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749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老道缓行,瞧见那一行人,难免心生疑惑,自家道观一般都关门的,竟然有主动敲开门的香客?

  上杆子送钱来了?真有这等美事?就怕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啊。

  两位道童行礼道:“弟子拜见靖师。”

  老道脸色如常,点头致意,将锄头和竹篮交给两位弟子,准备亲自待客了。

  老道当下已经腾出手来,打了个稽首,洒然笑道:“贫道程逢玄,两位弟子都习惯称呼贫道为靖师,贫道籍贯在那盱眙府,道场都梁山,散修漂泊,前些年从别洲游历至此停步。没什么正经道号,自封的,当不得真,就跟那文坛士林的私谥无二,不提也罢,免得贻笑大方。”

  顾璨问道:“可是那盱眙水府附近的都梁山?”

  程逢玄点头称是,大为意外,啧啧称奇道:“公子真是博闻强识,世人只有听说那盱眙水府而不知都梁山,若是再多知晓些前尘旧事,无非是清楚那炼掉半座铜陵山和半数盱眙虾兵的杜秀才,哪里会知道什么都梁山。”

  黄烈疑惑道:“杜秀才?”

  程逢玄笑了笑,不予解释。

  顾璨介绍道:“中土神洲历史上有位姓杜的五松先生,绰号杜秀才,是与徐夫人齐名的炼师。”

  盱眙府,府县治所都设在山上,举眉大视为盱,瞪眼直视是眙,寓意高瞻远瞩,就有了这个脍炙人口的古名。

  一路行来,沿途景致俱是不俗,建筑古色,花木古色,黄烈忍不住赞一句好风水。

  以前是自己灯下黑了,竟不知眼皮底子就有这么一块风水宝地。

  老道士领着他们来到一处名为“蘧庐”的茅屋,离着古松不远。

  顾璨看了眼字迹婉媚的匾额。

  程逢玄指了指那棵古松,“此松是这处道观的创业祖师手植,好多年了,下有茯苓,快成人形。”

  顾灵验看了眼古松地下的景象,偷偷掩嘴娇笑,果然是有什么样的师父就有什么样的弟子,都能吹牛,不打草稿的那种。

  顾璨笑道:“仙长高风。”

  言外之意,是敢这么对外人公开言说此事。

  顾灵验以心声单独询问黄烈,“瞧得出茯苓成精的异样土气吗?”

  黄烈照实说道:“我看不出什么。”

  老道人伸手一指,笑言一句莫作怪,惊吓了贵客。

  只见道士手指处,双猫悉变为蝴蝶,缤纷飞散。

  顾灵验故作惊讶状,花容失色哎呀一声,便往顾璨肩头靠去。

  顾璨只是伸手抵住她的额头,轻轻推开,微笑道:“如何?我就说天壤间正多异人,江湖中往往蛰居真人豪侠,你偏不信,还说我疑神疑鬼。”

  顾灵验配合着自家公子一起演戏,好似后知后觉,怯生生望向那位老道。

  洞府境?观海境?

  来到那座蘧庐门口,顾璨突然停步笑道:“我这个人比较不务正业,喜欢看杂书,看了些偏门学问,现学现用,见贵地神宝藏用,朱紫腾沸,两气交缠有龙盘虎踞气象。这才敲门拜访,误打误撞,不曾想还真遇到了我们俗子百年难遇的世外高人,在此守着茯苓成精,小子斗胆求教靖师,是为了服用升仙?”

  程逢玄蓦然变了一副面孔,再无半点仙风道骨,双指并拢作戟,指向那位富家公子哥模样的儒衫青年,老道士瞠目厉色道:“贫道早就看出你们仨心怀叵测,携婢带仆,去何处晃荡不好,偏胆敢来此造次,泥鳅追着鸭子撵,找死呢!”

  顾璨笑道:“靖师不必假装凶神恶煞,吓唬我们这些肉眼凡胎。市井俗子以七尺为性命,山中道人以性命为七尺。相信以靖师的心境和修为,修炼的又是内丹,先以茯苓成精之事,耸人听闻,再施展幻术,化猫为蝶,是希望我们知难而退?还是相中了我身边婢女的资质,觉得她有几两重的修道根骨?”

  老道士抚须点头,目露赞赏神色,“公子风雅好气度。”

  顾璨淡然道:“钓者之恭。”

  老道士哑然失笑。在此炼气数十载,还是头一遭碰到这么个实诚人。

  顾璨说道:“靖师是如何断定我们不是歹人的?”

  程逢玄捻须笑道:“贫道略懂几分阴阳谶纬、占星望气的皮毛,行走江湖的傍身之技,不敢说登堂入室,距离炉火纯青的地步,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顾璨犹豫了一下,缓缓道:“我曾在某人的读书笔记上看到两句话,与此有关。”

  老道士哦了一声,笑道:“愿闻其详。”

  顾璨缓缓道:“今人讲天文,只去躔度上推问演算,我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就是三教祖师共推的天文。”

  “今人论地理,都在疆域上考察勘验,我说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这便是三教祖师同证的地理。”

  “靖师以为然?”

  老道闻言讶异再恍然,满脸百感交集,道:“我辈修道之士,若真能将天地两象实体到自身上来,区区阴阳五行谶纬小术,何足道哉。”

  “聪明人永远骗不过傻子。傻子永远会将谎言当真。”

  “公子为何有此说?”

  “有感而发,随便说说。”

  “对了,公子所谓的某人是何人?能否帮贫道引荐一番?”

  “不能。”

  “……”

  “敢问仙长道号。”

  “自取道号回禄。”

  ————

  在那折腰山之巅,一棵参天古木的高枝上,有三人,或站或立或蹲。

  不远处就是供奉宋瘠金身所在的山神娘娘庙。

  站着的,是马苦玄的婢女数典,站着的,是大弟子忘祖,是马苦玄给他改的名字,说是可以名字道号合二为一,省事。

  其实他们几个心知肚明,不单单是与数典组成个成语,更是因为与真龙“王朱”有些谐音。

  马苦玄的修行,是绝对与“勤勉”二字不沾边的,但是却对嫡传忘祖十分厚爱,无论是传授雷法还是指点武学,称得上是倾囊相授,丢给这个开山弟子的道书、拳谱,恐怕没有五十本也有四十本了。如今忘祖的境界,是“两金”,金丹境和金身境。资质可谓卓绝,不过因为师父是马苦玄,就显得很一般,不太够看了。

  还有个蹲着的少年,腰挎一把柴刀,名叫高明。他跟马苦玄,师父不像师父,徒弟不像徒弟,喜欢喊马苦玄一声“老马”。

  甚至当面询问马苦玄,他能不能转投落魄山,理由有两点,一是觉得出息更大,二是不用挨白眼,走到哪里都不受待见。

  柴刀少年皱眉问道:“怎么回事?老马输了?”

  忘祖默不作声。明摆着的事情,根本不用浪费口水。

  高明收回视线,说道:“师兄,是追也追不上?那咱们还怎么寻找师父的转世?”

  看方向,是奔着中土神洲那边去了,这还让他们几个怎么找,若是往北边走还好,不外乎是北俱芦洲,往南走,至多有可能是本洲或是桐叶洲,至少还有一丝渺茫希望,如今这一西去,天大地大的,不是大海捞针是什么。

  忘祖脸色悲伤,沉声道:“除非是仙人,才有可能勉强追上那道金光。何况师父说过,只要这场架打输了,就不用找他了,注定徒劳。”

  高明继续说道:“师父还说了,只要他一死,你就可以恢复身份和真名了,是叫苏清深吧,真是个好名字。师父让我再转告你一句话,你反正都不用想着如何处心积虑报仇了,以后走在路上,瞧见了那个姓陈的,记得与他磕几个响头,就当是谢过他帮你报仇的恩德了。”

  女子默不作声,眼神复杂,脸色苍白。

  马苦玄留给陈平安了三个谜题。

  只是让陈平安小心小心再小心。

  谜底分别在这三人身上。

  马苦玄既让他们各自保密,又告诉他们,如果哪天想要去落魄山投奔陈平安,或是某天被陈平安找到他们了,就可以说出这个谜底,至于是当敲门砖,还是保命符,无所谓他们的选择,都随意。

  谜底是三个人名,这三人跟马苦玄一样,都是骊珠洞天的年轻一辈,比如高明知道的那个人,叫卢正醇。

  好像是个福禄街卢氏子弟,如今在清风城许氏混饭吃。

  在那玉宣国的京师城隍庙内,来了两位“外乡人”,分明是缩地山河跨洲而来,却能够不惊动本地城隍爷。

  如果一定要打个比方,来形容这两位莅临此地的场景,大概就是戏文上的皇帝老爷带着尚书大人,一起微服私访,进了地方上的县衙吧。

  一个面目黢黑的矮小汉子,一个面如冠玉的美髯男子。

  前者身高还不如裴钱,身穿黑衣,腰缠一条白玉带,汉子双手扶住腰带。

  可惜他身边那位气态雍容的美髯公,要比他至少高出一个脑袋。

  裴钱虽然惊讶,仍是自然而然笑容灿烂,用上了聚音成线的手段,拱手道:“裴钱见过周城隍,范将军。”

  那矮小汉子点点头,“范将军是职责所在,需要白昼巡游各洲城隍,我属于闲来无事,跟着他随便逛逛。”

  美髯男子微笑道:“小书呆子,又见面了。”

  裴钱咧嘴一笑。

  记得师父的先生,曾经当面称赞眼前这位高居人间城隍第一尊的周城隍。

  “就没见过身材这么矮小、一身气势却这么高大的人物,巍巍乎壮哉!”

  ————

  莫名其妙就成了落魄山记名供奉,道号龙声的老聋儿临时绕路,没有直接去找李槐,而是带着弟子离开十万大山,径直御剑过剑气长城,甘棠捏一道法诀,帮着幽郁一起施展了障眼法,匿了行踪,免得节外生枝。幽郁御剑鸟瞰,见那半截城头上,多有外乡修士成群结队,散在不同处赏景,丛丛似花。

  在那本是剑仙私人宅邸地界的高空,老聋儿忍不住往城头那边回头一望,本以为要被坐镇此地的文庙圣贤拦下,需要报身份递关牒之类的流程,好歹走个过场,老聋儿对此是毫无芥蒂的,毕竟在剑气长城早就习惯了夹着尾巴做人,不料就这么顺顺当当过了城头,这反而让老聋儿心中泛起了嘀咕,文庙就这么不把我当盘菜啊?

  可要说真被拦下,估计甘棠就又要牢骚几句,即便老大剑仙不在了,不还有年轻隐官新近刻了字,宁姚刚刚跻身了十四境,五彩天下还有座飞升城呢,你们文庙就真当剑气长城不存在了?

  到了那座旧城遗址,老聋儿叹息一声,率先飘落在地,故地重游,睹物伤情,凭吊古迹,幽思绵绵。

  大修士自然有大修士的眼界。

  礼圣为人间制定的文字,于远古神灵余孽而言,其实就是一座无形的天地牢笼,只要现身人间,就需要面对这些人间文字铺设、打造出来的“荆棘”,世间凡俗夫子,练气士,还有后世王朝封正的山水神灵,对此几无感觉,唯独远古神灵境界越高,金身越精粹,则受限越大。世人走在布满荆棘的山间道路上,极容易衣衫被钩,肌肤被刺破,同理,远古神灵由天外现世,宛如行走在一条在文字荆棘道上,每走一步,都会磨损金身。

  所以周密才会亲自为蛮荒天下制定崭新文字,不单单是帮助妖族与浩然和人族划清界线,更是为了暗中接引藏匿于天外的远古神灵,是一种铺路。

  幽郁小声说道:“宁姚和那位前辈,见了面,好像都没有询问师父为何能够重返飞升境?”

  甘棠点点头,不以为意道:“大概这就是十四境的气魄了,十四之下都是虚头巴脑的事情,别人的境界起伏,没什么可聊的。”

  这趟偷摸着涉险重返道场,甘棠当然不止是回去看看那么简单。

  幽郁问道:“师父来这边是做什么?”

  甘棠说道:“听人说过一个道理,故乡的勾人滋味,不是食物就在酒水。”

  幽郁猜测是年轻隐官说给师父的。

  毕竟以前在剑气长城,没几个人愿意跟自己师父聊天。

  曾经的剑气长城,大致有三块地盘,主城,主城以南的那片剑仙私宅,以北的海市蜃楼,这是一处商贸繁华的山上集市。

  甘棠伸手指向北边,“以前那儿,可是一个风花雪月、流金淌银的好地方,鱼龙混杂,兜里的神仙钱,比修士的境界更管用。”

  不像剑气长城。

  很像浩然天下。

  剑气长城最被浩然天下诟病的地方,就是这座海市蜃楼开创的擂台。

  要比北俱芦洲的砥砺山,更加残酷和血腥,每次上去两个,必须死一个,才算结束,当然时常出现两个都死了的情况,或者剩下一个跌境的、或是半死之人。

  如今在那座海市蜃楼的旧址之上,开了个勉强可以称之为仙家客栈的地方,主业是住宿和卖酒,副业是兜售些不入流的山上法宝器物,借助这座客栈的声势,出现了一条街道。能够把生意做到这里来的,想必七弯八拐,都有大靠山。

  老聋儿都要怀疑幕后的东家之一,是不是剑气长城某位远游归来的“私剑”了。

  关于这座“集市”的来历,老聋儿那是再熟悉不过了。

  那边曾有四十余座大小建筑,楼阁攒簇,鳞次栉比,高高低低,层层叠叠在一起,成为一座高楼。

  以前到了倒悬山、还想看一眼城头的浩然商贾、游客,胆子不大,或是不喜欢去主城里边触霉头,他们都会去这座集市内盘桓几天,反正远看近看都是看。一些个出身同洲、较大的宗门,都在海市蜃楼里边建造会馆,方便同洲道友有个落脚地。

  甘棠感叹道:“当年集市,那叫一个热闹非凡,灯火如昼,夜夜笙歌,号称大小屋舍三千间,贩卖各色奇珍异宝、来历不正物品的商铺,青楼,赌档,酒楼饭馆,公然贩卖道书秘笈的,灵气充沛的私宅、道场,还聚集了一大拨明码标价、负责帮人指点修行症结的那些‘无名氏’,浩然天下该有的都有,浩然天下不该有的,也有,总之就是什么都有。只说那类专行拜月炼气之道的山野精魅,还有精通房中术来采阳补阴的,跟她们睡一觉,就能赚着钱。”

  幽郁脸色古怪。

  甘棠老脸一红,解释道:“只是听说。”

  幽郁如果不是拜甘棠为师,肯定就会跟随那座巨城一并迁徙去往五彩天下。

  大修士修炼证道,飞升之路有很多种类,白昼,化虹,骑龙乘鹤,霞举,身腾紫云,尸解,羽化等等,道路不同,品秩也有高下之分。对后世者而言,大概以拔宅上升最令人羡慕,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几座天下,历史上有据可查、能够拖家带口一并成仙的事迹,万年以来,屈指可数。

  就像老大剑仙只是跟陈平安泄露一件事,避暑行宫,躲寒行宫,再加上海市蜃楼,合在一起,就是一座三山阵法。

  既然名为“三山”,当然就是三山九侯先生的手笔了。

  而其中那座海市蜃楼,则又是一座剑气长城精心仿造的飞升台,耗时极长。

  海市蜃楼的基础,是萧愻之前那位隐官一手打造而出的,是一个空有雄才大略却时运不济的人物,境界太低,活不长久。

  老聋儿当初跟此人关系不错。

  最终这座海市蜃楼,就成为陈清都一剑开道,举城飞升之剑尖。

  托月山大祖对此是早有预料的,只是没有必要阻拦陈清都祭出这一剑。

  毕竟离开的,都是些境界很低的年轻剑修,就连宁姚当时都没有跻身玉璞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