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654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如果只看表象。

  从浩然贾生变成蛮荒文海的书生周密,是一切既定规矩的破坏者和创建者。

  那么反观与之起了一场大道之争的年轻隐官,陈平安只是循规蹈矩,是规矩之内的最大既得利益者。

  那么得益于规矩庇护者,往往孜孜不倦维护旧规矩,追求的,就是一种允许局部摇晃的大框架稳定。

  老观主伸出拇指摩挲酒碗,桌上白碗轻轻旋转,碗内酒水随之起涟漪,笑道:“天道倾塌,八方开旋,时耶命耶?从古如斯。主客相搏,为之奈何?复归为一,时也命也。”

  王原箓伸长脖子看着桌上的酒碗,欲言又止。

  小陌轻轻点头,碧霄道友收了个好徒弟。

  因为那个青年道士觉得师父所谓的“复归为一”,这个说法可能并不准确。

  小陌微笑道:“书上说了,人若能忍辱负重,家族子孙必有晚发。剑气长城与公子,属于相互成就。”

  老观主笑呵呵道:“以前朱敛喊的老爷,如今道友称呼的公子,剑气长城的二掌柜,数座天下的陈十一,南绶臣北隐官,绰号说法一大堆。不曾想每天在条陋巷踩着鸡屎狗粪的泥腿子,也成了陈公子。”

  小陌说道:“天行健地势坤,君子以厚道而自强,行愿无尽,在人间有一席之地,并不奇怪。”

  当年那个路上领衔而行的第一位道士,就曾在道路上建造行亭无数,虽然简陋,却可以遮风避雨。

  何况那位头别木簪的道士,每传下一条道脉、一门术法,也是一座无形的路边行亭。

  老观主一笑置之,转移话题道:“小陌,我本来可是连两份贺礼都备好了的,例如那座火海与炼剑台犹存的太阳宫,我一开始就想着送给哪天与你结为道侣的白景道友,现在嘛,对不住,已经归属王原箓了。”

  檐下插袖的干瘦道士闻言心一紧,那件宝物都落袋为安了,师父你老人家可别反悔啊。

  小陌笑道:“没事,都是身外物。”

  当初作为收徒礼,送给王原箓一座巴掌大小的袖珍宫阙,即是传说中早已被打碎的太阳宫。

  把道号“金井”的荀姓道童,给眼馋得不行。

  上古陆地真人有云,龙潜渌水坑,火助太阳宫。

  渌水坑是浩然陆地水运共主澹澹夫人的道场,曾是远古五至高神灵之一水神的避暑行宫,之一。

  但是太阳宫的品秩,是要比渌水坑高出一大截的,相传此地除了是火神的主要道场,还曾是持剑者的铸剑场所之一。

  按照少年的说法,这座太阳宫,是自家老爷一众家当中排名前五的宝贝。

  只要活得够久,道行够高,家底就会厚得可怕。

  小陌是如此,老观主更是如此。

  白景的家当,比不得碧霄道友,比小陌是肯定要阔绰得多。

  王原箓听到那位前辈的言语,顿时松了口气,前辈就是前辈,果然神仙风采!

  师父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难不成是一种性格互补?

  其实这还是王原箓太不清楚小陌的过往,以为这位前辈客客气气,跟谁都“好说话”,就真的好说话。

  大妖仰止和朱厌,就一定不觉得小陌是个好说话的。

  老观主之所以能够与小陌成为挚友,很重要一点,就是小陌在远古岁月,很喜欢跟人问剑,所以对脾气。

  当初小陌为了躲避白景,不得不造访落宝滩,问剑有几场,碧霄洞主就赠酒几坛,双方可谓痛饮。

  “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不饶人”的碧霄洞主,岂是浪得虚名。

  而小陌光是与几乎所有妖族都要敬称一声“白老爷”的白泽,就打过两次架。

  一次是觉得常年与小夫子厮混在一起的白泽,做事不像话,境界不太行,得砍他一砍。

  还有一次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不过这场问剑,是与碧霄道友一起酿酒之后的新故事了。

  只因为小陌不理解白泽既是同道妖族,为何要帮助人族出身的小夫子,在浩然山顶铸造九鼎,铭刻妖族真名无数。

  那会儿天庭已成“作古”,人间已经划分天下,人间底定了,当时的白泽,早就通过一场登天之役证明自己的术法高低,尤其是能够赐名这一门本命神通,让妖族修士头疼不已,就曾有一拨远古大妖觉得不允许有这么一号“道士”活着,故而在白泽某次单独游历天下的时候,有过一场精心设伏的围剿。

  至于结果,比如其中沉睡万年的官乙,就去养伤了,其余没去养伤的,自然下场更惨,真名都被白泽剥离出去再抹除了,一个个被迫兵解离世。

  妖族围殴白泽,就跟海渎真龙围杀陈清流一般无二。

  数量越多,后者战功越大。

  老观主咦了一声,“此物是送给白景的,又不是给你的,还是说你们如今关系不同以往,已经这么不见外了?”

  小陌苦笑道:“这个话题,碧霄道友绕不过去了是吧?”

  老观主以手指轻敲桌面,碗中酒水开始晃悠起来,借此混淆天机,再以心声微笑道:“贫道只是替吴宫主着急而已。”

  陈平安与宁姚。刘羡阳和赊月。或是小陌跟白景。还有那幸运儿徐隽和道号复戡的朝歌……

  人间每多出一双如此天作之合的神仙眷侣,那么吴霜降在十四境的道行,啧啧。坐享其成,水涨船高!

  只说那个出身大潮宗的年轻鬼物徐隽,为何能够在不到甲子光阴之内,真以为只是他根骨清奇,资质卓绝,并且洪福齐天?

  要知道徐隽并非是那种城府深沉、算无遗策的练气士,修行路上,做事情更多是满腔热血,一往无前。

  当然徐隽自身的道心之坚韧,品行之醇正,做事是非分明,确实令人侧目。

  但是这种人,是白玉京道官还好说,或是某座顶尖宗门的祖师堂嫡传弟子也好说,但徐隽的修行起步却很低,身份卑贱,况且开窍也很晚,在大潮宗内,徐隽修道之初,可谓举步维艰,别说是什么天才、道种,当年比起那些纷纷破境的同门师兄弟,修道资质就连中下都算不上,只能是垫底。

  故而事实上,徐隽的每一步登高,都是吴霜降的幕后谋划和暗中护道,才有了徐隽一次次的化险为夷。

  在吴霜降所谓的闭关合道十四境期间,吴霜降,可能是阴神出窍远游的吴霜降,就一直在偷偷给大潮宗的年轻人搭桥铺路。

  当然吴霜降给的,徐隽次次都能接得住,本身就能证明徐隽的不同寻常。

  当年本是世仇的大潮宗和两京山联姻,徐隽与两京山的女子开山祖师结成连理,双方道龄悬殊,境界悬殊,谁敢相信?

  何况这两座顶尖宗门,只说各自的下宗,都曾被对方毁掉了。更不谈历史上那些本该前途不可限量的修道好苗子,诸多意外夭折了。

  当时坐在婚宴主桌之上的大修士,光是当时位列青冥天下十人的,就有四个。余斗,陆沉,吾洲,孙怀中。

  其实还有一个徐隽的忘年交,纯粹武夫,被誉为“林师”的武道第一人,鸦山林江仙。只不过林江仙当时没有显露身份,随便挑了个角落位置喝酒而已。

  吾洲与朝歌,两位女冠,她们是相识已久的好友。

  作为贺礼之一,吾洲除了送给两宗共主的徐隽一门炼物道诀,还传授给早已沦为鬼物的徐隽一道极为上乘的鬼修术法。

  这个福缘深厚、且艳福不浅的徐隽,有一句口头禅,“已经很好了。”

  还有一些虽未亲临婚宴却送去名帖贺礼的贵客,例如华阳宫高孤,青神王朝的雅相姚清,国师白藕等。

  一座天下,几乎有头有脸的宗门、道官,都不吝贺词和贺礼。

  每一位得道之士的道贺和落座,既是徐隽和朝歌这对新婚夫妇的颜面有光,更是吴霜降的一份大道裨益。

  以后等到陈平安与五彩天下第一人的宁姚成亲,亦是同理。

  吴霜降的分身之一,之所以会待在飞升城,自然是有所求的。

  关于此事,道祖肯定一览无余。

  但是道祖之外的白玉京,就未必有人能够获悉此事了。

  只因为吴霜降的那个兵家修士身份,太过扎眼,甚至都不是什么障眼法,吴霜降摆明了要凭此这条旧路合道十四境。

  可别忘了,如今在浩然武庙之内,犹有两尊只因功德有瑕、才导致陪祀地位降低的兵家“杀神”,分别姓吴与白。

  那头化外天魔,当初悄无声息逃窜到浩然,一路辗转至剑气长城的那座牢狱,最终在那边落脚。

  试问万年以来,何地战事最频繁?

  老观主之所以有此“定论”,是靠猜,而且就是字面意思。

  毕竟试图去大道推演一位十四境修士的合道之路,绝对不是什么讨喜的事情。

  至于道祖会不会将此事泄露给谁,例如二弟子余斗?肯定不至于。

  想起一事,老观主说道:“那个道号‘守陵’的家伙,他没有早早将王原箓收入麾下,嘴上说是美玉不雕琢,其实就是故意卖我一个面子,欠了他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

  老观主微笑道:“青神王朝有个少年剑修,资质极佳,只是苦于没有明师指点。”

  小陌说道:“趁着白也先生尚未返回玄都观,今天喝过酒,我赶紧走一趟青山王朝,指点对方一番剑术,当成亲传弟子,能教多少就教多少。”

  老观主摇头道:“不用那么较真,你只需教几手凑合的剑术,就足够那小子受益终身了。”

  小陌说道:“既然教了,就得认真。”

  老观主点点头,也没有多说什么。既是道友,无需客气。

  老观主轻轻一跺脚,再双指并拢,随便一抹,桌上便水雾升腾起一幅山川形势图。

  老观主笑问道:“可曾看出一点眉目?”

  小陌只是扫了一眼,点头道:“天文垂象,神仙布局。显然是有道龄足够的高人指点。”

  虽然小陌并不清楚桌上那幅地图,显示着大潮宗和两京山以及所有藩属山头的分布,但是小陌的道龄和眼界摆在那里。

  所以小陌一抬手,桌上便悬起一座与之相对的星图,北斗群星浑天仪,那是已经黯淡万年之久的紫薇垣。

  并未因为周密的登天,入主旧天庭而重现光彩。

  只要不是一,别说半个一,大半个一,事实上,哪怕与那个一,相差只在毫厘间,哪怕周密的修为,已经相当于十五境练气士,能够掌控旧天庭一众神位的补缺和更迭,依旧无法成为这座天市中央“紫宫”的真正主人。

  故而周密依旧无法成为……十六境!

  老观主泄露了一些天机,“两京山的开山祖师,就是朝歌那个小丫头片子,她曾是‘朝天女’户籍出身。只不过如今青冥天下,连同两京山谱牒修士在内,知道这桩陈年旧事的,屈指可数。”

  “所以徐隽是必须死上一次的,不死如何能够以英灵姿态,走上一条虚无缥缈的登天神道。”

  “紫宫旗直,就有天子出。呵呵,天子。朝歌这个小姑娘,野心勃勃的同时,她还不至于太过人心不足,这是对的。”

  小陌笑道:“论心计,还是如今修士更强。”

  老观主点头道:“弯来绕去,人间不知耗费了多少心力。”

  “何谓‘道化’?”

  难得遇到一个愿意与之痛快喝酒和随意谈天的旧友,有感而发,老观主来了一场自问自答。

  “陈平安的祖宅之于泥瓶巷,就是一种道化。李-希圣所在家族府邸之于福禄街,亦然。一座落魄山之于骊珠洞天旧址,更是。”

  “首先得不挪窝,不是简单的水上浮油,一叶浮萍于洄水打旋儿,不是红烛镇那些连登岸都不被允许的贱籍船户,而是如一颗钉子深深契入地理和心坎,带着强烈的精气神,能够真正长久影响到一方水土的习俗人情和世道人心。但是这种道化,依旧是暂时的,浅显的,并不牢固,雪上痕迹罢了。”

  “三山九侯先生曾经在陈平安祖宅隔壁屋子落脚,待了没多久,齐静春的旧学塾,开馆蒙学约莫甲子光阴,青童天君所在杨家药铺的后院,待了一万年,等到人去楼空,就成过眼云烟了,只是残存着些藕断丝连的‘心与事’脉络,皆算不得道化。”

  老观主抖了抖袖子,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圆,“更重要的,是并未形成一座关起门来循环有序的小天地。”

  “当然这是他们有意为之,非不能,实不愿。如我在东海观道观一般,在大泉蜃景城故意留了一个井口,没有真正关门。”

  “知道为何至圣先师为何打不过道祖吗?就在于浩然天下哪怕独尊儒术,却还是有着诸子百家。”

  “对至圣先师而言,每一家学问,都是一份负累。一树之外百花开,风景绚烂,主人就得付出每天瞧见一庭院好风景的代价。”

  剑气长城的刑官豪素,就曾以本命飞剑之一的“婵娟”,道化皓彩,以此扯断明月与蛮荒天下的大道牵引。

  之后剑修豪素在此居住一段时日,就是为了抹掉那份“道痕”,免得青冥天下的大修士来此观道,凭此脉络,推衍出一把本命飞剑的更多真相,早早研究出一种压胜举措,这会让豪素与人问剑之时,早早失去先手优势。山巅练气士,除了极个别,都很乐意手握几种专门针对剑修的杀手锏手段。

  老观主一挥袖子,呈现出一幅幅蛮荒各地的山水画卷,“至于这种路过,别看当下变化很大,其实当地如人受伤,很快就会自愈,逐渐消弭影响。”

  是剑气长城的那几个剑修,做客蛮荒,一路走走停停,走过的十个地方。

  宗门白花城,古战场遗址龙泓,大岳青山,云纹王朝玉版城,春涧山,仙簪城,酒泉宗,曳落河,托月山,明月皓彩。

  当年在北俱芦洲那处秘境内,做客浩然的玄都观的“孙道长”,曾经为陈道友传授过一个类似的道理。

  在那之前,陈平安就曾思考一个问题。

  不是那种浅尝辄止,而是尝试着追本溯源。

  在苍筠湖地界的水神祠庙,陈平安与杜俞偶遇,混熟了之后,就曾询问后者一个关于大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困局”。

  只说前不久,暂时名不见经传的柳蓑,在青鸾国书房内,他见到陈平安之后的那番说辞,无非是想要证明自己“来过人间”。

  老观主转头问道:“王原箓,为师且问你一问,足足一万年,岁月够久了吧,为何在这期间,人间聪明人多如牛毛,英才豪杰无数,成就十五境大道的,就依旧只有之前三人而已?难道只是多出一个一,就那么难?”

  退回原位蹲着的王原箓,看似双手插袖,实则在袖内仔细研究那件见面礼,肯定是法宝品秩起步,半仙兵都不是没有可能?

  要不是送礼的小陌前辈还没走,以王原箓的一贯行事风格,就跟得了一块金子似的,非要咬上一口,看看有无牙印来确定真假。

  听到师父的这个问题,王原箓老老实实回答道:“三教祖师功德圆满,修行无漏,为人间开辟出三条大道,是为立教称祖。”

  小陌笑了笑。

  老观主说道:“说人话。”

  王原箓小声嘀咕道:“书上看来的道理,怎么就不是人话了。”

  这个曾经跻身数座天下年轻候补十人之一的干瘦道士,出身米贼一脉,在所有人跟前都是唯唯诺诺,只在差点错认了祖宗的某位熟人那边,才胆气横生,说话极有魄力。当然,遇事能躲就躲的道士,真遇到那种躲不过去的,只要王原箓选择出手了,就绝对是下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