卯的说法,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只要没人催促,就坚决不去。

  钟倩想要让那个甘棠供奉多出点力,就撺掇着老人在花影峰落脚得了,省得跳鱼山和拜剑台来回跑,老聋儿笑呵呵,没说话。

  我是叫老聋儿,我不是老傻子。

  在扶摇麓之外,陈平安又在跳鱼山设置了一处云窝阵法。

  在那之前,显而易见,陈山主并不希望小米粒与这拨“外乡人”、严格意义上只属于落魄山不记名的外门弟子们,有过多交集。

  但可能是临时改变主意,陈山主突然想通了什么,于是周护法的巡山大业,蒸蒸日上哇。

  落魄山的护山供奉,好像再多出扶摇麓与跳鱼山,这两尊不言不语当哑巴的得力干将。

  黑衣小姑娘独自逛荡在巡山路上,四下无人处,一根绿竹杖咄咄咄,一条小扁担嗖嗖嗖。偷偷披上那件老厨子为她量身打造、大小刚好合适的披风,按照好人山主传授的法子,先站定,双指捻住披风一角,再使劲一甩,大摇大摆,哦豁哦豁,威风八面。

  跳鱼山莺语峰和花影峰之间,有条倾泻直下百余丈的雪白瀑布,有一条形若彩虹的石板桥,穿披风挎包的小米粒,每次都要在此停步,偶尔与某位骑龙巷同僚相约此地,隔着一座桥,双方对峙而立,骑龙巷左护法早早在那头趴着,黑衣小姑娘神色肃穆,点点头。

  狭路相逢勇者胜,一个撒腿狂奔,一个前冲再高高跃起,没有输家,都赢了。

  双脚落地,一个站定,黑衣小姑娘转身抱拳,江湖路远,今天就此别过,来日再会。

  其实说服陈平安改变主意的,是作为落魄山外人的顾璨。

  顾璨说你太想着保护好周米粒了,当真需要如此小心谨慎吗?周米粒在那哑巴湖,遇到你之前,难道她就有护道人了?

  在自家落魄山地界,你如果都这么小心翼翼,是不是太小看自家护山供奉了?

  今天黑衣小姑娘依旧穿着披风,双臂环胸,拢着绿竹杖和金扁担,站在石桥中间,她仰起头,看着那条瀑布。

  神色严肃,皱着眉头。

  原来昨天谢狗姐姐提议她现出真身,待在水潭里,张大嘴巴喝水,准确说来,是接住瀑布,看看能不能喝个水饱。

  所以小米粒很认真思考这个建议的可行不可行,以及万一被谁无意间瞧见了,丢脸不丢脸。

  一只温暖手掌按在脑袋上,小米粒歪了歪脑袋,哦豁哦豁,原来是好人山主。

  陈平安与她说了自己为何设置云窝的想法和缘由,小米粒挠挠脸,“哈,我还以为啥呢,多大事儿。”

  一起悠悠然散步山路间,陈平安借了那根绿竹杖,黑衣小姑娘肩挑金扁担。

  行山杖一下下戳在青石板上边,咄咄作响。

  小米粒抬起手掌,放着一堆瓜子。

  陈平安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抱怨道:“修道不易,庶务繁忙,欠了好些人情债和读书债啊。”

  “远的近的,大小事情多如牛毛,老厨子那边积压案头的各类书信,回不回信,回信怎么落笔,都愁。”

  絮絮叨叨,满腹牢骚的陈山主,跟人说这些心里话,还是头一遭的事情。

  一大一小,同心合力,嗑完了瓜子,小米粒虚握拳头,递向陈平安。

  陈平安不明就里,还是摊开手掌,笑问道:“什么?”

  小米粒咧嘴笑道:“攒了好些开心,借好人山主一些。”

  一个松开拳头,一个握紧拳头。

  陈平安晃了晃拳头,表示收到了,笑问道:“不是送?”

  小米粒使劲点头,“只借不送。”

  陈平安笑眯起眼,“岂不是还要算利息?”

  小米粒摇头晃脑,哈哈笑道:“必须嘞。”

  陈平安恍然道:“好买卖!”

  他们来时路上,日光照耀下,瀑布那边挂起一道彩虹。

第1115章 写一部少年书

  拜剑台茅屋,檐下一排小竹椅,其中有个貂帽少女,意态闲适,斜日支颐坐。

  自从老聋儿在拜剑台结茅修行,这边就热闹了许多,当然也有可能是白玄从下宗返回上山的缘故,白玄一回,陈灵均就常来这边闲扯,再加上老聋儿一进山,就被陈山主赋予重任,需要时常跟谢狗打交道,而谢狗又被白发童子拉着,与郭竹酒拜了码头,推为盟主,大概这就是所谓的风云际会,高朋满座,使得原本冷冷清清的拜剑台,简直就成了一处相互间交流情报的“村头”。

  今天又是一大堆人拥挤在这边,竹椅板凳都快不够用了。

  奇怪的,是今天人手分到了一片甘甜西瓜,在山中溪涧中先放了个把时辰,小米粒蹲在水边盯着,然后带去老厨子那边,菜刀直落,朱敛笑问从何而来,当下可不是此物时令。小米粒笑哈哈,说是好人山主出海一趟,从某个仙府小门派所在岛屿沙地里偷来的,腋下各夹一个大西瓜,偷了就跑。约莫在那边也是寻常物,无人看管,都没谁发现好人山主的行踪。

  当时朱敛点点头,说很好啊。

  小米粒咧嘴笑着,大西瓜是瞧着就很好吃啊。

  扶摇麓那处私人道场,当了一遭蟊贼的陈山主,给自己留了一整个西瓜,坐在廊道中吃着。

  一旁坐着的丁道士早已辟谷,虽不眼馋这种寻常瓜果,却也觉得陈先生过于独乐乐了些。不似平时作风,非同寻常。

  陈平安吃得很慢,时不时走神。

  丁道士问道:“陈先生准备何时传授飞升法?”

  陈平安回过神,笑道:“等我吃完。”

  丁道士闻言顿时如临大敌,立即稳了稳道心,盘腿而坐,双手叠放在腹部,呼吸绵长。虽然在这边住了一段时日,陈先生一直不曾步入正题,但是丁道士在这边待着,心境祥和,哪怕整日里无事可做,也不觉虚度光阴,按时炼气,偶尔翻翻书,光阴悠悠,暮春闭门觅诗句,等着雪后看梅花。

  不来之前,总觉苦等,事到临头,就又紧张。

  丁道士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西瓜,怎么看都是市井坊间不值几个钱的俗子消夏解渴之物。

  而且那个陈山主,是个吃西瓜是不吐籽的,身边堆积了一堆西瓜皮,抬手拍了拍肚子。

  陈平安抹了抹嘴角,微笑道:“修道无垢无瑕疵,修心时时勤拂拭。所谓问心,就是打扫一间屋子,将所有阴暗面,都扫到一个逼仄角落,没有任何身形辗转、回旋余地。还要分得清什么是扫帚,簸箕,尘垢。”

  吃过一整个西瓜的陈山主,神色从容,言语平淡,说的内容,也是些家常话,可是丁道士越听越头皮发麻,越来越心虚。

  说是一场传道飞升法,这位在旁护道和观道的陈先生,这是要对自己下狠手、下死手了?!

  需知道书上,有些言语,故意说得很大,很吓唬人,比如什么需要死个人,才能得个活泼泼的道。

  什么要从死中觅活路,自视身居千刀万刃之中,当以大毅力大恒心,自辟一境于奇古中见力量也。

  以前丁道士对这类空泛道理,感触不深,因为修道资质好,也就没有这种……切身之痛。

  陈平安微笑道:“丁道士,先帮你开个小灶,千万小心,万千注意,用心记牢了。记得苟全性命于乱世,‘苟全’二字,便有无限功夫,尤须切记性命者,不独是生命之所谓也。”

  丁道士看着那个语重心长叮嘱自己的陈先生,总觉得陈平安眼中看见的自己是个死人了。

  陈平安神色变得和蔼可亲,笑问道:“若说人生际遇是一部书,丁道士想要一个怎样的开篇?是家境贫苦一些的,还是起步高一些的?是人生起运早一些,还是晚一点?”

  丁道士嚅嚅喏喏不能言。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这本书的名字,我都帮道友想好了,就叫《少年》。”

  丁道士心知不妙。

  陈平安眼神玩味,说道:“事到临头,避无可避。道心退转,要不得啊。”

  丁道士毛骨悚然。

  顷刻间,扑通一声,丁道士后仰倒地,这一觉,不知何时才觉。

  倒地不起,已经彻底睡死过去的丁道士,耳边听见最后一句话,杀气腾腾。

  “临阵收兵?按律当斩!”

  不看那已经被丢去证道的道士。

  “终于敢偷西瓜吃了。”

  陈平安低头看了眼脚边的西瓜皮,抬头望向远处,自言自语道:“大概我吃的是自由。”

  天外,两个老头一台戏。

  于玄称赞一句陈道友敢想敢做,老秀才说一句哪里哪里。

  老真人说一句文圣一脉当真要发扬光大了,老秀才说你们桃符山才算蒸蒸日上。

  道号仙槎的顾清崧,闲来无事,就瞎逛荡,驾驭一条小舟游历星海,本来是想要去找那座古天庭遗址,与师尊的师尊,寒暄几句,道一声辛苦。

  可惜路途过于遥远,顾清崧又不得其法,只好原路返回,由于心情不佳,就想要跟于玄聊几句。

  结果就看到老秀才跟那于老儿,美滋滋喝着酒,哥俩好呢。

  老秀才赶忙摆手,招呼仙槎老哥一起喝点。

  顾清崧看了眼一言不发的于老神仙,摆摆手,“我境界低,也没有老秀才的圣贤身份,这种加一起得有二十八境的酒局,高攀不起,跳起来,都够不着于十四的酒桌面儿。”

  顾清崧拨转船头,撂下一句,“我撑我的破烂船,你们喝你们的身份酒。”

  白得一个“于十四”绰号的老真人,吃瘪不已,贫道他娘的是不敢说话啊。

  等到那绷着一张臭脸的舟子撑船远了,于玄感叹不已,陆掌教不敢收此人为嫡传,真不是没理由的。

  老秀才轻声笑道:“不这样,顾清崧会担心他师父更要忘记一个本就不记名的弟子了。”

  于玄点点头,深以为然。

  于玄以心声问道:“陈道友的那门飞升法,贫道猜出个大概了。”

  老秀才犹豫了一下,说道:“在这件事上,先前在杨老头的药铺后院,道祖说了几句话,至关重要。”(注1)

  于玄这才松了口气。

  老秀才笑呵呵道:“道祖所言,不属于什么启发,只能算是一个对先前既有思路的精炼总结。道与路,两相契。”

  于玄便又倒抽一口气。

  跳鱼山花影峰上,八个少年少女,对于那几个传道授业的不同师傅,评价也不同。

  那位据说是落魄山供奉的甘棠,甘老夫子授业认真,从不外谈别处学问。将大道理说得深入浅出,极有传道功力。

  道士梁朝冠上课授业,满口软糯乡音,言语精炼,不用翻看任何书籍,滔滔不绝,引人入胜。白凤语气无抑扬高低,引人入睡。

  鲁壁鱼授课无风趣,比八个听课的人还紧张,一开口发言便额头汗水。

  但是在课外,八人跟他请教学问,便浑然一变,渊博雅致,道理精到,落拓不羁,偶尔拉杂戏虐几句,风采迥异于课堂。

  至于那个自称道号白景的谢狗,她还自封了几个类似大师傅、总教头的名号,她教的东西,八人都听不太懂,学不太会。

  拜剑台这边,分赃吃过瓜,今天好像比较犯困的谢狗,突然打了个哈欠,坐直身体,发号施令道:“甘一般,之前听山主说了一嘴,你能够跻身剑气长城巅峰剑仙之列的缘起,貌似很不一般。关于此事,山主没多讲,帮你卖了个关子,说什么一坛老酒越陈越香啥的,你就别藏着掖着了,给说道说道。”

  总是称呼老聋儿为一般供奉,显得自己官瘾太大,谢狗就学那喜欢给人取绰号的白玄,就送了老聋儿这么个说法。

  老聋儿心中腹诽不已,陈山主也太大嘴巴了。

  一张皱巴巴的老脸上,却是笑开了花,“也没啥值得说道的,就是年轻那会儿脾气冲,在两军对垒之际,在大帐内三杯酒下肚,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再加上被一旁官巷老儿憋着坏,激了几句有的没的,我就单独仗剑上了城头,点名陈……老大剑仙,单挑一场。老大剑仙答应了。”

  白玄震惊道:“就没被老大剑仙一剑砍死?”

  陈灵均更震惊道:“好问题!”

  寻常人哪里问得出这种角度刁钻的问题。

  白玄自顾自哦了一声,“也对,砍死了,老聋儿就没办法在这边装大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