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733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老妪便揪心不已。

  陈平安问道:“是觉得问道于盲,还是以莛撞钟?”

  老妪低声嚅嚅。

  双方扯着闲天,老妪颤声道:“陈剑仙,他们两个都被吊死了。”

  陈平安说道:“那你就拘了他们的魂魄。”

  老妪小声提醒道:“陈剑仙,屋里头死了人,相信京师城隍庙那边很快就会知道这边的动静了,鬼差赶来,若是瞧见了?”

  何况这白昼时分,城隍庙按例还有一尊日游神负责巡视地界。

  酆都地府秉公办差,可是不念任何情面的。

  陈平安说道:“他们知道了也进不来。”

  蒲柳不敢多说半句,施展地仙手段,拘了马岩和秦筝的魂魄,两头身形飘忽的鬼物站在屋内,马岩低着头,畏畏缩缩,不敢看妇人。

  秦筝死死盯住那个心狠手辣至极的贱种。

  陈平安笑道:“人都死了,结果还是去不成京师城隍庙,当不了酆都录名的冥官,是不是有种白死了的憋屈感觉?”

  蒲柳轻声问道:“陈剑仙,老身是要点了他们的灯,还是将他们押入水牢?”

  既然上了贼船,那就一不做二不休了。

  陈平安说道:“杀人不见血,就像吃面不就蒜,终究差了点意思。”

  老妪愣了愣。

  陈平安离开屋子去柴房那边找了把刀,手里攥了一把铁钉,再返回堂屋,劈了桌凳,动作娴熟,做了两口棺材。

  老妪越看越越迷糊。

  陈平安让老妪扯断白绫,一悬空一地底的两具“尸体”,一摔落在地,一颓然倒地。

  再让蒲柳将两具尸体都放进棺材里,陈平安这才说道:“既然你们这么贪生怕死,那就让你们遂愿,还了魂,回阳间。”

  一挥袖子,两头鬼物魂魄瞬间归体,陈平安盖上棺材盖,期间马岩想要挣扎着坐起身,却被陈平安一柴刀打回去躺着,然后开始用刀背敲打铁钉。秦筝嗓音沙哑,开始破口大骂,并无用处,她便尖叫哀嚎起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陷入一片漆黑,躺在棺材内,伸手不见五指。

  陈平安说道:“第二种。”

  蒲柳再次默然。

  陈平安伸出手指,轻轻敲击棺材,“你觉得他们能够撑多久?是饿死,渴死,还是被活活吓死?”

  老妪皱着脸,不敢说话。

  陈平安来到门口,看着外边的天色。

  老妪便眼观鼻鼻观心,开始屏气凝神,两副棺材里边各有声响,有剧烈捶打声,动静渐渐小去,也有妇人指甲划过木板声响……随着时间的推移,老妪愈发心悸,这都过去多久了?就算玉宣国皇帝打定主意袖手旁观,即便鹿角山纠察司自顾不暇,不肯趟浑水,可京师城隍庙那边为何还是没有半点动静?

  陈平安笑道:“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这就叫度日如年。”

  老妪鬼使神差问出一句废话,“你真是落魄山那位陈剑仙?”

  陈平安反问道:“你知道落魄山陈剑仙是谁?”

  老妪唉声叹气起来。

  那对夫妇是遭罪,她可是糟心。

  陈平安走到院门那边,开了门就是杏花巷。

  说是杏花巷,其实并没有栽种杏花树,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名字。

  很快就赶来一个暮气沉沉的老人,看着门口那边的陈平安,老人似乎在确定真假,是否仍然属于幻象。

  原来老人已经在这座县城鬼打墙了至少数十年光阴,只说杏花巷的马兰花,都从年轻妇人变成老媒婆。

  陈平安问道:“你叫种昶?是上任圣人坐镇骊珠洞天期间来的小镇?还是更早?先前你看见马兰花的眼神,似乎是旧识?来过小镇不止一次?”

  赊刀人种昶说道:“当真不能井水不犯河水?”

  陈平安笑道:“少说几句糊弄傻子的屁话,就凭你帮助马氏夫妇‘无心行善’来积攒阴德,我们就有的算账了。”

  种昶没有否认此事。

  酆都冥府有一条铁律,有心为善虽善不赏。那么马氏夫妇想要死后顺利担任城隍庙官吏,光靠他们自己的心智和手段,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种昶看了眼堂屋那边,沉声道:“陈平安,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劝你适可而止。”

  陈平安转头说道:“蒲柳,你不是一直觉得看不出种昶的底细吗?既然看不出,就打打看。”

  老妪走到门口这边,犹豫不决。

  陈平安坐在门口,“我猜他是一位金丹境的赊刀人,至于种昶是不是剑修,就得你来确定答案了。”

  一听对方有可能是墨家赊刀人,蒲柳便是心一紧,等到听说他还可能是剑修,老妪便如丧考妣,满脸灰色。

  陈平安笑道:“算了,就不让你树敌了,糟心也得有个限度。”

  蒲柳听到这么一句善解人意的言语,非但没有如释重负,反而揪心至极。

  刹那之间,一袭青衫飘渺如烟雾,下一刻,陈平安就已经伸手按住种昶的脑袋,后者背靠墙壁,动弹不得。

  陈平安抬起手臂,五指如钩,直接将这位赊刀人的本命飞剑从关键气府内“拔出”,再以双指夹住那把袖珍飞剑。

  种昶后脑勺在墙上撞出一个窟窿,一把本命飞剑又被对方用一种匪夷所思的诡谲手段,给当场剥离出来,这让种昶瞬间失神。

  陈平安眯眼道:“品秩不错。搁在剑气长城,能被避暑行宫评个乙中。”

  蒲柳呆呆看着那边的变故。

  一位金丹剑仙,还有一层墨家身份,对上陈剑仙,就跟鸡崽儿似的,胜负悬殊是必然,可你种昶好歹招架一二?

  陈平安问道:“飞剑名字?”

  种昶缓缓道:“恶谥。”

  陈平安恍然大悟,“你这个赊刀人,做得一手好买卖。”

  那拨马氏子弟,有几个确实是很有希望获得朝廷赐予谥号的。

  种昶说道:“陈山主是依仗境界,百无禁忌,有恃无恐?”

  陈平安问道:“私谥算不算?”

  种昶摇摇头。

  陈平安哦了一声,“那就是我看错了,这把飞剑品秩很低,都入不了避暑行宫的丙等。”

  种昶说道:“我很清楚陈山主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负责坐镇避暑行宫,所以不必反复提醒我这一重身份,吓不到我。”

  “这话说得就有意思了,你我都是剑修,需要靠嘴皮子吓唬人?”

  陈平安双指加重力道,飞剑“恶谥”有了从中折断的迹象,与之大道牵连的剑修种昶,随之神魂激荡,饱受煎熬。

  种昶脸色微变。

  陈平安微笑道:“老子当年在城头那边,吓唬离真、流白这些剑修的时候,逗他们解闷,你还在马府刷马桶呢。”

  种昶看着那把已经出现一丝裂缝的本命飞剑。

  陈平安说道:“跟你提及剑气长城和避暑行宫,是在提醒你如何自救,比如跟我说一句,曾经去过剑气长城之类的。”

  种昶说道:“年轻时去过。”

  陈平安一时语噎,沉默片刻,骂了句娘。

  种昶说道:“隐官大人就不验证一下真伪?”

  陈平安懒得说话,只是松开手指,归还飞剑。

  种昶将飞剑收入本命气府之内温养淬炼,从袖中摸出一粒丹药,丢入嘴中细细嚼着,缓缓说道:“记得米裕当时还是元婴境,有个米拦腰的绰号,曾在战场上远远见过他出剑,名不虚传。”

  陈平安摆摆手,“这笔账以后再说,你可以离开玉宣国京城了,至于杏花巷马氏欠你的账,以后该如何讨债,你自己看着办。”

  种昶问道:“就因为我去过剑气长城,已经快要丧心病狂的陈剑仙,就变得这么好说话?”

  陈平安笑道:“老前辈嘴巴这么臭,在剑气长城一定挨过打吧?”

  种昶说道:“后会有期。”

  陈平安说道:“不用。”

  种昶看了眼堂屋那边的两副棺材。

  陈平安问道:“是准备帮忙求情?也不是不行,你种昶去过剑气长城两次?”

  种昶说道:“如果没记错的话,你们家乡这边,曾经有一个老人经常拿来吓唬孩子的说法,说很久以前的窑口,如果碰到诸事不顺的情况,就会将一双童男女“祭窑”,凭此烧造出来的一窑瓷器,就会更鲜亮。”

  陈平安笑道:“不愧是去过剑气长城的剑修。”

  种昶神色恍惚,“可惜没能跟老大剑仙说上一句话。”

  下一刻,种昶就离开了小镇,却不是返回原地的乌纱巷马府,而是永嘉县衙附近的一条陋巷。

  而杏花巷这边,两位再次死而还阳的马岩和秦筝,被陈平安掐住脖子,一路拖拽到小镇外边的那座金鹅窑,随手丢入窑火中。

  就像萧形给于磬泄露的天机,陈平安确实精心营造出一系列的幻境天地。

  粗略分为正册和副册。

  比如陈平安再建了一座剑气长城。

  这是陈平安独自反复游历之地。除了城池,城外的剑仙私宅,同样历历在目。

  但是此地只有府邸街巷而无人。

  槐黄县城,但是缺少了三处地方,泥瓶巷,旧学塾,杨家药铺。

  一座仿白玉京。

  北俱芦洲鬼蜮谷地界。

  还有一处北俱芦洲仙府遗址,唯独少了山顶道观。此地被陈平安命名为行亭六。

  一座玉宣国京城。此地的营造,当然要归功于摆摊道士吴镝。

  这几处都在正册之列。

  正册天地,总计三十六。

  先前带着小陌一起游历桐叶洲镇妖楼,期间见识过十二片梧桐叶承载的十二座幻象天地。

  这些都属于副册天地。

  总计有七十二处。

  规模最大的,是那座拥有五城十二楼的仿白玉京。只是暂时还很粗糙,按照古董行的行话说,就是一眼假。

  占地最小的,是那座陈平安和陆沉比拼过演技的吕公祠,因为地盘小,所以更显得大开门,比真迹还真。

  一处位于红杏国边境府县的河边鱼市,洞房花烛夜,马璧掀起那位凤冠霞帔美人的红盖头,他其实知道,兄长马川同样喜欢她,可她喜欢自己,这种事,可谦让不得。兄弟合伙开了一家武馆,除了开馆收徒挣点碎银子,马无夜草不肥,他们还会轮流走镖,经过十几年的打拼,各自挣下了一份殷实家底。其实这些年皇帝昏聩,外戚掌权,卖官鬻爵都是明码标价的,民不聊生,在外走江湖并不轻松,同行常有那沟死沟埋,路死路葬的惨淡下场。只说马川上次走镖,走到半路就打道回府了,兼任镖师的那些武馆子弟都跟丢了魂似的,原来他们路过两处乡野村落,俱是满地尸骸,而且分明是被利器所杀,别说兄长马川被吓破了胆,马璧只是听着这些,就头皮发麻了,关键是按照兄长的说法,看那些无人收拾的尸骨,判断出这拨匪人下手极其训练有素,绝非寻常马贼流寇可以媲美。兄弟私底下一合计,觉得有必要赶紧举家迁往府城中,毕竟他们家乡这边早有一句谚语,小乱避城,大乱避乡。毕竟这世道再乱,也不至于乱到硝烟四起、兵荒马乱的地步吧?

  这天,一支车队去往府城,当然是走官道。一众青壮武馆弟子护镖随行,镖头是一个叫沈刻的武馆老人。

  一枝羽箭破空而至,瞬间穿透沈刻的头颅,往日里十数青壮无法近身的老人当场毙命,摔落马背。

  官道远处,出现了一支甲胄精良的拦路精骑,有人高坐马背,从箭囊再捻起一枝箭矢,拉弓如满月,遥遥指向马璧。

  好像身旁有一骑说了什么,这一次精骑所射箭矢都不再瞄准头颅或是胸膛,箭矢多是准确钉入马璧一行人的腹部或是腿部。

  随后那支精骑疾驰而至,或是抽刀出鞘,补上一刀,或是手持长枪,戳中肩头、手掌心,仍是故意不造成致命伤。

  马璧被一刀削平肩头,砍掉整条胳膊,霎时间鲜血如注,马璧身形踉跄,刚好看到兄长马川被一枪捅入裆部,那持枪一骑,凭借骏马的巨大冲劲,将马川带出去数丈远。马璧又被下一骑剁掉仅剩的胳膊,再被弓马熟谙的第三骑伸手抓住了发髻,马璧双脚离地,就那么被拽得身形倒退,马璧看着灰沉沉的天幕,这些草菅人命的匪人,官兵?这世道……

  临死之前,马川只有一个执念,若是世间真有鬼物的存在就好了,自己只要变成了厉鬼,一定要跟他们报仇雪恨。

  头戴白角冠,名叫-春温的青衣婢女,神色木然跟着那个骑马老媪一起去了对方的寒舍歇脚。

  结果她看到了一位正在收拾碗筷的布裙妇人,还有那个坐在桌旁哼着小曲的……马川?!

  马川瞧见了她,与自家妇人是别样风韵,若是大被同眠……一想到这马川便有几分心热,开始拐弯抹角,显摆自己是那富甲一方赵老爷家的塾师,是有正经功名的读书人。春温本就不喜马川与秋筠的眉来眼去,听着眼前这个马川的炫耀言语,和那种不规矩的炙热视线,她心中便燃起一股无名之火,双指并拢,闪电出手,直接戳瞎了那马川的双眼。她冷哼一声,轻轻一抖手指的血迹,不去看那个满地打滚、鬼哭狼嚎的穷酸男子,而那个看似温婉怯懦的妇人,她竟然只是蜷缩在炕上,灯下缝补旧衣,低头咬着一截线头,她自顾自忧愁夫君瞎了眼,明儿如何当得塾师,挣那每个月八钱银子的薪水,又要过好久穷到揭不开锅的苦日子哩。老媪叹了口气,挑拨一下灯芯,老调重弹一句姑娘又错啦。春温眼前一花,她便重新站在了茅屋外边,老媪重新推门而入,笑言一句,姑娘到了,寒舍简陋,莫要嫌弃。

  那个叫秋筠的马府女子剑侍,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了。

  几次更换身份,恍若隔世,最新一次“前世”,她是一位家族雨夜遭逢劫难,不堪受辱的坠楼人。

  她现在置身于一座豪门府邸,房屋相连,皆四面廊厢,雨雪天气无需撑伞张盖,行走其间,鞋不沾水。

  歌舞升平的好世道,家族夜夜笙歌,酒宴不断,摆盘鲜美精巧、不忍下箸的珍馐美食,喉润如酥的佳酿,多不胜数。

  她是长房嫡女的身份,她爹姓赵,好像是横行一方的豪绅巨贾,听说家族近期就要聘请一位姓马的塾师,此人是自家一位外聘绣娘的夫君,而那位风韵犹存的绣娘妇人,这些年经常与她碰头,教她这位赵家千金女红。她虽然深居闺中,却也听说了一些背地里的嚼舌头,说那绣娘与府上好些男子都有不清不楚的关系,以至于她时不时头发凌乱走出某地,在那白天都要更换衣物。

  赵秋筠此刻正在婢女的伺候下,对镜梳妆,镜中美人,团面皮,白净,细弯弯两道眉儿,肌肤丰-肥。身旁婢女着翠襦,名月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