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563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陈先生架子大得很嘞,抄写经书,写得一手很好的小楷,寺内僧人与他乞求字帖扇面或是楹联,皆被婉拒。

  儒士好像猜出小沙弥的心思,摇头笑道:“此事免谈。”

  小沙弥叹了口气。

  他们这次没有去往那座小寺,径直去往聚仙崖山亭赏景,看云片刻过后,儒士再次摆出那个左手握拳安放在腰侧的姿势,至于他所念之咒,是密-宗的普贤金刚萨埵咒,遵循仪轨观想自前如海供云中,白莲月轮法座上。

  亭外来了个陌生人,小沙弥连忙低头合十行礼。

  看着那个相貌清癯、双鬓霜白的儒士,瘦如野鹤。

  袁化境疑惑道:“是你?”

  儒衫文士亦是疑惑道:“你是?”

  袁化境冷笑道:“果然是你。”

  相貌气态都可以变化,就是那么一对招子,实在是让袁化境看着就烦。

  难怪在大骊刑部某份隐蔽机密的谍报上边,照理说是极正经、讲究的措辞,却夹杂有不少只是照搬到情报上边的“公道言论”。

  其中某些出自剑气长城本土剑修的评论,便是袁化境看了都哑然,改艳他们几个,更是每每在饭桌酒局提起便要喷饭。

  远看是阿良,近看是隐官。狗是真的狗,一个比一个狗。

  对此袁化境是不太能理解的,按说剑气长城对这两位外乡剑修和读书人,是很有好感才对,结果却是“风评”这么差,虽说没有什么恶意,可调侃起来,如此肆无忌惮,不遗余力,还是让他们这些没去过剑气长城的人,倍感震惊。

  就像国师崔瀺,风雪庙剑仙魏晋,在宝瓶洲,怎么可能会这么被谁随便调侃。

  陈平安见他认出了自己,便以心声笑道:“在京城几次切磋,你好像都没有祭出压箱底的那把本命飞剑?是反正赢不了,干脆就藏掖起来,还是不宜现世,暂时见不得光?”

  袁化境沉默不言。

  陈平安笑道:“无妨,太阳底下谁还没个影子。”

  袁化境依旧不开口,犹豫了一下,还是拾阶而上,步入凉亭。

  小沙弥想了想,便与看样子是在异乡遇故知的一双朋友,告辞一声,去别处看风景去了。

  陈平安双手拎起长袍褂子,落座翘腿,拍了拍膝盖,微笑道:“这里算是袁剑仙的一处避暑别院?”

  此山虽然形胜,未尝有灵祇淫祀,历史上也无帝王封禅记录,其山如人,真隐士也。

  陈平安说道:“真是个幽居散心的好地方。看得出来,袁剑仙确实安贫乐道,有淡泊之趣。”

  袁化境说道:“你不用说这些没诚意的客套话。”

  陈平安唉了一声,埋怨道:“客套什么,我与袁剑仙最为投缘,朋友间言语无忌,反话而已。”

  袁化境一时语噎。确实,先前大骊京城地支九人,就数他跟陈平安最不投缘。

  袁化境收拾情绪,淡然道:“早年偶然御风路过,喜欢这里的清净,每年闲暇时,我就都会来这边住上一段时日。我们九个,身份见不得光,不好抛头露面,差不多都有个类似散心的地方,隐姓埋名,改头换面,无事时就换上一种身份,比如改艳,就在京城开了那间仙家客栈。陆翚在一个畿县当县尉,韩昼锦在一个赤县开了个铺子,自己当东家,做些边境贩茶的生意,还有人领着秘书省试正字的俸禄。”

  陈平安点点头,“松弛有度,修道之人,不能总绷着一根心弦。”

  袁化境问道:“你来这边做什么?”

  陈平安笑道:“降伏心猿。”

  跟袁化境虽然远远称不上朋友,不过哪怕不是朋友,也能聊。

  等到陈平安下山,回到山脚寺庙,已经是夜幕沉沉的光景,在住处研墨,摊开纸张,写下一语。

  远离一切颠倒梦想。

  泼墨峰之巅。

  陆沉微笑道:“若是不去刻意说玄,一句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大体上总归是没错的。”

  抖了抖手腕,陆沉说道:“人情翻覆如手掌,世道死生如车轮。”

  言语之间,陆沉屈指一弹,便有一缕清风,拂中一位道门天君的眉心。

  在这之后,曹溶便如同“开眼”,视线追寻着师尊陆沉的昔年视野,清清楚楚看到了一幅光阴长河旧画卷。

  风景旧曾谙。

  由不得曹溶不去看风景。

  反正闭眼也无用。

  只说梦中所见,难道是靠眼睛吗?

  曹溶盘腿而坐,双手掌心朝上,叠放在腹部,就当是观道一场。

  年轻道士弯腰推着一辆双轮木板车,坑坑洼洼的泥路上,响起一阵车轱辘滚动声响,进入一条光线略显阴暗的陋巷。

  道士一路念叨着“佛祖保佑,菩萨显灵”。

  在一处院门口外停步,道士敲门喊话,片刻后,一个黝黑消瘦的草鞋少年,终于还是开了门。

  之后便是一番闲聊。

  少年说到了自己记性好。

  按照当年陈平安随后的解释,就是他看东西,比听别人说话,更容易记住。

  此时陆沉好像批注、训诂某篇古文一般,笑着点评道:“此处要留心,‘更’。这个字,少年就用得很巧妙了。”

  至于记性到底有多好。道士让少年打个比方。

  少年便说在家乡这边,瓷器烧造,有拉坯环节,有门手艺,名为跳-刀。

  这门手艺,门槛不低,小镇诸多龙窑窑口,姚师傅,又是最好的。

  但是他当窑工学徒之初,只看一遍,就记住了所有的细节。

  曹溶看到此处,陆沉“听”到这里,便继续开口道:“就像白玉京诸脉道统,雷法传承很多,五城十二楼,几乎都有涉及,但是公认雷法造诣最高的庞鼎,抖搂了一手压箱底的绝活,然后有个尚未授箓的道童,远远看了几眼,就说自己都看清楚了,掌握了全部的‘形似’。曹溶,你觉得这个道童的修道资质如何?

  曹溶由衷赞叹道:“极好,惊世骇俗的好,足可称之为出类拔萃。”

  灵宝城城主,道号“虚心”的庞鼎,老道士被誉为青冥天下雷法第一人。

  陆沉说道:“这种手艺,扯远了说,可以粗略理解为一种,切割。已是如今陈平安自创剑术之一。”

  “可是在当时,这就叫有心无力。如陈平安自己所说,看得太清楚每一个姚师傅的细节,也就看得清自己的每一个错误,错越多,心越急,越着急越犯错。”

  同样一个村庄,一样没钱的两个穷光蛋,一个是斗大字不识一个的穷酸汉,跟一个读过几本书的酸秀才,两者对痛苦的感知,深浅,宽窄,长短,都是不一样的。

  在于见解。

  知道很多个为什么,却都无法解决问题,可能恰好才是痛苦的根源。

  这其实也是许多读书人的症结所在。

  心中知道的是一条道路,脚下行走的是另外一条路。

  既是知行不一,追本溯源,其实就是身心不一,身在此处,心在彼处。

  故而越是心思细腻者,越有撕心裂肺之痛苦。

  说错的话,做错的事,后悔的感觉,在身旁那条可望不可即的道路上,迤逦绵延成一线,教人不堪回首,不敢转头看。

  陆沉微笑道:“当年我推着车子,找下家,好接手这么个天底下最烫手山芋的小姑娘。其实陈平安是可以不用开门的,假装没听见就是了。只是他听到了敲门声,辨认出贫道的嗓音,确定了身份,是那个在路边摆摊算命的道士,还是开门了。”

  “那会儿陈平安说了个‘但是’,然后就没有下文了。没读过书,肚子里墨水少,脑子里想法多,很多心里话说不出口,说出口了,可能也会词不达意,不如不说。”

  曹溶开口笑道:“人生第一难事,说话而已。”

  “于是我就接着往下说了一句,‘但是’手脚始终跟不上想法。”

  当时听到陆沉的这句话,总给人一种暮气沉沉感觉的草鞋少年眼睛一亮。

  而曹溶眼中所见,或者说当年这一刻在师尊眼中的贫穷少年,整个人的气质蓦然一变。

  宛如一幅原本唯有黑白两色的工笔白描,瞬间变成了一幅五彩绚烂的写意画。

  说到这里,陆沉满脸笑容,“陈平安就像遇到了一位知己。”

  然后陆沉又用了一个比喻,“更像是一个心田干涸的口渴之人,遇到了一个手持水瓢的道旁路人。”

  这幅光阴画卷中,少年又先后说了两句话。听不懂,但是大多记得住。其实看一遍就记住所有细节了。

  陆沉说道:“前边用了‘大多’,是个笼统说法。等到我解释了宁姚的身体状况,他信了,于是后边就用了‘所有’。”

  “你要知道,陈平安是一个极谨慎的人,是极喜欢自我否定的人。”

  “那么当他说‘所有’的时候,就一定是极其肯定、有把握的千真万确了。”

  “这就是那会儿陈平安的心性。正因为怀疑世界,反而找到了几根救命稻草,抓住不放。”

  曹溶说道,“这好像跟很多人不一样,正因为 怀疑,所以更加不信任,采取否定。”

  “否定自我,肯定他人。就像朝自己脸上甩耳光。”

  陆沉点头笑道:“天底下有几个人,喜欢扇自己耳光,吃饱了撑着自讨苦吃吗?”

  “除此之外,你还遗漏了一个细节。陈平安这两句话的衔接处,很有意思,这里边存在了一种浑然不觉的、自然而然的……桥梁,可以解释为一种等价交换。出自陈平安的直觉。世间道士,几乎都是医家。就会明白一个人的‘觉知’,或者‘体感’,有多重要。归根结底,觉知与体感,就是修道之人,自身人身小天地,对身外大天地的一种敏锐感知。”

  陆沉唏嘘道:“单凭这一点,陈平安就当得起地材美誉了。”

  所谓地材,便是远古岁月所谓的地仙资质。

  曹溶点点头。

  陆沉神色淡然道:“好像我们都有摧毁一切美好的趋势。”

  曹溶问道:“儒家那场三四之争,师尊是偏向文圣的?”

  陆沉一笑置之。

  光阴长河中,道士看似随意说一句,可能那个当师父的,根本就没有把陈平安领进门的想法。

  曹溶抬起头,神色古怪。

  陆沉点头微笑道:“自然是故意为之,用心叵测,杀气腾腾。”

  少年却说自己比不上一般的学徒,就更不能跟刘羡阳比了,所以不奇怪。

  曹溶说道:“冲淡之气。”

  陆沉自嘲道:“我在悄悄暗示他,不妨用否定他人来肯定自我,他却用否定自我来肯定他人。”

  “我安慰他‘心稳’二字,很难得,不用看轻自己。”

  陆沉笑道:“最后陈平安约莫是聊开了,话就多了,竟然也给我打了一个比方,说两个人各自站在水深水浅处,都抓到了鱼,再问我两者是不是不一样的。我当时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了,反问他一句,若是两个人,站着弯腰抓鱼也好,扎猛子去水深处也罢,结果抓到了同一条鱼,是一样还是不一样。”

  曹溶沉吟片刻,疑惑道:“师尊,弟子有一问。”

  陆沉猜出他的心思,笑道:“是完全想不明白,为何一个陈平安在好友刘羡阳这边,为何连半点嫉妒之心都没有?”

  曹溶点点头。

  陆沉单手托腮,沉默片刻,“佛家有床上安床的说法,当然是贬义,若问何处觅佛?不可更头上安头。”

  “那么若是平地起高楼呢,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呢。用一种心境打杀一种心境呢?”

  “小心。作动词解,小其心,至极致境地,可不就是道家心斋么。”

  “又如筑京观,尸骨累累,堆积成山,最高处活一人,只站着一个自己。此人却不是杀人,而是自杀。专杀心中贼无数。”

  曹溶小心翼翼问道:“师尊为何如此在意陈平安?”

  陆沉双手笼袖,“曾经有个异想天开的念头,就不说给你听了,怕吓到你,当场道心崩溃。”

  “找到一个合适的参照物,有多难?”

  “你找我陆沉,肯定不行。陆沉找自家两位师兄,或是那个齐静春,也不行。”

  陆沉缓缓道:“知道者,物不害己,己不碍物。”

  曹溶正色沉声道:“得其环中,以应无穷。”

  陆沉笑道:“这场观道,不算白看。”

  仿佛是师尊收起了那份光阴画卷,此刻曹溶眼中所见,已经是此间天地景象。

  陆沉站起身,“曹溶,你也兼修符箓,觉得陈平安如此大费周章,不惜涉险行事,分出这么多的心神,意义何在?”

  曹溶说道:“武夫止境,气盛一层,需要遍观山河。”

  陆沉先点头再摇头,“这是原因之一,却是很其次了。”

  沉默片刻,陆沉转头笑道:“当初让你走一条霞举飞升的证道之路,是我故意坑你的,否则以你的修道资质,证道飞升的路径,可以有很多,唯独这一条,你是注定走不通的。”

  曹溶倒是没有太多震惊,也无丝毫愤懑,只是疑惑不解,不知师尊用意为何,轻声道:“恳请师尊赐教。”

  陆沉说道:“曹溶,须从于不疑处起疑才能真正不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