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侯
高君听得眼皮子直打颤。
要说那貂帽少女,是极有可能胡说八道的。
可是那个给任何人印象都极好的“小陌先生”,却从不是那种好说大言的正经读书人。
然后朱敛问了个奇怪问题,“小陌,谢姑娘,高掌门,你们喜欢研究算术吗?”
小陌说道:“谈不上喜欢,跟在公子身边,耳濡目染,有过粗略了解,还是个门外汉。”
谢狗难得默不作声,只因为三教诸子百家,就数术算一道,她最不感兴趣。
其实山上练气士,或多或少,几乎都绕不开术算学问,
不过谢狗可能是为数不多的例外,剑术嘛,闭着眼睛练剑就行了,又用不着翻书。
高君说道:“门派内有类似的课业,但我平时只是偶尔研习术算和卦象。”
朱敛淡然道:“可能所有自由的让渡,都在追求一个最大公约数。”
小陌若有所思。
谢狗瞥了眼小陌,她就假装若有所思。
高君忍不住问出口一个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这个问题,自打她离开莲藕福地第一天,登上落魄山,得知老厨子名为“朱敛”那一刻起,她就想要得到一个确凿无疑的答案了。
“朱敛,你真是朱敛?”
谢狗忍不住笑出声,这种傻了吧唧的问题也问得出口?
朱敛反问道:“高掌门为何有此问?”
高君竟是俏脸微红,欲言又止。
原来松籁国湖山派的密库当中,藏有某人画像,而且还不止一幅,俱是出自湖山派的前辈女子之手,而她们都曾是湖山派公认的大美人。
贵公子朱敛,最是谪仙人,才情当世第一,风采无双,无人匹敌。
再加上这个“武疯子”,是魔教丁婴之前的天下第一人,距今的历史不算太过悠久,所以湖山派那边,经常聊起朱敛。
朱敛笑道:“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应该就是高掌门所说的那个朱敛了。”
高君看了眼“老厨子”。
朱敛笑呵呵道:“朱颜辞镜花辞树,自古而然,年老色衰,不独是女子嘛,让高掌门失望了。”
高君幽幽叹息一声,只恨自己晚生江湖一百年,不得见那位据说世间画像千百都难以描绘真容一半风采的“朱郎容颜”。
江湖传闻昔年南苑国京城巅峰一役,天下第一的朱敛,与其余天下九人相约漫天飞雪中。
九人不敢单独入城,联袂而至。只见墙头上,有人盘腿而坐,单手托腮,头戴银色莲花冠。
天地雪白如一片琉璃世界,等那人缓缓起身,九人当中的两位女子宗师,尚未出手,便已暗自神伤。
高君在湖山派,就是听着很多类似“故事”长大的,像她一般的江湖女子,多是如此,概莫能外。
换成丁婴成为天下第一的江湖百年之内,又觉得那朱敛如何如何,必然是言过其实的,也有认为名不虚传的,众说纷纭,经常为了一个离开江湖百多年的人物而吵架,女子跟男人吵,女子也会跟女子吵。
只管低头编织箩筐的朱敛突然抬头,气笑道:“小陌,管一管你家谢姑娘!”
小陌一头雾水,只见身为“罪魁祸首”的谢狗在那儿装傻扮痴,又见那高君,她呆呆望向朱敛,满脸震惊模样,甚至还有几分……惊吓。
谢狗见瞒不过小陌,就伸手挡在嘴边,邀功道:“小陌,我上次见着朱老先生的真实容貌,可不会像高掌门这般失态哩。”
小陌气笑道:“还不快点撤掉剑意!”
谢狗撇撇嘴,收起那份如雨水般冲洗掉朱敛“面覆脸皮”的剑意。
朱敛笑道:“高掌门,今年南苑国京城第一场大雪时节,我会与自家公子问拳一场,高掌门若是得闲,到时候可以在旁观战。”
高君愣愣无言。
谢狗咳嗽几声,提醒道:“高掌门高掌门,醒醒。”
高君默然起身,她也不与朱敛告辞一句,只是径直离开院子。
谢狗还在那边自顾自感叹,“落魄山要是愿意举办镜花水月,得挣多少神仙钱呐。”
谢狗轻声问道:“小陌,有与落魄山结仇的十四境女修吗?”
到时候就可以让朱老先生出马了嘛,捯饬几分,一揭脸皮,只需往那儿一站,保证比啥都管用。
小陌瞪眼道:“朱先生大度,不跟你计较这种玩笑,你也识趣些,别得寸进尺。”
谢狗哦了一声,嬉皮笑脸问道:“陈山主可曾见过朱老先生的容貌?”
朱敛笑着摇摇头。
小陌却是知道一桩魏山君那边听来的密事,只是他在谢狗这边没有道破真相,免得她在山上大嘴巴乱传。
谢狗问道:“咋个想到要跟陈山主问拳了?”
朱敛说道:“对公子而言,可能只是舒展筋骨。对我来说,就得全力以赴了。身份之外,拳分两家,他山之玉可以攻石嘛。”
门口那边,有两人蹑手蹑脚离开,郭竹酒以拳击掌,“老厨子容貌不差,比起师父,差距只在毫厘之间!”
屁颠屁颠跟在郭盟主身边的白发童子张大嘴巴,隐官老祖再好,可要说能够跟院内那家伙比拼相貌,就有点昧良心了,白发童子再铁骨铮铮,还是真心说不出口。
沾光,沾光了哈,今夜无意间瞧见了老厨子的面容,白发童子晃着袖子,啧啧称奇,要是天下论道与问拳,比脸多好。
别说那啥自称第二没人胆敢自称第一,恐怕朱敛自称第一,都没人敢自称第二嘞。
高君心情复杂至极,走到了自己宅子门口,她还是没有推门而入,就一路散步到霁色峰之巅的白玉广场。
倒不是说她一个修道之人,会对“朱敛”一见钟情,只是一个男人,也确实长得太过好看了吧,根本不讲道理的事情。
她收起诸多思绪,逐渐清澈道心,高君笑了起来,虽说江湖相隔百年,不料还能在异乡相见同乡人。
高君不由自主,重重一拍白玉栏杆,喃喃自语。
得见此容颜,一花天下春。
第1043章 头顶三尺有谁
陈平安自认对皇帝宋和的性情还算了解,所以就算对方亲临村塾,也谈不上如何意外,反而有种情理之中的感觉,当然陈平安也没有那种三请三辞的想法,只是如何都没有想到,宋和一行人竟然就这么住下了,看架势,既然你陈平安在饭桌上,说了要考虑那件事,那咱们就等着你的确切答复,等你考虑好了再说。这不是耍无赖嘛。
一开始陈平安并不清楚这件事,先前吃过饭,就只是送到了门口而已,只当宋和他们会去县城、或是严州府城那边落脚。
大致安顿好住处,当然都是余勉和余瑜在忙活,刺史裴通和将军褚良已经返回各自官署,侍郎赵繇也已离开,宋和就独自在村里散步,这边的老宅,家底薄的,都是黄泥屋子,家境殷实些的则是白墙黑瓦,有那四水归堂的天井,村里都铺着长条青石板,年复一年,被来来往往的鞋子、车轮和牛蹄,摩挲得极为锃亮,月色一照,更为亮堂。
一村多是一姓,老人孩子,都是按照辈分排下来的,名字里边的居中某个字,就是辈分。
宋和出门后,还没几步路,光是被土狗吠了就不止一次,说实话,宋和心里边还真有几分犯怵,就怕真被狗咬了,总不能跟狗打一通架,一瘸一拐回去见人吧,可就糗大了。
走着走着,确有几分胆战心惊的宋和,一边自我解嘲,一边四处张望,然后宋和就看到村头那边,正陪着几个老头一起抽旱烟的陈平安,青衫长褂的教书先生,意态闲适,翘着二郎腿,露出一只千层底布鞋,微微歪着头,斜着肩,听着一旁老人们的闲天,时不时笑着点点头,看样子,陈平安虽然是个外来户,但是跟当地人很聊得来。
更远些,是些妇人女子,聊着些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宋和只是遥遥扫了几眼,就发现其中有几位少女,对那位气态儒雅的教书先生,瞧着颇为在意。
看见了宋和的身影,陈平安直接呛了一口旱烟,好歹是个当皇帝的,做事情这么不厚的嘛,当是大年三十夜往人家梁上挑走猪肉条-子的登门讨债呢?
宋和瞧见这一幕,忍住笑,默然坐在陈平安身边,所谓长凳,其实就是一块长木板,搁放在两摞青砖上边,可怜皇帝陛下,半片屁股悬空着呢。
陈平安只得挪了挪位置,给宋和腾出些地盘。
宋和听不懂这边的土话,陈平安就帮着解释一番,原来他们在聊一件大事,昨天村里有个老人走了,算是寿终正寝,但是只因为老人并不与村子同姓,按照这边的乡俗规矩,是不可以进村祠堂设灵堂的,那个老人的晚辈们就不乐意了,扬言如果祠堂再不开门,今夜就破门而入,谁敢拦着,他们打也要打进去。
宋和问道:“如果是陈先生,该怎么解决?”
陈平安摇头笑道:“一方是孝心,一边是习俗。这种事情还能怎么解决,就没办法解决。”
有个光脚少年从祈雨很灵的乌泥潭那边,钓着了一条两条长须、头颅硕大的怪鱼,通体金黄色,得有成人的一条胳膊那么长,蜷缩在少年腰间的鱼篓里边。
路过村头,陈平安看了眼鱼篓,喊出那少年的名字,招招手。
少年快步走向陈平安,喊了声陈先生。
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再拿手中的竹杆旱烟拨了拨鱼篓,少年看了眼陈平安身边的宋和,误以为自家先生,今夜要款待客人,开个小灶,一起吃个宵夜什么的。少年就毫不犹豫将腰间鱼篓摘下,递给陈先生。
陈平安摆摆手,用宋和听不懂的土话说了一通,少年听得一愣一愣的,看了眼陈平安,使劲点点头,重新别好鱼篓,飞奔离去。
宋和小声问道:“陈先生,这又是怎么回事?”
陈平安没有立即给出答案,只是提起烟杆,指了指远处一个山头方向,给宋和大致说了那乌泥潭的祈雨灵验,那座山顶水塘里边的鲫鱼、泥鳅等水族,确实都背脊带有一条淡淡的金线,陈平安再拿烟杆指了指身后的山,说那地儿,最高,当地百姓称之为啸天龙,都是世代相传下来的说法。
宋和却是一个较真的人,要说志怪传说,作为大骊王朝的一国之君,没少听说,更没少见,问道:“真是那类早年陆地龙宫贬谪左迁的蛟龙在乌泥潭歇脚,需要自囚一地,行云布雨多少年,好将功补过?”
陈平安笑道:“都是这边一代代流传下来的说法,真真假假,事实如何,很难说了。如果早知道你会这么问,我先前就跟陆沉刨根问底了,让他帮着推演推演。”
宋和稳了稳心绪,轻声问道:“陆掌教来过这边了?”
陈平安点点头,“刚来过,差不多可以说是陆掌教前脚走,你们后脚就来了。”
宋和霎时间心中明悟,先前队伍当中织造局佐官朱鹿的失踪,多半与这位白玉京陆掌教脱不开干系。
宋和好奇问道:“陈先生是劝说少年放了那条鱼?是山上修道的某些讲究?”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这其实跟山上没太大关系,是我家乡那边的一个老说法,里边确实有点忌讳。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由不得不信这个,何况不信这个,还能信什么。很多事情,是出门之后,才发现竟然都是差不多的道理,比如家乡跟这边,都是有谁上山沿着溪涧抓那石蛙,逮着第一只,都会折断一条腿再放生,是不可以带回家的。”
宋和说道:“算是一种礼敬山神的方式?”
陈平安点点头,“对喽。如果之后再在山上碰到三条腿的石蛙,不管是上山抓了半个时辰,还是一个时辰,就都要打道回府了。再就是今天,类似那少年,若是钓着了一眼望去便觉得古怪奇异、甚至有点被吓着的大鱼,要看那条怪鱼的面相了,若是苦相,就可以杀了吃掉,不打紧。若是瞧着是那笑脸的面相,最好放掉。”
宋和沉默片刻,没来由感叹一句,“归根结底,无论靠山靠水,还是靠天吃饭。”
陈平安默然不语,吞云吐雾。
家乡方言,与本地土话,也有个玄之又玄没道理可讲的相通处,每每聊起时节气候,或酷暑或酷寒,村民都会习惯乡言一句,用三个字或开头或收尾,这天公。
语气也谈不上埋怨,至多无可奈何,抬头看一眼天,叹口气而已。
面朝田地背朝天的庄稼汉,遇上好时节好年景,自然便是天公作美。
宋和显然这边的浓重烟雾,只是一直忍着。
陈平安收起烟杆,跟那几个老人道一声别,就带着宋和往村外散步去。
宋和问道:“陈先生方才跟一个青壮汉子聊了什么?”
陈平安说道:“那个人,人很好,是一个村塾蒙童的父亲,家里比较贫苦,是个泥瓦匠,上有老下有小的,能挣钱的活计都愿意做,背树烧炭养蚕采茶,什么都做,酒量不行还特别喜欢喝酒,而且酒品差了点,我方才就在劝他在酒桌上稍微克制一点,喝酒别那么冲,一上酒桌就先干一杯几杯的,拦都拦不住,喝高了就发酒疯,什么话都敢说。”
“我就开了一句玩笑话,说你不是人喝酒,是酒喝人。好在他听了也不生气。”
“再劝他在酒桌上,别总说别人的不是和不行。一个村子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能连被窝里边的悄悄话,都会被人听墙根听了去,何况是这种酒桌话,犯不着几句醉话,就恶了别人,白白被人记仇,时日久了,同辈的一代人不去说,还要让下一代跟着受累。”
听到这里,宋和觉得十分有趣,笑问道:“他觉得有无道理?”
陈平安说道:“当下约莫是听进去了,就是不知道下次上了酒桌,记不记得住。”
不说别的,只说喝酒,连同陈平安自己在内,真得多学学景清,在酒桌上,觉得谁都了不起,都是世间第一条的英雄好汉。
关键还是真诚。
因为陈灵均的酒话,就是他的心里话。
宋和自顾自说了一通道理:“谚所谓‘室于怒,市于色。’征知则缘耳而知声可也,缘目而知形可也,然而征知必将待天官之当簿其类然后可也。名无固宜约之以命,约定俗成谓之宜,异于约则谓之不宜。”
陈平安笑着点头。
宋和这是变着法子说自己先生的好话呢。
宋和露出几分缅怀神色,目视前方,轻声说道:“当年先生曾与我言,有位很有才情的律宗僧人,他在出家之前,有两句话说得极好,说那世间德胜者其心平和,见人长处短处皆可取,故口中所许可者多。德薄者其心刻傲,见人好事坏事皆可憎,故目中所鄙弃者众。先生最后说,前者可以将脚下道路越走越宽,后者只会越走越窄。”
“大概一个人有了如此境界,才可以眼见着满大街都是圣人,全天下无一不是个好人。”
陈平安拿着烟杆的手绕到身后,轻轻敲打后背,点点头,笑道:“还是陛下的道理,更有学问,更斯文些。”
宋和说道:“这些都是先生教诲。”
陈平安说道:“你既然听进去了,就是你的道理了。”
宋和约莫是觉得今夜散步的气氛和时机都不错,便开始坦诚相见,说出自己的内心想法,“文人雅士都喜欢说江山风月无常主,唯有闲者是主人。说实话,我这趟南下,本意是在洪州豫章郡采伐院那边止步,之所以改道来这边,属于一时冲动。我就怕陈先生对我们大骊王朝太过失望,说出来不怕笑话,我甚至不敢提醒郓州裴通和处州吴鸢,这些个好似就在陈先生眼皮子底下当官的封疆大吏,就怕节外生枝,画蛇添足,被看穿后,担心只会惹来更大的笑话。我在来时路上,曾见桥边河畔有梅树,停车在那边,我发了会儿呆,既怕陈先生如今的心态,君言不得意,帝力奈我何?只是再一想,若真是古涧一枝梅,路远深山自风流,等明月来寻我……倒也好了。哪怕会在陈先生这边吃个闭门羹,我也算问心无愧了。”
陈平安非但没有表示半点认可,反而得寸进尺,半真半假打趣一句,“哦?这就问心无愧了?”
宋和一时哑然。
怎么觉得自己,还不如一个酒品不太好的乡野村民,来得让陈先生有耐心,说话注意分寸?
陈平安笑道:“一寸光阴一寸金,这么好的道理,是说给谁听的?恐怕读书人能够听得进去,就已经很好了吧。”
宋和有一种错觉,仿佛回到了少年岁月,听那个担任国师的授业恩师,带着自己走在京城的市井坊间,遇到了什么人事,就说什么样的道理。
就在这边的酒桌上,陈平安曾经听了句话。
“人生世,没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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