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侯
沛湘再次赧颜。
让狐国与敬仰楼合作,在序文内写清楚“故事”主线,后边正文篇章的分门别类等等,确实都是朱敛的出谋划策。
丘卿一边与那位“相见投缘”的谢姑娘窃窃私语,一边竖起耳朵,听那位年轻隐官的言语内容,以及那个青衫男人说话的嗓音。
嘿,根本不是她印象中的那种杀气腾腾,嗓音温醇,说话还蛮好听哩。
至于罗敷媚,她更是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陈剑仙那边,一来害怕对方嫌弃茶水、果脯滋味寡淡,冷不丁冒出一句“加餐”,想要吃些细皮嫩肉的荤味……自己可比师妹离着他更近!再者她更好奇这样远在天边的大人物,会是……怎么跟人聊天的?
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陈平安抬头望向天幕一处,开始伸手揉着太阳穴。
长命以心声说道:“好像临时改变主意,他们暂时不打算往狐国这边来了。”
陈平安点头道:“随他们去。”
原来是朱敛临时打开落魄山霁色峰大门,让两个落魄山的外人,进入了莲藕福地。
作为大管家的朱敛竟然都没跟山主打招呼,事先事后都是如此,这可不是什么常见的举动。
朱敛亲自带路,那俩外人就大摇大摆乘坐符舟去往南苑国地界了。
谢狗瞥了眼那边,收回视线,她以心声好奇问道:“山主,谁啊,这么牛气哄哄的,招呼都不跟咱们打一声?”
只说自己,如今好歹是落魄山的次席供奉,下次参加霁色峰祖师堂议事,就是前排落座的大官!
陈平安笑道:“朋友。”
长命笑着解释道:“是龙泉剑宗的现任宗主,刘羡阳。还有白帝城郑先生的嫡传弟子,顾璨。他们都是公子的同乡好友,一起玩到大的。”
谢狗点点头,难怪……不对啊,再要好的朋友,毕竟是落魄山的客人,朱老先生为何都不与咱们山主说一句?
长命只得继续解释道:“”
陈平安有几分心虚,“长命,刘羡阳要是在这边,接下来做了什么过火的事,事后都算在我头上,反正按自家既定的规矩走。”
谢狗啧啧出声,之前山主你一口一个长命道友,这会儿咋个不加后缀了,也不喊掌律啦?
长命眯眼而笑,柔声道:“山主,我只知道朱敛到了福地,不知还有外人擅闯此地啊。”
谢狗继续啧啧啧,哎呦喂,酸的呦。
不喊公子喊山主,不是假公济私是什么。
朱敛驾驭一艘符舟去往南苑国京城,顾璨以心声冷笑道:“你倒是不见外。”
“跟陈平安这么见外做什么。”
顾璨没说话。
我也曾跟他毫不见外。
刘羡阳故意在他伤口上撒盐,笑道:“这能一样吗?你是陈平安的跟屁虫,他是我的跟屁虫。”
顾璨扯了扯嘴角,“跟屁虫,这个说法好,你就是个屁。”
刘羡阳伸出一只手掌,“鼻涕虫,赶紧闻闻看,我这个屁有没有带着屎味。”
顾璨一把打掉刘羡阳凑过来的胳膊。
朱敛笑了笑。
如果单单是顾璨,说想要进入藕花福地,当然没问题,但是朱敛肯定会与公子知会一声。
可既然顾璨身边还有个刘羡阳,就免了。
如果说天底下还有谁能够让自家公子,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恐怕除了山主夫人,就只有这个刘羡阳了。
朱敛很少觉得自家公子如何幸运。
唯独早早认识了刘羡阳,朱敛由衷觉得自家公子是幸运的。甚至朱敛会觉得,缺了谁,公子都还是如今的公子,唯独少年时人生路上缺了刘羡阳,公子就很难有今天的成就了。
来落魄山之前,顾璨没有去龙泉剑宗的犹夷峰,而是在那旧白岳地界落脚,在两个女子去仙家渡口逛街的时候,他们找了一座酒楼喝了顿酒,结果就各自撇开了未过门的媳妇和身边的婢女,刘羡阳说临时有事,顾璨则让婢女灵验陪着余姑娘。
酒桌上,刘羡阳眼神幽怨,自怨自艾,说顾璨啊,哥都是快要结婚的人了,花酒都没喝过一次啊,也不是有什么花花肠子,哥就不是那种人,可见识到底短浅了,等到过几天摆了酒席成了亲有了媳妇,以我的人品,当然更得收心……
顾璨一言不发,只是喝酒。
刘羡阳继续倒苦水,都说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可是哥心里苦啊,跟你和陈平安都不一样,你是在莺莺燕燕的书简湖青峡岛,小小年纪就见过大世面了,他陈平安是闯荡江湖,不说什么在脂粉队里偎红倚翠,仙子,女侠,见得少了?最不济总会碰过些狐魅艳鬼吧,再看看咱,人比人气死人啊,一出门就是跨洲游学,到了那处被誉为牌坊集大成者的醇儒陈氏那边,每天接触的,不是圣贤书籍,就是满身正气的君子贤人,都不晓得世间所谓的花丛是个啥呢。
顾璨被烦得不行,说我请你去趟青楼,还是请你喝顿花酒,又或者直接在青楼喝花酒,你挑一个。
说走就走。
他们俩直奔落魄山。
喝花酒,不得找个土财主和冤大头啊。
坑外人,那叫不讲江湖道义,可要说坑自己朋友,但凡有一丝一毫的心理负担,都算我们刘宗主没把对方当朋友。
陈平安缓缓道:“明天的秋气湖议事,我们落魄山这边,主要有两件事,要跟高君他们开诚布公。首先,为‘山上’立下几条规矩,同时为这座天下拟定山水、凡俗和幽明界线。至于具体的内容,明天等他们都一一说完了,我会详细谈到。”
“第二,帮助各国朝廷建造钦天监,传授望气术。”
说到这里,陈平安拿起花几上边的茶盏,是价格不菲的仙家器皿,抿了一口茶水,手托茶盏,“天下无不漏风的墙,得到望气术的朝廷,一定会外泄,快慢而已,相信各路山水神灵很快就会掌握这门神通,他们知道了,整座天下就知道了,只是这门术法门槛较高,倒是不用担心会天下泛滥。”
掌律长命见山主不再言语,便帮着阐述道:“练气士和纯粹武夫,只要境界越高,就越容易被钦天监练气士和神灵发现踪迹。当然,练气士肯定会研究出相对应隐蔽气机的各类术法,但是只要在某地大打出手,练气士祭出的术法手段越凌厉,武夫展露出来的拳意越高,两者就越难遮掩痕迹。”
例如湖山派拥有十六位练气士。其中就有两人隐藏极深,如果不是当时陈平安造访湖山派,一语道破天机,恐怕身为掌门的高君,都会一直被蒙在鼓里,那两位藏藏掖掖的练气士,算是俞真意留给湖山派的两颗暗棋,其中就有昔年天下十人之一的程元山。故而不管是练气士的数量,还是平均境界,湖山派都是当之无愧的天下之首。
而程元山这类一心想要获得大自由的练气士,想必都不愿意人间出现望气士。
“山主此举,不是防止山上的各类私仇,而是为了防止练气士和武学宗师介入沙场太多,杀人太过肆无忌惮,毕竟本土仙师暂时不知红尘因果对道心功德的深远影响,随手搬山倒海,术法如雨,肆意砸在甲士扎堆的战场上,死伤无数,或是在战场以外,以秘法神通制造各类看似‘天灾’实则人祸的手段,比如瘟疫,大旱,洪涝等。还有以后越来越多跻身炼神三境的武学宗师,动辄就是沙场万人敌,其实这还好说,毕竟天下国运往往取决于武运,就怕这些宗师,在战场外流窜作案,潜行别国京城大州和雄关重镇,将敌国君主、武将肆意斩首,得手过后,一走了之,悄无声息。”
“所以各国朝廷有了一座精通望气的钦天监,就可以对这些隐患进行针对性的预防和布局,哪怕当时无法阻止,也能事后追究和报仇。即便是在两军对垒的沙场上,也能进行一种类似‘兑子’的互换,各凭国力底蕴和后手,互为先后手。当然,即便如此,仍然没办法完全杜绝那种杀力悬殊的一边倒战役,但至少可以让视披甲之士如蝼蚁的练气士,和那拨自诩无敌的武学宗师,不得不心怀警惕,提醒自己可别阴沟里翻船了,不小心就沦为某个躲在幕后同行的战功,就此身死道消,头颅滚地。”
沛湘小心酝酿措辞,打好腹稿,这才轻声问道:“山主,掌律,浩然天下那边对一国之君的修道限制,福地这边要不要照搬?”
陈平安合上手中那本册子,说道:“还没有想好。”
转头望向弟子,陈平安扬起手上的册子,笑问道:“要不要当本小说看?”
旁边的郭竹酒抬起双脚,布鞋轻磕着,听到师父的问话,连忙摆手。
陈平安将册子收入袖中,沉默许久,才突然问道:“沛湘,你说他们是怎么看待我们的?”
谢狗早已盘腿坐在椅子上,双臂环胸,哈哈笑道:“伸长脖子抬头看天呗。”
终究只是一座福地而已,上等品秩又如何,怎么都得是那座五彩天下,最好是拥有一座白玉京的青冥天下,谢狗才觉得有资格让对方知道自己是剑修。
郭竹酒犹豫了一下,问道:“师父,你是在紧张么?”
陈平安点点头,“是有些紧张。”
郭竹酒问道:“比起当年倒悬山春幡斋的第一场议事呢?”
陈平安笑道:“差不多紧张吧,紧张归紧张,其实都还好了。”
郭竹酒一手轻轻拍了拍师父的胳膊,一手扬起拳头,使劲挥动,“师父,不用紧张,你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
陈平安眯眼而笑,轻轻点头,“有道理有道理。”
沛湘完全不理解,她都不理解,她的两位弟子,自然就更听不懂了,甚至开始害怕,难道这个陈平安,是准备大开杀戒?
察觉和猜到两位弟子的心境,沛湘气不打一处来,以心声训斥道:“别胡思乱想!”
长命眯眼而笑。
身边男人,是担心这座天下的有灵众生过不好啊。
在她看来,当然是自家公子多想多虑了。所思所想不必如此重,心中挂碍不必如此多,完全不必如此多余。
但恰恰如此,多余即温柔。
第1064章 (1)白也诗剑两无敌
白也跟着刘十六到了落魄山,就不挪窝了,哪怕魏檗亲自登门邀请了一次,白也都懒得开口说句客气话,神色淡然,只是摇头,就是再明显不过的一道逐客令了,那位即将获得神号“夜游”的魏山君就立即告辞离去,根本不敢打搅这位人间最得意的修行。
哪怕明知道文庙十哲之首的大先生,如今就在披云山那边,白也还是在山中落脚的那座府邸,深居简出,只是偶尔会散步去往旧山神祠庙所在的山顶,看看风景,日出东海日落西山。
不知为何,白也总能碰到那个有些奇怪的黑衣小姑娘,但是那个据说是落魄山右护法的小姑娘,也从不凑近聊天,就是远远站着,斜挎棉布包,第一次白也出于礼节,当然更是因为好友君倩的面子,与周米粒打了声招呼,小姑娘抿嘴而笑,使劲点头,怀捧绿竹杖和金扁担,小手攥着棉布挎包的绳子。
白也总不能就这么跟个小姑娘一直大眼瞪小眼,就挤出个笑脸,见她还是不说话,白也就自顾自继续欣赏天边的火烧云。
听着身后那边的脚步声,小姑娘是蹑手蹑脚离开了,到了神道台阶那边,就开始一路小跑,等到跑远了再撒腿飞奔。
第二次遇到小姑娘,是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早上,也是白也早到,小姑娘晚到片刻。
白也就转身笑问一句,小米粒,有事吗?
小姑娘摇摇头,挠挠脸,等到白也转身凭栏而立,她又跑了。
第三次,白也转过头望去,就看到只是默默坐在台阶那边、一个小小的纤细背影,白也就愈发摸不着头脑了。
等到第四次,小姑娘好像是故意绕了远路,从集灵峰那边抄小路,先到了霁色峰的后山,然后飞快登山,然后躲在了旧山神祠的那边,她根本就没有冒头,从头到尾,只是蹲在原地,就不曾在白也这边露面。等到白也走下山顶,才发现那个小姑娘悄悄绕过那座建筑,将绿竹杖和金扁担斜靠栏杆,她自己再爬上栏杆,开始自顾自嗑着瓜子。
走在路上的白也,算是给彻底整懵了,自己这是被一个小姑娘给接连守株待兔了四次?
问题是他直到现在,也不清楚小姑娘到底想要说什么,做什么。
以至于连白也这么万事无所谓的一个人,到了山中住处,犹豫过后,都得去隔壁宅子请教好友君倩,询问小米粒为何如此作为?
若说小姑娘是想帮着谁讨要一幅真迹字帖、或是有谁想要请教剑术之类的,其实都没什么,毕竟自己是做客落魄山。
君倩爽朗大笑,帮好友揭开谜底,原来他之前与小米粒说了,说我那好友白也,你觉得在山脚那边尝过一次的小鱼干,滋味极好,但是你这个人脸皮薄,不好意思跟落魄山这边开口讨要,觉得跌份儿,加上你性格孤僻,不善言辞,平时总是板着脸瞧着对谁都是很凶的,连那魏山君都被你冷着脸吓跑了,何况你这个人,尤其不愿欠谁半点人情。
所以啊。
小姑娘就只是壮起胆子,假装与你白也每次都是巧遇了,她想要变着法子,请你吃一顿小鱼干,仅此而已。
后来她就怕打搅你赏景,所以就挪去了坐在台阶那边,最后一次干脆就不敢见你了,既想与你套个近乎,又怕自己连累好人山主和落魄山,在你这边观感不好。
想到那个黑衣小姑娘的模样,微微皱着眉头,然后等到自己转头望去,她便抿嘴而笑,使劲攥着棉布挎包的绳子。
虎头帽少年的眼神和脸色,渐渐一并柔和起来。
刘十六拍了拍好友的虎头帽,埋怨一句,“白也啊白也,总觉得人间人皆有所求,这次是你不识相了吧。”
可是世事就是这么奇怪,等到白也想要还一个守株待兔的时候,小姑娘今天就只是忙着早晚两趟的巡山了,然后就是去门口那边陪着仙尉道长聊聊天解解闷,不然就是去老厨子那边串个门,蹲在一旁看着老厨子编簸箕,心灵手巧,百看不厌。按时点卯,去竹楼一楼,陪着看书的好人山主和忙着针线活的暖树姐姐,小米粒就只是负责发发呆,在廊道那边打几个滚儿,趴着看山外的白云来了又去,在心里边帮它们取一个个的绰号。
今儿第二场巡山的课业完毕,大功告成,只需睡个好觉,等着自己的那个叫“明天”的好朋友,就又不请自来啦。
小米粒路过霁色峰神道台阶那边,放慢脚步,抬头看了眼山顶那边,犹豫又犹豫,还是算了。
再去那边,做事情可就不够老道了,说不得白先生以后嫌烦,都不乐意出门赏景了。
小米粒肩扛小扁担,手持绿竹杖,大摇大摆而走,没事,还是开心比郁闷多些,“郁闷”兵力太少,“开心”兵强马壮,些许郁闷,就只好输得丢盔卸甲啦,惨兮兮,兵败如山倒!
毕竟那位可是传说中的白先生唉,以前是自己头发长见识短,孤陋寡闻了,看来是时候跟景清借阅那本《路人集》了。
就是不晓得白先生为何被说成是“人间最得意”,竟然连好人山主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小米粒想了想,转头看了眼山顶,灵光乍现,计上心来,没有着急返回自己宅子,而是一路飞奔到山脚。
她搬了条椅子坐在仙尉道长身边,椅子稍稍侧着摆放,好用眼角余光瞄着山顶那边的动静。
白先生每次下山,都是不急不缓的脚步,那么到时候自己只要卯足劲,来个健步如飞,三步做两步,估摸着就能恰巧在去往宅子的那条山路遇到,好计策啊,兵书没白读,好个现学现用的三十六计走为上!天衣无缝,不露痕迹!
仙尉察觉到古怪处,笑问道:“右护法,看啥呢。”
小米粒赧颜道:“么的么的。”
仙尉怕她坐这儿无聊,就陪着小米粒东拉西扯了些,小米粒听得津津有味,等到她回过神,赶紧转头望向神道山路那边,糟糕,只瞧见白先生已经走下山顶,身形岔入那条去往绵延府邸的道路了。
小姑娘皱着鼻子,小声委屈道:“仙尉道长唉,误我大事嘞。”
仙尉紧张道:“咋个说?”
小姑娘挠挠脸,笑脸道:“怪我自己听得入神,分了心,可怪不着仙尉道长。”
仙尉好奇问道:“小米粒,别不说啊,说说看,我看看能不能补救一二?”
小米粒站起身,笑容灿烂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仙尉道长,明儿见!”
仙尉起身问道:“真没事?”
小米粒咧嘴笑道:“么事么事。”
小米粒刚跑出去没几步,停步转头提醒道:“仙尉道长,黄昏天,光线变暗了,看书可别太专注,稍微注意些啊。”
仙尉笑道:“修道之人,虽说我暂时还只是半桶水的门外汉,但其实已经无需在意这种事情了,不过你放心,我以后肯定会注意的。”
来到山顶,黑衣小姑娘叹了口气,来到栏杆旁,个儿矮的小姑娘,用脑袋抵住栏杆,埋怨自己,那么多的兵书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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