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752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谢狗使劲点头,咱们山主这脑子真灵光,她加小陌都比不过哩。

  陈平安只得耐心解释道:“可能这把飞剑不该取名‘效颦’,改为类似‘鸠夺’的名称,更为合适。丁掌门所谓的‘三’,兴许是说这把飞剑可以鸠占鹊巢三把飞剑,有机会同时拥有三把飞剑的本命神通。这也能够解释为何那位枯坐海上闭关至死的上古剑仙,为何兵解离世之时,宁肯以大毅力、付出大心血将其剥离出来,也不愿将其与自身魂魄融合,为来世增添一份仙家道缘,就在于他对这把本命飞剑十分自负和看重,一旦被熔炼为虚无,哪怕他犹有来生可续仙缘,能够开窍记起前身,重新登山修道,但是世间就注定再无此特殊神异的飞剑了。”

  韦玉殿喜悦神色,溢于言表。

  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感谢这位年轻隐官。

  总不能是那种才子佳人小说中无比烂俗的以身相许吧。

  就算她肯如此,他也看不上自己啊。

  老聋儿轻轻点头,距离真相,差不离了。

  幽郁神色如常,心境无一丝波澜。

  当年是否剑修,如今境界高低,隐官大人都是隐官大人。

  陈平安提醒道:“有些山上事,既然非比寻常,那么得一缘法,就要受一劫。”

  韦玉殿赶忙稳住道心。

  陈平安说道:“至于是怎么个讨债法子,以何种方式出现在你面前,就看你与那人的宿缘了。比如……”

  等了一会儿,见年轻隐官没有开口说下去,韦玉殿只得问道:“比如?”

  见她依旧没有开窍,陈平安只好退而求其次,帮她解释道:“比如那位上古剑仙的转世今身,就是好像跟你处处事事纠缠不清的高逸。又比如不是高逸,而是别人,在你炼化额外第一把飞剑的时候,他可能就会走到你跟前,到时候你会怎么做?”

  韦玉殿心乱如麻。

  陈平安缓缓说道:“这种因果循环,讨债还债,躲避是没有用处的,无非是自作自受,不过是自解自消。不分山上山下,欠债还钱,化孽缘为善缘,就是修行,修在山中,行在山外。山上山下有路可走,就是道,性命人情合乎天理,就是法。合在一起,就是修行道法。”

  韦玉殿停下脚步,郑重其事稽首为礼,“铭记在心,谨遵教诲。”

  谢狗又开始询问一般供奉了,“龙声道友,听得懂么?”

  老聋儿本想说一句这么深入浅出的道理,有什么听不懂的,只是碍于“远古白景”的积威深重,老聋儿话到嘴边还是改口,“听不太懂,只觉得道理高明。”

  谢狗拍了拍老聋儿的肩膀,眼神怜悯道:“悟性差了点,难怪会跌境。”

  陈平安与问了些她与高逸的前因后果,大致有数了,便说道:“就此别过。”

  韦玉殿虽然很想多聊几句,但是他都已经下逐客令了,她只好告辞离去,突然想起一事,问道:“那个高逸?”

  陈平安笑道:“大概是被龙声前辈吓退了。”

  老聋儿倍感无奈。

  韦玉殿走到自家酒铺门口,她忍不住回望一眼。

  她没来由想起一句师尊经常临摹吟诵的诗,今交如暴流,倏忽生尘埃。古交如真金,百炼色不回。

  这位年轻隐官,确有古时游侠的风骨君子气。

  约莫还有小半炷香的闲余光阴,来到城墙根,陈平安看着那个快要散架的陆地剑仙,直到现在还没有半点清醒迹象,坐镇此地的那位文庙陪祀圣贤,也没有露面“劝架”的意思,就这么晾着一位年轻宗主。一个道龄不过两甲子的玉璞境,还是一位剑修,这么年轻就开宗立派,别说搁在流霞洲,就是放眼整个浩然天下,都是了不得的人物。

  谢狗好奇问道:“为何不喊来韦玉殿,与这位躺地上呼呼大睡的剑仙,来个鼓对鼓锣对锣,当面说清楚?”

  陈平安说道:“假设高逸真是韦玉殿的讨债之人。有我们在旁边,韦玉殿道心深处,难免有恃无恐,修道之士,人力未曾穷尽之时,不可以凭恃外力脱劫。此事于修道有碍。”

  老聋儿点头道:“是这个道理。”

  陈平安笑问道:“下这么重的手?”

  谢狗哈哈笑着,“我这是救他命呢。”

  老聋儿还是点头附和,白景前辈此言不虚。

  换成年轻时候的齐廷济,同样被他听见那番言语,估计这厮已经上路了。

  谢狗斜瞥一眼老聋儿,开始以次席供奉的身份对一般供奉发号施令了,“呲醒他。”

  在落魄山上,境界没用处,好不容易逮着个比她更晚进入落魄山的,而且还是个当惯了出气筒的妖族修士,不得薅他一薅?

  老聋儿脑子又没有缺根筋,岂能照办。

  陈平安说道:“把他喊醒,抓紧时间聊几句。我马上就要返回宝瓶洲。”

  老聋儿这才动手,蹲下身,伸手按住那厮的肩头,抖了几抖,让那位年轻剑仙的魂魄、筋骨、气机,悉数复归原位。

  见那高逸醒来,陈平安说道:“你跟韦玉殿的私人恩怨,我听了个大概,韦氏所在王朝,确实有不讲道义的地方,不该毁约,你单枪匹马来到这里,找到韦玉殿,想要连本带利讨还回去,没有任何问题。我对这种恩爱情仇,不感兴趣,谢狗她之所以对你动手,是因为你不该在这里说……荤话。”

  高逸背靠墙壁,仰头死死盯住那个位置居中的青衫男子,再以眼角余光打量着那个貂帽少女,冷笑道:“好手段,领教了,敢不敢报上名号。”

  谢狗还真就不惯着这种搞不清楚状况的二愣子了,一脚踢过去,鞋底板踩中年轻剑仙的额头,后脑勺一撞城头,导致对方再次晕厥过去。

  老聋儿只得再次蹲下身,将那位年轻剑仙弄醒。

  高逸再不敢撂狠话,只是低头,伸出手指擦拭嘴角的血迹。

  陈平安继续说道:“韦玉殿在这边开铺子卖酒的时候,你就别来打搅了,但是只要她返回浩然天下,你在海上守株待兔也好,在流霞洲寻仇讨债也罢,各凭本事,后果自负。”

  高逸双臂环胸,默不作声。

  像极了那种市井坊间的豪横少年,输人不输阵,即便被打得脑袋开片、满嘴是血开不了口了,还是要用眼神说话,你今天只要不打死我,我迟早有一天就弄死你。

  老聋儿揉了揉下巴,奇了怪哉,先前都被白景前辈一巴掌拍飞了,这小子怎么还是不知道轻重利害,这么大气性摆在脸上?

  那流霞洲最出名的大修士,不就是青宫山荆蒿和天隅洞天主人蜀南鸢,只此两位飞升境而已?一洲所谓山巅,也不高啊。

  比起北俱芦洲火龙真人,皑皑洲刘聚宝,是要差上一大截的。

  这小子既然不是荆蒿或是蜀南鸢的嫡传弟子,难道是私生子?

  陈平安说道:“你可以不服气,也可以口服心不服,都随你。我只是跟你阐述一个事实。”

  说完这句话,陈平安摇了摇头,自顾自笑道:“是时候找机会去一趟真武山了。”

  陈平安看了眼高逸,“在十万大山以北、旧海市蜃楼以南的这片地界,我说话,比文庙管用。”

  高逸听到这句话,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陈平安转身离去。

  高逸呲牙咧嘴,站起身,伸手揉了揉肋部,疼得他皱起脸庞,那个看着身材纤细的貂帽少女,力道惊人,什么境界?!

  难道是一位驻颜有术、深藏不露的女子止境武夫?浩然天下,有这么一号人物吗?郑钱?那人是他?

  谢狗突然转头,抬起手,吓得高逸往后一靠,贴住墙壁。

  陈平安算了算时辰,说道:“你们各自忙去,回头我们在落魄山再聚。关于仙人境修行细节一事,我会跟你们好好请教一番。”

  谢狗满脸无所谓,仙人破境跻身飞升,简单得很,她只是疑惑道:“不太像山主的行事风格。”

  陈平安笑道:“师兄让我趁年轻说几句狂话,试过之后,发现不太适应,还是比较别扭,以后能免就免。”

  之后陈平安说道:“可能需要麻烦你盯着这家伙了,至少十天半个月。”

  谢狗心中了然,摩拳擦掌道:“山主怀疑他是蛮荒未曾启用的棋子?”

  流霞洲,如今口碑一般,很一般。总体上,比扶摇洲和金甲洲都要差很多,只比桐叶洲略好几分。

  陈平安点头道:“别忘了,高逸是剑修,不是来这里游山玩水、增长世面的一般练气士。剑气长城对浩然剑修而言,非同寻常,

  一名剑修,会在这里说出那样的话,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就是年纪轻轻,就又是宗主又是剑仙了,志得意满,不知天高地厚,再加上恨极了上巳剑派和韦家,觉得忍辱负重将近百年,大仇得报就在眼前,才会得意忘形,一时失态,脱口而出。”

  “要么就是高逸此人,对剑气长城早就不以为然,又有两种可能性,一是他有极好的秘密师承,与剑气长城不对付,例如高逸的传道人,早年曾经在剑气长城与谁问剑输了,吃过大亏,避暑行宫记载过这类剑修,为数不少。要么高逸就是蛮荒天下扶植起来的一颗棋子,当年用以流霞洲内讧。当然这两种可能性可以合在一起,就更合理了。”

  谢狗赞叹道:“山主目光如炬,见微知著哇!”

  陈平安看了眼谢狗,后者点点头。

  老聋儿以心声与弟子说道:“幽郁,到了落魄山,靠师父是靠不住了,你可能需要自食其力了。”

  幽郁奇怪问道:“师父为何有此说?”

  老聋儿苦着脸摇摇头,没有解释,为师与落魄山风气并不相契啊。

  高逸坐回地面,开始呼吸吐纳,调整气息。

  貂帽少女的一巴掌加一脚,让他体内气机翻江倒海,所幸没有伤到大道根本。

  在高逸那道家所谓玄关一窍的天宫内院,开有三花,高低依次悬在空中,可惜距离神气精混而为一的地步,尚有一大段距离,但是最高一朵金花中,竟然开辟出一处宛如实物的庭院,大门朝向东方,极远处,云海滔滔,水文起伏,矗立有一棵参天神木,树上盘踞有赤螭与青虬,正是高逸两把本命飞剑的大道显化,东海神木,扶摇之枝。

  而在金花庭院内,此刻好似中宵笼月的景象,当高逸分出一缕神识来到此地的庭院堂屋,本来倚立户外的某人,便消失不见,只闻人行而不见人形,门外响起一连串木屐踩地的细微声音。

  高逸这一粒心神芥子说道:“他就是陈……”

  天地间蓦然响起一阵春雷震动,反复回荡着“慎言”二字。

  高逸心神震动不已,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对方的名字。

  披发赤足的高逸走到门槛那边,说道:“隔着两座天地,你至于这么谨慎吗?何况你亲口说过,自己的身份,又不是见不得光,曾经有功于人间,故而文庙不会管束,酆都不来拘押,无非是失去了肉身,需要在我心神中开辟府邸,建设道场,维持一点真灵不灭。”

  见对方依旧没有见自己的意思,高逸继续问道:“你心心念念的那个柳姓书生,到底是谁?能够让你至今割舍不下?”

  刹那之间,高逸失去了全部知觉,就像被囚禁在一处光阴洄沍牢笼中,漆黑一片,唯有心念思绪尚且存在。

  高逸只得心中起一念,算是与她低头认错,顷刻间大放光明,这一粒心神恢复自由,他按照约定,不敢跨出门槛,进入门外那片被她化作禁地的天地,高逸盘腿而坐,自言自语道:“是你说此地还有几股残留剑术道脉,依旧盘桓不去,是我机缘所在,在此,才有机会返回流霞洲,帮你夺取那桩苦等千年的天大机缘,结果呢,我还没登上城头,就受此奇耻大辱,当年你我结契,才让你脱劫,都说主辱臣死,你就视而不见?”

  如今浩然人间,机缘四起,比起当年浩然与蛮荒两座天下接壤开通,生发异象更多。

  只说流霞洲,近期就出现了一座应运而显的上古残存洞天,不是玉璞境,休想参与争夺,地仙之流,敢趟浑水,打牙祭都不够。

  据说那青宫太保荆蒿此次远游别洲,就是为了暗中寻求强手臂助,才好稳压天隅洞天一头。

  堂堂一洲山上领袖,不惜自降身价,勾连别洲山巅修士,显然荆蒿对这座遗址是势在必得。

  一个清冷嗓音悠悠扬扬响起,“上古结契,大致分三种,我们不是主仆身份,你我只是平起平坐的主客之分,在我看来,你这副皮囊,就是一处蘧庐,我帮你从一个籍籍无名的皇族质子,在短短百年之前有此际遇,是你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机缘,若论住宿费用,我已经给够钱了,高逸,你不该得寸进尺,奢求更多了。”

  高逸双拳撑在膝盖上,眼神炙热,突然开始破口大骂,一口一个娼妇贱婢,迟早睡了你……

  对方却是老样子,无动于衷,将他的污言秽语大声咒骂视为村野蝉鸣而已。

  高逸说道:“你们这些得道之士,当真全无一丝七情六欲吗?如果说证道升仙,需要以此作为代价,长生不朽意义何在?”

  大概是这句话勾起了对方的说话欲望,门外凭空浮现出一位白裙缥缈的背剑女子,容貌极为冷艳,她是高逸年少时游历黄茅山时所遇……一头女鬼。

  满虚空中,丈六金身,呈天人相。

  所现之形,无瑕无垢,皆真金色。

  只知她姓郑,具体境界不明,但是剑术极高,高逸几次身陷险境甚至是死地,都是她暗中出手相助。

  高逸在修道之初,误认为她是一位地仙女鬼,等到他跻身了地仙,便猜测她有可能是一位传说中的玉璞境鬼仙,如今等到高逸自己就是玉璞境,便又猜她至少是仙人境,高逸不知将来自己跻身了仙人,她会不会还是比自己境界更高?

  她望向虚空处的某个方向,神色晦暗不明,道:“他们一行四人,其中两位剑仙与我同境。但是真要出手的话,我恐怕只能赢过那位年轻金丹剑修。”

  高逸后仰倒地,“不知为何,只是与他对视,就已经耗费我所有的精气神。这辈子就没遇到过这样的怪事。”

  她微笑道:“你这辈子?也才几年?”

  高逸默不作声。

  她倚在门口,背对着屋内高逸,“现在知道为何他要多管闲事,我又为何对他们避而不见了?”

  高逸说道:“你说你曾经在倒悬山止步……”

  她面露伤感神色,喃喃道:“过去的事休要再提。”

  等到三教祖师散道之后,各路神鬼奇异古仙,都如雨后春笋,纷纷破土而出。

  避劫成功,脱劫而出,伺机而动,终于要雨后天晴,重见天日了。

  隐匿于高逸心神中的郑姓女鬼剑仙,只是其中之一。

  她曾经与某位旧人有个约定,不需要什么誓言,只是君子之约。

  结果他失约了。

  不过准确说来,是她失约在先。

  原来他当年在倒悬山,双方道别之际,他确实就提醒过她,不要尝试合道,她确实忍耐了多年,终于还是按耐不住,自诩“信道不信邪”,结果就是合道失败,一次功亏一篑,就失去了肉身。

  大概这就是在劫难逃。天地改易,谓之大劫,在此劫中,人各有劫。

  高逸说道:“现在怎么说?”

  她幽幽叹息道:“你如果能够在此得到某条剑脉的认可,我就帮你争一争大道的一线生机,流霞洲荆蒿之流,尸位素餐,是该让位了。”

  高逸问道:“那你呢?”

  她说道:“等你攒够外功,白日拔宅飞升,再分道扬镳。”

  关于那座成道之基的洞天遗址,只要陈清流不出手,其实她胜算不小。

  只是这种事,没必要告知高逸,免得他目中无人,一味托大,反而坏事。

  就在此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