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576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顾璨笑了笑,也跟着转身离开黄鹂岛。

  子午梦都震惊了,“就这么走了?”

  顾璨反问道:“不然?”

  子午梦说道:“做掉他啊。”

  顾璨难得打趣一句,“又不是在你家乡那边,这个动不动就要打打杀杀的习惯,我又不是开棺材铺的,你以后改改。”

  子午梦蓦然笑颜如花,挽起顾璨的胳膊,轻声问道:“软不软,大不大?”

  顾璨淡然处之,也不挣脱手臂,说道:“说实话,在我家乡那边,你这种荤话,就是学塾蒙童的水准。”

  子午梦甩开他的胳膊,愤愤道:“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到了床上都不会动屁股的主儿。”

  顾璨微笑道:“”

  子午梦惊讶转头,看着眼神和脸色有些陌生的顾璨,好像心情好了几分。

  是想起家乡了?

  渡船泛湖,月光洒满湖面,子午梦问道:“是想要……拉个壮丁?”

  顾璨点点头,“如果仲肃能够担任我那个宗门的掌律祖师,对双方来说,都是个不错的选择。”

  既然聊到了那个宗门,子午梦便问道:“那你觉得刘幽州会答应你的邀请吗?”

  顾璨说道:“傻子才会答应吧。”

  子午梦笑道:“那你想好宗门的名字了?”

  既然顾璨这么说,刘幽州多半是愿意担任副宗主了。

  顾璨点头道:“想好了。”

  子午梦问道:“说来听听。”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刘幽州不是傻子,所以不会答应的。除非我去见他一次,才有可能打消他的心底疑虑。”

  顾璨说道:“至于宗门的名称,答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子午梦懂了,就叫书简湖。

  她问道:“接下来去哪儿?”

  顾璨笑道:“要去岸边一座城内,见个不能算朋友的朋友吧,那会儿他还是个孩子,我跟他经常聊天。”

  这次她是真的感到震惊了,脱口而出道:“顾璨,你这种人也有朋友?!”

  顾璨脸色晦暗,轻声道:“我当然有啊,却也等于没有了。”

  他后仰倒去,双手作枕头,怔怔出神。

  云水千叠,一天明月,明月一天。

  年轻人抽了抽鼻子。

  ————

  大骊严州府,一条溪涧的源头,乡塾檐下,躺在藤椅上的陈平安手拿蒲扇,坐起身。

  夜幕沉沉,赵树下视野中,有两人好像凭空出现,一步跨出,是个手持行山杖的年轻道士,一个同样手持绿竹杖的消瘦少年。

  道士微笑道:“江湖重逢,有醇酒,遇故人,对月逢花不饮,更待何时?”

  望向那个年轻武夫,道士拍了拍身边少年的肩膀,笑道:“赵树下,介绍一下,他叫宁吉,是你的小师弟。”

  宝瓶洲中部,合欢山,粉丸府内。

  年轻道士开始拐弯抹角怂恿背剑少年,哪怕你陈平安不亲自动手,打那个绰号温郎却眼神不正的家伙,好歹让你的关门弟子,让咱们裴姑娘,打一顿那个家伙得了,好教他知道何谓压境问拳,为何出门必须翻黄历,什么叫江湖险恶。

  看来陆掌教狠起来,真是连自家的徒子徒孙都坑。

  温仔细早已察觉到那个道士,时不时打量自己,还是那种鬼鬼祟祟的眼角余光,或是略带挑衅的斜眼看人。

  温仔细倒是没打算跟这棉袍道士计较,只是觉得有趣,便以心声问道:“这位道长,认识我?”

  不料那个道士瞧着浓眉大眼,虽说寒酸了点,可模样还算周正,但脾气就不是一般的暴躁了,直接回了句,“我认识你祖宗!”

  温仔细哪里知道,自己眼中的寒酸道士,却是宫主眼中的年轻僧人,只是作为一位陆地神仙兼武学宗师,挨了这么句骂,温仔细依旧笑容如常,毕竟跟这种下五境的山脚蝼蚁置气作甚,他瞥了眼背剑少年身边那个扎丸子头发髻的年轻女子,收回视线,继续问道:“怎么,你喜欢这位姑娘?”

  道士破口大骂道:“你这个歪瓜裂枣的下流胚子,管好眼睛,瞅啥瞅……”

  温仔细哭笑不得,摊上个缺根筋的傻子么。

  道士喝了口酒,润了润嗓子,疑惑道:“你就不回一句,瞅你咋的?”

  温仔细可以确定了,是个真傻子。心想我他娘的再跟这么个傻子多聊一句,我就是傻子。

  道士继续骂道:“贫道要是你师父的祖师爷,道爷我就是你祖师爷的师父。”

  温仔细一挑眉头,笑眯眯道:“再骂,继续。”

  道士摇晃肩头,嬉皮笑脸开始作妖了,贱兮兮道:“嘿,就不,你算老几,让贫道骂你就骂啊,麻溜儿的,赶紧让你祖师爷来,道爷这个当师父的,才乐意开个金口,教训他几句,他要是喝几杯罚酒,道爷大人有大量,就算一笔揭过了。”

  温仔细倍感荒诞之余,犹豫了一下,还是以心声询问道:“宫主,这个贼眉鼠眼的小道士,能看出他的真实境界吗?”

  那位灵飞宫宫主,湘君祖师,方才刚刚领到一道师尊法旨,正在与一旁老妪说起,自己师尊已经亲口答应恢复某人的谱牒身份。

  “慎言,你当祖师堂规矩是虚设?!”

  听到温仔细的询问,湘君微微皱眉,原来他用了个“小秃驴”的说法,便先与他心声一句,再回答那个问题,“下五境无疑。”

  温仔细有点懵,不知宫主为何要上纲上线到祖师堂规矩的地步,不就是给了那年轻道士一个贼眉鼠眼的评价吗?

  他也懒得深究,笑望向那个道士,“划出道来,咱俩比划比划?”

  道士伸手卷起一只袖子,抬起胳膊,手肘抵住酒桌,摇晃手腕,开始絮絮叨叨,“来啊,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王八蛋,跟道爷掰掰手腕!比谁力气大,容易伤和气,谁输谁是谁祖宗……”

  温仔细一时间只觉得自己鞋底板猜到了一摊狗屎,按照某地方言,眼前这厮,分明就是个六儿。

  湘君祖师瞥了眼年轻僧人,再看了眼温仔细,你们这是做什么?

  背剑少年容貌的陈平安,根本没理会那边的心声对话,虽然陆掌教有意为之,让陈平安和裴钱都听得真切。

  裴钱也没理睬,因为她在跟自己师父聊一件事。

  “师父,落魄山附近有几座山头,北边的灰蒙山,已经我们自家藩属山头了,另外还有天都峰,跳鱼山和扶摇麓,都算近邻。”

  陈平安聚音成线笑问道:“当然知道啊,突然说这个做什么?”

  裴钱挠挠头,好像有点难为情。

  陈平安忍住笑,说道:“怎么,小时候跟那几座山头的修士,有私仇?男的女的?”

  毕竟是自己的开山弟子,只说记仇一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至于小黑炭长大以后,估计不会跟那几个邻居山头的练气士较劲了。

  裴钱说道:“前些年外出游历,攒了点钱,我就自作主张,私底下买下了那座扶摇麓,有地契的,也没跟老厨子他们打招呼。”

  陈平安有点奇怪,笑道:“好事,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裴钱她们几个,攒钱这件事,其实落魄山几乎人人知道,比如她跟小米粒,暖树,早就都有各自的钱罐了。

  陈平安笑道:“花了多少神仙钱,价格贵不贵?以后是打算将那边作为自己的演武场,需不需要师父帮忙建造府邸?如今得闲了,师父的营造手艺,说真的,不比老厨子差。”

  “不贵,对方很好说话,给了一个很公道的价格。”

  裴钱再次下意识挠挠头,小声说道:“师父,我从一开始就没想着搬去那边。”

  陈平安这下子就纳闷了,柔声问道:“怎么说?”

  裴钱抬起头,看着师父,咧嘴笑道:“师父,我就是想着,很多年没送你生日礼物了,小时候不停攒钱,就是那会儿攒钱不多,好像买不着什么值钱的物件,拿不出手。后来学了拳,出门游历,挣了点钱,一个人回到家,就买下那座扶摇麓了,当时想着可能明年的五月初五,就可以跟师父说这件事了,结果就一直拖到现在了,而且今年我多半要留在桐叶洲那边,忙大渎的事情,刚好借今天这个机会,跟师父说一声。”

  只是那会儿的少女,想着明年,师父大概就会返回浩然天下了,只是过去了很多个的明年,师父也没回家。

  陈平安笑着使劲点头,满脸笑容如何都遮掩不住,“好的好的,师父跟上次收到礼物一样,都很开心。”

  裴钱却又低下头,“我就是想着,师父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个真正可以独处的地方,一想到这个,我就心里难过。”

  在落魄山,师父就住在竹楼一楼。

  而二楼,就是师父的学拳之地。

  不管别人怎么想,会不会想,反正裴钱知道,自从崔爷爷走后,师父心里,其实并不好受。

  师父好像自从十四岁,第一次出远门,就一直在奔波劳碌,很多时候,都在认真为别人考虑,都在用心照顾别人。

  陈平安眼神温柔,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这样啊。”

第1031章 摸鱼儿输一半

  春草幽幽,明月迟迟,溪水潺潺争劝酒。

  陈平安让赵树下搬来竹椅待客,再去准备一顿宵夜,不用太讲究,看着办。

  陆沉连忙出声道:“树下啊,你只管去灶房忙,贫道自己拿椅子,宵夜之外的下酒菜,贫道这边就有。”

  否则陆掌教担心自己没位置,得蹲着喝酒。

  陆沉熟门熟路,去陈平安屋内拎了一张小桌和两条椅子出来,与少年落座后,我们陆掌教不忘拿袖子擦拭桌面一番。

  陈平安笑问道:“宁吉,想好了,不后悔?”

  少年眼神坚毅,点头道:“陈先生,我想好了,要当你的学生,陆掌教的恩惠,宁吉也会铭记在心,以后有机会再报答。”

  陈平安瞥了眼陆沉,用屁股想都知道,这厮肯定带着少年走过一幅光阴长卷了。

  陆沉开始往自己脸上贴金,摆手道:“雕虫小技,不辛苦,半点不辛苦。”

  一条光阴长河,可不是谁都能够随随便便趟水的,便是大修士都不敢随意游览光阴,即便置身其中,一般的飞升境,多是不得已为之,皮囊腐朽,即将被迫兵解之际,必须借助光阴长河来“洗心革面”,或是碰运气,看看能否找到一处消逝在历史长河中的福地洞天,怕就怕遇到诸多意料之外的逆流,尤其是那种形若漏斗的洄水涡,很容易让练气士深坠其中,不知所踪,历史上不少大修士对外说是闭关落败,实则是在光阴长河中泥牛入海一般,为他人作嫁衣裳,后世大修士从光阴长河当中捞取金身碎片,便由此而来,更有甚者,还有洄水成湖或是河水倒激成潆洄的诸多异象,先前“陈平安”和持剑者在骑龙巷铺子内,邀请白景同桌落座,便是此境此景的大道显化之一。

  在山上,只有名副其实的山巅修士,手持某些重宝,才能如此为弟子传道和护道,此举淬炼体魄,裨益极多,尤其是可以滋养练气士的三魂七魄,只是风险太大,一着不慎,很多原本成就极高的修道胚子,都可能会直接变成痴呆傻子,只因为他们的记忆和神识如溺水,随水飘荡,迷失心智,事后招魂不得。

  陈平安自己就走过几次,第一次是跟随齐先生,第二次是在藕花福地的观道观,在老观主身边,领略了一两百年的光阴画卷。

  陆沉瞥了眼一旁正襟危坐的少年,夸赞道:“宁吉表现很好,完全不用贫道出手扶持,他自己很快就适应了光阴画卷的行走。”

  陈平安点点头,“很厉害了,记得我第一次趟水,就头晕目眩,差点就要当场呕吐。”

  陆沉笑微笑道:“这就是半吊子的地材资质,与拔萃出类的天造之才之间的差距了。”

  本命瓷破碎的草鞋少年,确实属于半吊子的地仙资质,陆沉的这个评价,很客观。

  陈平安不以为意,听了反而高兴,谁还会嫌弃自己的学生弟子过于根骨清奇、学道资质太好?

  宁吉赧颜不已,双拳紧握,放在膝盖上,显得手足无措。

  少年暂时还不知道陆掌教和陈先生的称赞,绝非溢美之词,更不清楚趟水过河的凶险程度,误以为是两位前辈那种对“别人家孩子”的好话,水分很大。

  “收徒有收徒的好,当然很好,至于代价……想必你比我更清楚。”

  陆沉收敛脸上笑意,问道:“陈平安,你这边也想好了?”

  说实话,能够这么快就找到宁吉,确实出乎陆沉的意料。

  这就叫神仙难钓午时鱼。

  原本陆沉已经做好在浩然天下逛荡短则三五年、长则七八年的打算,刚好可以借此机会擦擦屁股,解决一些与自身有些许因果关系的历史遗留问题,例如先前百花湖那座龙王庙的老鼋,和骑龙巷石柔身上的那点道种,以及那个本该成为大师兄护道人之一的朱鹿,当然还有那个道号仙槎的顾清崧,也要有个了结,到底是让舟子彻底死了纳入南华城授箓谱牒的那条心,还是带着老舟子一同去往白玉京,陆沉目前都还在考虑中,再加上由于三千年前最后一条真龙的缘故,陆沉欠那“艾草灼额”封姨的一笔人情债,诸如此类的一箩筐大事小事,都让陆沉颇有心累之感。

  陈平安点点头,“只要宁吉自己想好了,我这边就没什么问题。”

  陆沉说道:“这件事,得谢你一谢。”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只要被陆沉找到了宁吉,别管是什么原因,不论过程的难与易,文庙那边只看结果,都得算他陆掌教一大笔功德,清清楚楚记录在册。越是陆沉这种身居高位者,了解内幕和真相越多,越明白文庙功德簿添几笔的宝贵之处,尤其是这个三教祖师即将散道的紧要关口。举个简单例子,山下的豪阀家族和富贵门户,遗留钱财家产、甚至是书籍给子孙,未必能落在实处,但是那些看似虚无缥缈的祖荫与福报,却是毫厘不差,从不落空。

  陈平安说道:“不算什么,何况陆道长陪着宁吉走这趟山水路程,就足够当作谢礼了。”

  陆沉沉默片刻,似乎一时间也想不到合适的谢礼,便将一壶酒放在桌上,“今夜只是小酌,都不多喝,免得醉酒失态,在晚辈这边闹出什么笑话。”

  陈平安看着那壶耕云峰春困酒,啧啧称奇道:“陆掌教跟黄山主已经这么熟了?”

  陆沉大言不惭道:“熟得很,怎么不熟,一见如故。”

  耕云峰黄钟侯,如今已是云霞山的新任山主,这在宝瓶洲引发不少的猜测,一个资历还很浅的金丹地仙,接掌一座拥有宗门候补底蕴的云霞山,只说绿桧峰的蔡金简,就与黄钟侯道龄相仿,可她已是元婴境,却仍然在这次“改朝换代”中落选,外界难免会有些想法,是不是祖山一脉在刻意打压那座崛起迅猛的绿桧峰?

  很多历史悠久的宗门、仙府,都会面临类似境地,近一点的,例如清静峰金仙庵的大权旁落,与垂青峰的反客为主。

  稍微远一点,作为正阳山藩属势力之一的竹枝派,外门知客陈旧所在的裁玉山一脉,也是类似处境,当代掌门郭惠风,其实她已便并非出身开山祖师一脉,所以如梁玉屏这般的鸡足山修士,心里多多少少都会有点想法。

  这就像未来的落魄山,某任山主可能并非裴钱、郭竹酒他们几个的嫡传、再传弟子,有可能是出自其余那些藩属山头的法统道脉了,兴许是掌律长命的某位徒子徒孙,也可能是韦文龙、陈灵均他们传下的一脉香火弟子,总之在落魄山的金玉谱牒上,属于“岔路”,别开一枝了,后世落魄山子弟的认祖归宗,祖当然还是百世不移的陈平安,至于宗之神主牌位,却未必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