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侯
陈平安双指弯曲,就是一板栗砸过去。
白发童子只得收敛那道巡狩心神的秘术,如果不是隐官老祖在这边,只会更加神不知鬼不觉,就把武峮的祖宗十八代都给查清楚,再次提笔蘸墨,桌上那桃花瓣的深红颜色,便浅淡几分,一边辛勤写字,一边与隐官老祖做买卖,“查漏补缺,得记一功。”
陈平安笑眯眯道:“之前你不小心说了个‘赔钱’,被记账了,是在裴钱那边功过相抵,还是各算各的?”
白发童子哀叹一声,选择功过相抵。
“这次文庙议事,你们北俱芦洲三郎庙的灵宝甲,还有老君巷法袍,都已经正式入选。”
陈平安与武峮大致聊了些议事内幕,比如渡船这边,按照文庙那边给出的方案,分出了极为详细的三六九等,比如巨大的山岳渡船,极具攻伐杀力的剑舟,速度极快的流霞舟,都已经被文庙正式采纳,很快浩然各地,就会动工建造剑舟在内的七种渡船。
至于法袍一事,也是差不多的情况,彩雀府的法袍,由于在价格上有点吃亏,所以哪怕是大骊宋长镜提出的建议,远比一般君主、修士更有分量,文庙那边暂时只是将其列为候选。
这炼物一事,北俱芦洲的山上工艺,其实很出彩,三郎庙的灵宝甲,恨剑山的剑仙仿剑,佛光寺的三色袈裟,大源崇玄署的鹤氅羽衣,如果不谈品秩,只说销量,被琼林宗垄断的老君巷法袍,冠绝一洲,尤其是莹然袍和大阅甲,一个专门给上五境修士,一个给世俗王朝的皇帝君主,不走量。在得到金翠城法袍的那门炼制秘术之前,彩雀府的法袍技艺,其实不算顶尖。
白发童子一挥袖子,手中碧玉笔,桌上那几瓣浅红近白的桃花都散入水中,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姿势,“大功告成。”
陈平安将册子快速翻阅一遍,再次交给武峮,提醒道:“这册子,一定要小心保管,等到孙府主返回,你们只将摹本送给大骊宋氏,他们自会寄往文庙,彩雀府法袍‘补缺’一事,可能性就更大。一旦文庙点头,彩雀府的法袍数量,可能最少是两千件起步,再者法袍是消耗品,只要在战场上验证了彩雀府法袍,甚至还能从十余种法袍中脱颖而出,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单子,最关键的,是彩雀府法袍在浩然天下都有了名气,以后生意就可以顺势做到中土、皑皑洲。”
武峮听得心神摇曳,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陈平安却开始泼冷水,提醒道:“你们彩雀府,除了收取弟子一事,必须赶紧提上议程,也需要一位上五境供奉或是客卿了。树大招风,财大招贼,要小心再小心。”
武峮无奈道:“谁不想有,咱们那位府主,倒是打了好算盘,心心念念想着与刘先生结为道侣,就可以一举两得,自家姻缘、山门供奉都有了。可是刘先生不答应,有什么法子。披麻宗那边,求一求,求个记名客卿不难,可要说让某位老祖师来这边常驻,太不现实。”
不过孙清喜欢太徽剑宗刘景龙一事,是一洲皆知的事情,其实这本身,就是一张彩雀府的护身符。
一旦有人无故招惹彩雀府,就刘景龙那种最喜欢讲道理的脾气,肯定会仗剑下山。不为男女情爱,就是讲理去。
但是等到彩雀府的生意做得足够大,足够让人垂涎,这层关系,就未必管用了。
武峮苦笑道:“陈山主,你不能因为落魄山不把上五境当回事,就觉得我们彩雀府是一样的家大业大了。”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这件事,我帮你们想想法子,不过不敢保证一定能成。”
能够常驻彩雀府是最好,但是不一定非要如此。
比如止境武夫王赴愬,只要放出话去,说自己是彩雀府的首席客卿,那么所有的觊觎之辈,就该好好掂量一番了。
毕竟王赴愬的出拳,是出了名的全凭心情。
除此之外,曾经打过交道的那位狮子峰山主,也会是个合适人选。
不过这两位老前辈,到底答不答应,暂时不好说,反正都可以试试看。真要接连碰壁,那就去找灵源公沈霖,还有龙亭侯李源帮忙。欠一个人情是欠,欠俩也是欠。
虢池仙师竺泉,之前走了趟中土神洲的披麻宗上宗,回来之后,就卸去了宗主职务,头把交椅暂时空着,她连祖师堂议事都不爱去了,只等杜文思出关破境,跻身玉璞境,就让性情稳重的杜文思继位。
听说在那祖师堂里边,竺泉大笑不已,公然放话,说老娘如今是无官一身轻,想砍谁就砍谁。
只不过竺泉,还有皑皑洲的谢松花,陈平安其实都有些怵,毕竟连荤话都说不过她们。
武峮郑重其事地站起身,抱拳致谢后,心情大好,说话就没那么顾忌了,笑道:“也就是知道陈山主是持身以正、道心清白的君子,不然我都要为陈山主第一次破例,喊来几个彩雀府弟子拎酒过来,陪着一起喝酒了!”
陈平安脸一黑。
白发童子便看那武峮顺眼几分。
武峮重新落座,说道:“落魄山帮着云上城打造了一座私人渡口,好像春露圃那边意见不小?”
她听说之前春露圃修士,嚷着要让落魄山将那渡口更换选址,搬迁到春露圃的一座藩属山头,那么一大笔神仙钱,给个小小云上城砸这钱,只会打水漂。
陈平安点点头,“人心不足,不奇怪。如果不是春露圃祖师堂内部有过几场争吵,以后落魄山就不用跟他们有任何往来了。”
武峮笑道:“这可不是煽风点火啊。”
停顿片刻,武峮大笑起来,“好吧,我承认,是有点幸灾乐祸。”
白发童子一直规规矩矩坐在隐官老祖身边,瞥了眼这个老娘们,长得不好看,脾气不坏啊。
武峮笑问道:“陈山主已经去过春露圃了?”
陈平安点点头,“不过我只见了林前辈一人。”
武峮大为意外,一开始觉得是这位山主年轻气盛,意气用事,只是细细思量一番,越来越惊讶。
最后再看陈平安,这位彩雀府掌律,就有些眼神异样。年纪轻轻的,怎么可以如此洞察人心。
不过也对,大概唯有如此,才能当上如此年轻的一宗之主吧。
武峮问道:“鸾鸾那丫头,修行还顺利?”
陈平安点头笑道:“资质很好,所以我比较担心会耽误她的前程。”
武峮摇摇头,啧啧道:“这话说得,真是欠揍。”
赵树下成了陈平安的嫡传弟子,赵鸾也成了落魄山霁色峰的谱牒修士,所以她就没有继续返回彩雀府修行,留在了落魄山。
陈平安刚刚帮她找了个不记名的师父,就是身边这位化外天魔。
再望向远处那些桃花,陈平安记得早年游历途中,跟魏羡卢白象几个,也曾路过一处桃林,恰好有一位村野女子路过,当时老厨子好像触景生情,就随便胡诌了几句,结果给裴钱笑话了半天。
可其实,朱敛那番随口言语,在陈平安看来,还是极有意思的。
可爱深红浅红,翠绿衣裙妩媚,频偷眼,意如何。缘来因君栽桃花,人在心儿里。
陈平安再想起朱敛摘掉面皮的那张真实脸庞,心中忍不住骂一句。
魏檗,米裕这些个,还有那曹慈,傅噤,好像都比不过老厨子。
记得早年裴钱听老厨子说自己年轻那会儿在江湖上,还是有些故事的。
小黑炭还笑得肚子疼,一手捂肚子,一手使劲拍桌子,说老厨子你笑死个人了。
其实当时陈平安也没少笑。
临行之前,武峮送了几罐小玄壁,说最新法袍的定价一事,让落魄山和陈平安都放心,保本而已。
陈平安笑道:“不用刻意只求个保本,既然是生意往来,哪怕是跟文庙打交道,可钱还是要挣的,我们都少挣点就行。”
武峮摇头道:“这件事,我都不用与府主打商量,只要是文庙那边要去的法袍,我们彩雀府一颗雪花钱都不会挣。”
彩雀府修士,谁都没去过剑气长城。
有机会能这么做一回,以后武峮再去祖师堂为历代祖师爷敬香,会格外安心。
陈平安打趣道:“这让落魄山如何自处?跟着彩雀府一起不挣钱啊?”
武峮一时无言。
陈平安抱拳笑道:“那就这么说定。”
最后这位掌律女修望向并肩而立的那对神仙眷侣,她笑着与陈平安和宁姚说了句,早生贵子。
宁姚明显有些措手不及,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什么。点头不是,摇头也不对。
陈平安面带微笑,像是听见了,又有没听见。
只是立即觉得彩雀府供奉客卿一事,这点小事,算什么事?包在我身上,这位武掌律只管等好消息就是了。
离开桃花渡,到了那座云上城,城主沈震泽,早已是道侣的徐杏酒和赵青纨,都在城内。
一起乘坐渡船离开云上城,去邻近看了那座仙家渡口,落魄山出钱,云上城负责出地出人,规模不算大,比彩雀府桃花渡还要略小几分。
不过能够拥有一座私人渡口,本身就山上仙府一种的底蕴彰显,这就像大宗门有无本事开辟下宗,是一个道理。
陈平安说要马上赶路,沈震泽就没有挽留,如果只有陈平安,怎么都要喝一顿的,等到年轻山主身边,站着那个名叫宁姚的女子后,沈震泽就不敢了。
故地重游,还是那条满是铺子和包袱斋的大街,宁姚几个逛她们的,陈平安与徐杏酒并肩而行。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眯眯道:“杏酒啊,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陪我一起去找刘景龙喝酒?”
徐杏酒神色尴尬道:“还是不去了吧。”
如今刘先生那一连串名号由来,他跟柳剑仙,好像都是罪魁祸首。
已经不光是什么“陆地蛟龙爱喝酒,酒量无敌刘剑仙”了,披麻宗竺泉贡献了一句“刘景龙确实好酒量,都不知酒为何物”,老宗师王赴愬说了个“酒桌飞升刘宗主”,还有浮萍剑湖的女子剑仙郦采,说那“酒量没你们说的那么好,只有两三个郦采的本事”,反正与太徽剑宗关系好的山头,又是喜欢饮酒之人,只要去了那边,就不会放过刘景龙,哪怕不喝酒,也要找机会调侃几句。
徐杏酒觉得换成自己是刘先生,脾气再好都要破口骂人,只要是找上门喝酒的,来一个骂一个,来两个骂一双。
陈平安轻声问道:“她如今还好吧?”
因为上次观礼,徐杏酒和桓云一起去的落魄山,但是道侣赵青纨,却没有现身。所以陈平安才会有些担心。
徐杏酒点头而笑,然后正衣襟,与陈平安作揖拜谢。
一切尽在不言中。
山下年关,山上心关,都难过,情关难过心难过。
只要过去了,就都还好。
陈平安松了口气,拍了拍徐杏酒的手臂,“别这么客气,用不着。”
徐杏酒直起身,轻声问道:“陈先生,春露圃那边?”
陈平安说道:“已经解决了,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人心问题不在落魄山,那么其实就需要他们自己去解决。”
如今的很多麻烦,对于陈平安来说,就真的只是些麻烦了,而不再是什么难题。
春露圃之行,只见林嵯峨一人。
就是在讲一个根本不用与春露圃各位修士废话半句的道理。
落魄山山主,宝瓶洲一宗之主,在老妇人那边依旧是晚辈,但是此外春露圃,如果还想继续生意往来,就给我老老实实的,有错改错。
连那玉莹崖和蚍蜉铺子都没去逛,就是与春露圃摆明了划清界线,要公私分明了。
如果愿意改,至于如何改,你们春露圃自己去找那个分寸!
干脆就与落魄山不做生意了?落魄山根本无所谓,很快春露圃就会发现一个真相,不但是浮水出面的披麻宗,彩雀府,云上城,之后还会有太徽剑宗,大源王朝崇玄署,浮萍剑湖,水龙宗,两位大渎公侯……都会是落魄山在北俱芦洲的盟友。落魄山根本不用刻意针对春露圃,春露圃修士自己就会心虚。
是陈平安和落魄山拢起的那么一条跨洲财路,已经帮忙打通宝瓶洲各个关节,这里边涉及到了大骊宋氏,披云山,董水井,关翳然,还有老龙城范家和孙家……都已经如此了,春露圃没理由一个劲往死里挣钱,一门心思想着占尽便宜,这个世道,不讲道理的,不能欺负讲道理的。
当然,随着文庙的解禁山水邸报,相信很快整个浩然天下的山上修士,都会知道他是谁。
不单单是落魄山的年轻山主那么简单。
不过将隐官这个头衔,与陈平安这个名字挂钩,可能还要稍晚一点。
所以陈平安必须要尽快走完这趟北俱芦洲之行。
然后立即返回宝瓶洲,与刘羡阳一起问剑正阳山。
陈平安说道:“杏酒,我就不在这边住下了,着急赶路。”
徐杏酒笑着抱拳道:“祝陈先生一路顺风。”
陈平安笑着回礼道:“祝修行顺遂,美美满满。”
————
百花福地的新一届花神考评,凤仙花神非但没有沦为九品一命,反而稳住了先前品秩,虽说未能提升,可是少女花神,已经足够的喜出望外,以至于她在闺阁内的墙壁,偷偷悬挂起了一幅人物画,打算以后每逢初一十五,都会焚香礼敬,感谢这位青衫剑仙的“救命”恩德。
她开始憧憬着下次陈先生莅临福地。
还有个瞧着比凤仙花神年纪更小的小姑娘,是那福地的芭蕉花神娘娘,手中持有一把袖珍可爱的芭蕉扇,轻轻扇风,问身边的瑞凤儿姐姐,见着那个阿良没有。
咏花诗词,就数她最少了。所以神位很低,少女甚至都没几个别称。
凤仙花神说没能瞧见呢,不过听说那个阿良好威风,抓住了个道号青秘的飞升境大修士,嗖一下就不见了,直接去了剑气长城那边。手摇芭蕉扇的少女,听得眼神熠熠光彩。
老玉璞的剑修于樾,身为密云谢氏的首席客卿,职责所在,必须护送那位贵公子返回皑皑洲,只是到了家族名下的那座仙家渡口,于樾就立即动身启程,独自乘坐跨洲渡船,去宝瓶洲最北端的一线渡。
要去年轻隐官的落魄山,挑选弟子去!成与不成,看自己与那未来嫡传的机缘,此次不成,多跑几趟就是了。
只说挑选剑修胚子一事,天底下谁有资格与那位隐官媲美?
结果登船后就有敲门声响起,竟是那个偷偷摸过来的谢氏公子哥,这小子说要去游历一洲北岳所在的披云山,听闻那边有个夜游宴,次次都筹办得极有意思。
邵元王朝有个不小心断了条胳膊的远游境武夫,桐井。
如今在家乡江湖,桐井在酒桌上逢人就说,自己是与那年轻隐官问拳之人!
而且就在那文庙附近,有过正儿八经的问拳切磋一场!
抖了抖那条胳膊颓然下垂的肩头,就这么点小伤,当然了,有一说一,跟隐官大人没对我下狠手有关系。
不认识隐官?没听过这头衔?哦,就是剑气长城官最大的那个剑修,这位青衫剑仙,年轻得很,如今才四十来岁。
还不知道?就是那个能够三两拳打得马癯仙跌境、再让曹慈去功德林主动问拳的止境宗师!
有人会问,这个隐官,拳法如何?
高啊,还能如何?他就只是站在那边,纹丝不动,拳意就会大如须弥山,与之对敌之人,自然就像山脚蝼蚁,仰头看天!
所以我那几拳递出,真算是舍生忘死了。
所以隐官大人不对我下死手,明白了吧?这就是纯粹武夫之间的一种相互礼敬。境界悬殊不假,但是隐官看我,是视为同道中人的,当然,达者为先,登顶为长,他是前辈,我是晚辈,这么说,我不亏心。对这位年轻隐官,我是很心服口服的。以后江湖上,谁敢对隐官大人说半句不中听的,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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