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514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崔瀺当国师那会儿,就不管管?多糟心。”

  吴提京觉得挺有趣的,“现在好多了吧?”

  “崔国师学问大,事务繁重,估计是顾不上这些,也可能是根本就懒得管,估计崔国师内心深处,从没有把他们当读书人看待吧。”

  胡沣点点头,“这帮文人现在都调转口风了,比拼聪明才智,我们老百姓哪里比得上他们这些读过书的。”

  重新登山,两位剑修边走边聊,胡沣,一年到头都是麻衣草鞋的寒酸装束,身材壮硕,其实已经四十来岁,瞧着却是弱冠之龄的容貌,就是整个人显得没什么灵气,总是脸色木讷,眼神呆呆的。

  但是那个真实年龄还不到二十岁的吴提京,却是姿容俊美,极有仙师风范,穿一身碧青色法袍,头戴一顶紫玉冠,腰系白玉带。

  因为胡沣担心他泄露行踪,惹来不必要的纠缠,就让吴提京用了个化名,免得正阳山循着消息一路找过来。

  一个龙门境,一个金丹境,双方都隐瞒了剑修身份。

  虽说以他们两个的境界,在这个国师都只是一位元婴境的云霄王朝,下山横着走都没问题,只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

  小镇有许多的老话,比如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又比如一个走背运的人,哪天转身,都可能能从粪堆里捡到金子。

  吴提京是一个极其自信到近乎自负的人,胡沣反而是个性情软绵、言语温吞的人。

  如今门派反正就两个人,一个当掌门,一个做掌律。

  聊着聊着,聊到了门派事务,今天胡沣又跟个碎嘴婆姨差不多,在那边絮絮叨叨,说吴提京离开正阳山的时候,怎么都该带点神仙钱才对,不该那么孑然一身,跟净身出户似的,连个钱袋子都没有。

  吴提京给惹急了,提高嗓门道:“胡沣,你烦不烦,怎么总提这档子事!”

  胡沣根本不理会突然间就暴躁起来的吴提京,依旧慢悠悠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现在咱们门派是怎么个情形,还需要我多说么。”

  这位掌门自顾自说道:“反正以后我们这个门派,如果再有个类似你的谱牒修士,不愿意待了,我怎么都要送他一个钱袋子,多多少少送几颗谷雨钱。”

  吴提京双手抱住后脑勺,“洞天里边,遍地都是宝贝,随便翻捡几件拿出去卖了,就啥都有了,哪里需要像现在这样,俩穷光蛋大眼瞪小眼?”

  胡沣摇头道:“我给自己立过一个规矩,蝉蜕里边的东西,一丝一毫都不能往外带。”

  胡沣转头说道:“你要是喜欢,蝉蜕送你就是了,但是你得跟我保证,在你跻身上五境之前,也遵守这个规矩。”

  吴提京摆摆手,免了,得了胡沣一块斩龙石,已经让这位天才剑修觉得良心不安了,打趣道:“胡沣,你这算不算穷大方?”

  胡沣肯定是真心愿意送出一座洞天,不是那种试探人心,不过吴提京却肯定不会收下,他不喜欢欠人情。

  胡沣的祖宅位于二郎巷,如今整个宝瓶洲,都惊叹于那条泥瓶巷是一处藏龙卧虎的金玉道场,可其实杏花巷和二郎巷都不差的,反而是福禄街和桃叶巷,好像暂时就只出了个刑部侍郎赵繇,龙泉剑宗的谢灵。

  胡沣自幼就跟着开喜事铺子的爷爷一起走街串巷,帮着缝补锅碗瓢盆和磨菜刀。

  后来骊珠洞天落了地,变了天,胡沣跟着小镇百姓一起闹哄哄涌向龙须河,他就捡着了八颗漂亮石头,卖给了福禄街和桃叶巷的两户人家,得了两大笔银子,然后在州城那边,用一部分钱买了些宅子,离乡之前,都让那个叫董水井的家伙,帮忙租出去了,

  再将一部分银子,交由董水井,算是合伙做买卖,亏了钱就当打水漂,赚了钱,就作为下一笔买卖的本金,至于董水井拿去做什么买卖,胡沣都不管。

  双方很小的时候,就很熟了,但一开始算不上朋友。

  他跟董水井,都是小镇苦出身,只因为家里有长辈可以依靠,所以日子又不算过得太拮据,那会儿他们都喜欢去老瓷山翻翻捡捡,经常碰面。董水井喜欢挑选那些带字的碎瓷片,胡沣喜欢带图画的,最早几年,双方都不说话,后来是董水井率先开口说话,两个孩子,一拍即合,就有了默契,每次日落前,下了瓷山,凑在一起,以物易物,如此一来,两人收获明显更多。

  胡沣现在每每回想起来,都会由衷佩服董水井的生意经,好像有些本事,真是天生的,不用教。

  每年的二月二,爷爷都会带着胡沣去神仙坟那边磕头。

  离开家乡后,这一天,胡沣也会面朝家乡方向,遥遥敬三炷香。

  这是爷爷交待的事情,胡沣不敢忘。

  吴提京问道:“想好怎么报答李槐了吗?”

  胡沣摇头说道:“暂时没想好。”

  吴提京突然说道:“要不要联系一下董水井?”

  胡沣疑惑道:“你不是一直说万事不求人吗?”

  如果不是照顾吴提京的自尊和感受,胡沣其实是有过这个考虑的,双方是同乡,知根知底,又是年幼时就早早做过买卖的,都信得过对方。

  吴提京笑道:“老子是个不世出的练剑奇才,天才中的天才,但老子又没有那种点石成金的本事,兜里没钱说话不响,嗓门再大也没人听,这么点粗浅道理,我又不是个二愣子,怎么会不懂。何况只是合伙做买卖而已,又不算求人。”

  胡沣笑了笑,也不道破,其实就是吴提京当了掌律之后,想要稍微有点门派的样子,结果发现没钱是真不行。

  一座门派,总不能就只有几间草棚茅屋吧。

  胡沣倒是可以就此取材,亲手搭建出个有模有样的宅子,问题在于他们两个修道之人,住这个,难道不比住茅屋更滑稽?

  吴提京瞥了眼别在胡沣腰间的那支竹笛,“是你爷爷留给你的?”

  胡沣摇摇头,“是爷爷早年帮我求来的。”

  大骊京城,刑部侍郎赵繇在菖蒲河,宴请几位旧山崖书院求学的“师兄弟”,如今已经改名为春山书院了。

  大隋山崖书院,召开了一场议事,除了三位正副山长,还有几位君子贤人,李槐得以跻身其中,比较坐立不安。

  桐叶洲燐河畔,于禄恢复本名,联手同窗谢谢,既是立国,又是复国。

  郓州严州府境内,多了一座乡野村塾,教书先生是个外乡人,姓陈。

  今年春山花开如火。

第1000章 阵容

  严州府,遂安县。

  月如钩,雁南归。

  一袭青衫长褂,踏月夜游,走在一座石拱桥上边,身边跟着个脚步沉稳的年轻男人,正是陈平安和弟子赵树下。

  赵树下轻轻跺了跺脚,石桥除了结实并无异样,问道:“师父,这桥名字这么大,有说法吗?”

  原来两人脚下跨溪拱桥名为万年桥。

  潺潺浯溪从山中出,村名岭脚,土人自称为源头,十分名副其实了。

  陈平安嗑着瓜子,摇头笑道:“查过,可惜府县地方志上边都没有明确记载,多半是早年地方先贤出资建造的,至于为何取名万年桥,这边的老人也不清楚,无据可查了。按照村子坟头墓碑上边的文字显示,来自宝瓶洲最北端一个古国的郡望家族,约莫是七八百年前迁来此地的。这条浯溪是细眉河的源头之一,其实我家乡那边的龙须河,古称就是浯溪,缘分一事,妙不可言。”

  遂安县位于严州和郓州交界处,而细眉河是发源于严州府的郓州第一大河,只是之前始终没有朝廷封正的河神,细眉河两岸就自古连一座淫祠都没有。

  赵树下聚音成线,密语道:“师父,听说大骊朝廷前几年在浯溪某处河段,找到了古蜀龙宫遗址的入口?”

  陈平安点点头,走下拱桥,沿着溪畔石板路走向下游,回首望去,桥下空无一物,“是一座规模不大的内陆龙宫,品秩不高,但是历史上从无练气士涉足其中,所以里边的财宝,没有人动过分毫,按照户部初步推算,相当于大骊数个富饶大州的赋税收入,颇为可观了,关键是一座旧龙宫,如果大骊朝廷那边运作得当,除了诸多天材地宝、仙卉草药以及一些稀有矿产的有序开采,能有一大笔持续收入的神仙钱,此外光是水法修士、和水族精怪在里边开辟道场洞府,每年上缴户部的租金,也不容小觑,完全可以形容为一只聚宝盆。”

  如今细眉河迎来了历史上第一位江河正神,大骊礼部侍郎和黄庭国礼部尚书,共同住持封正典礼。

  细眉河首任水神高酿,曾是铁券河水神,一座崭新神祠拔地而起,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建造完工,匾额是黄庭国一位老太师的手笔,十几副楹联也都是出自享誉黄庭国文坛的硕儒。

  沿着这条浯溪,有三个村子逐水而建,相互间隔不过两三里,每个村子都各有一个姓氏,偶有入赘男子,不得列入村谱。

  最大的一个村子,位于最下游,有两百户人家,就叫浯溪村,算是遂安县境内数得着的大村了,历史上出过一位举人,不过都是前朝的功名身份了,如今大骊王朝,别说那种文曲星下凡的进士老爷,考中举人,就足可称之为光宗耀祖,县令都会亲自登门道贺。

  结果位于浯溪最上边的村子,今年新开了一座私塾,蒙学开馆,开业那天,放了一通鞭炮,震天响,下边两个村庄都听得见,这是明摆着要打擂台了,教书先生,是个外地人,姓陈名迹,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

  陈迹,呸,听这个名字,就是个土包子,绝对不是那种书香门第出身的读书人。

  赵树下笑问道:“先生擅长望气、堪舆,这三个村子的风水,能说道说道吗?”

  陈平安嗑完瓜子,拍了拍手,忍不住笑道:“又不是为了混口饭吃,摆摊骗钱,略懂皮毛都算不上,只是看了几本舆地杂书,哪敢随便说。”

  只是当他们途径中间那个村子,陈平安指了指其中一道山坳,说道:“反正没有外人,我就照本宣科,跟你掰扯几句,按照形势派的说法,瞧见了没有,山坳上边有三座小山包,形若三伞状,如果没有这道坳,泄了气,就像伞无柄,支撑不起,否则这个小村子,是能出大官的。三个村子里边,这里文气最足,比较容易出读书种子。”

  陈平安再指了指村子里的一条巷子,“一个村子,又是不一样的光景,文气都在左手边了。可惜如今村子的蒙童都去浯溪村村塾念书,未能聚气,读书种子要想成材,估计要么以后村子自己开办学塾,要么干脆去严州府那边求学。”

  严州府境内的大小村塾一般都是如浯溪村那样,由宗族村祠捐钱,再开辟出几亩学田,聘师开馆设塾,如此一来贫家子弟也能蒙学识字,虽说等到蒙童们年纪稍长,稍有气力,大多都会退学,跟随家里长辈一同下田务农,收入多是采桑养蚕、炒茶烧炭,靠山吃山。可如果真有读书的好苗子,按照大骊前些年颁布的新律例,县教谕那边会择优录取,亲自授业,而且县衙每年都会补贴村子和家里一笔钱,就从以前的当官才能挣钱,变成了读书就能挣钱。

  走到浯溪村的村口,陈平安就原路折返,浯溪村聘请了一位县城那边的老童生,担任族塾的教书先生,据说是几个族老好不容易才请来的,登门拜访不说,还在县城那边摆了一桌子酒,入学蒙童,年龄不限,最小五六岁,最大的,也有十五六岁的,三个村子加在一起,得有个七八十号学子,人一多,光靠一个教书先生是管不过来的,所以还有浯溪村本地出身的两个塾师,虽说那位老先生只是参加过几场院试的童生身份,严格意义上连个落第秀才都算不上,但是对于一座地处偏远的乡野村塾而言,有此待遇,实属不易。

  夜风清凉,陈平安走在河边黄泥路上,在那儿念念有词,自言自语。

  右手边是清浅的浯溪,月色在水面流淌,山上有竹林,夹杂有柏、槐和茶地,左手边沿途田地里的油菜花开得金黄。

  赵树下听着师父的细微嗓音,其实他始终不太理解为何师父,为何对待开馆蒙学一事,如此上心。

  师父在源头那边新开的小村塾,如今总计不到十个蒙童,何况以师父的性格和做事习惯,肯定不会半途而废,这就意味着最少两三年内,师父都会把本该山中潜心修道的宝贝光阴交予一座籍籍无名的新开学塾,赵树下倒是没觉得这种举动有什么不对,只是不解而已。

  入门的蒙学书籍,多是那通行浩然九洲的“三百千”,蒙童跟着夫子们在学堂一起摇头晃脑,先死记硬背,再由塾师逐字逐句讲解文字含义,之后再教“四书”,等到孩子们粗解文义,再讲“五经”和一些各国官学挑选出来的经典古文,蒙童一路习文作对写诗,是有个次第的,不过对于乡村学塾来说,重点和底子,还是习字课。陈平安就亲笔写了一千多个楷字,再写了一千多份类似训诂批注的说文解字内容,与那些方块字配合,除此之外,陈平安还裁剪、删选和抄录了数份出自李十郎的《对韵》。

  陈平安登上的那艘夜航船,其中有座条目城,城主正是那个被山上山下誉为全才的“李十郎”。

  陈平安对这位字仙侣、号随庵的李十郎,早就极为仰慕钦佩了,只是双方第一次在夜航船真正见面,因为主嫌客俗的缘故,相处得不是特别融洽。

  “门对户,陌对街。昼永对更长,故国对他乡。地上清暑殿,天上广寒宫。掌握灵符五岳箓,腰悬宝剑七星纹……槐对柳,桧对楷,烹早韭,剪春芹。黄犬对青鸾,水泊对山崖。山下双垂白玉箸,仙家九转紫金丹……”

  最早陈平安独自游历江湖的时候,就经常背诵这个,后来离开藕花福地,身边多了个小黑炭,陈平安怕她觉得每天抄书枯燥,因为过于乏味而懈怠,继而对读书心生反感,起了逆反心,所以每逢在桐叶洲赶夜路,就教给裴钱一些用来壮胆的“顺口溜”,因为押韵,背起来极为顺畅,裴钱大概是觉得只是动动嘴皮子,花不了几两力气,她记性又好,很快就背得滚瓜烂熟,一起走夜路的时候,小黑炭大摇大摆,嗓音清脆,跟黄莺叽叽喳喳似的,那会儿裴钱可能背得敷衍了事,可一旁的陈平安着实是听得悦耳,心境祥和。

  “树下,是不是将‘掌握灵符’和‘山下双垂’后边的内容删掉,更为合适?毕竟是蒙学内容,好像不宜太早接触这些神神怪怪的仙家言语。”

  赵树下说道:“师父,我觉得问题不大,反正我是打小就听说过山鬼水猴子、还有狐狸精的这类传闻,与这灵符、紫金丹什么的,可能没有两样。”

  陈平安点点头,“那我再考虑考虑。”

  赵树下这一路都在演练六步走桩,配合立桩剑炉,每天睡觉之时便是睡桩千秋,卧姿是有讲究的。

  先前在竹楼二楼练拳,其实不用师父开口,赵树下自己就意识到一个极大问题了,撼山拳还好,但是铁骑凿阵,云蒸大泽,神人擂鼓……这些崔老前辈的绝学,好像师父与师姐一上手就极其熟稔的拳招,赵树下学得极慢,慢得赵树下自己都有点难为情。

  陈平安突然说道:“当年我游历北俱芦洲,有幸见到这撼山拳谱的编撰者,大篆王朝止境武夫,顾祐顾老前辈,当时他没有自报身份,双方远远对峙,这场狭路相逢,顾前辈毫无征兆就要与我问拳,事后才知道,这位前辈的本意,是想要掂量掂量我学到了拳谱几成精髓,至于问拳的过程和结果,都没什么可说的,算是勉强接住了,没有让前辈太过失望,之后我跟顾前辈同行了一段路程,老前辈只因为一件事,开始对我刮目相看。”

  赵树下好奇问道:“是师父练拳勤勉?”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勤勉二字比较糊涂,练活拳得神意,练死拳空废筋骨,可两者都算勤勉,天底下练拳肯吃苦的武夫多如牛毛,可若是不得其法,尤其是外家拳,往往请神不成反招鬼,纯粹武夫人到中年就落下了一身病根。顾前辈是与我闲聊拳谱,谈及其中的天地桩,我给出自己的见解,是不是可以将六步走桩、剑炉立桩和天地桩三桩合一,当时顾前辈虽然刻意保持平静神色,还是难掩眼中的惊艳。”

  赵树下疑惑道:“师父,怎么说?我能不能学?”

  陈平安板起脸,点头道:“当然可以学,为师都说得这么明白了,还没有想通其中关节?树下啊,资质不行,悟性不够啊。”

  陈平安见对方还是不开窍,只得伸出一只手掌,轻轻翻转。

  赵树下仔细思索一番,再犹豫了一下,重重点头,原来如此!

  只见赵树下一个走桩冲拳,头脚倒转,一手撑地,再单手掐剑炉,再配合天地桩的拳法口诀,真气运转百骸脉络,“蹦蹦跳跳”六步走桩。

  陈平安忍住笑,“立桩剑炉换成单手,味道就不对了,你不妨再试试看以头顶地,用脑袋代替左手行走,初学是难了点,久而久之,就知道其中妙用无穷了。”

  赵树下还真就按照师父的说法去做尝试了。

  路过中间那个村子,路上恰好有人夜行,陈平安赶紧一脚轻轻踹翻赵树下,低声笑道:“别连累师父一起被人当傻子。”

  赵树下站起身,拍了拍脑袋和满身尘土,满脸无奈。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把瓜子,分给赵树下一半,嗑着瓜子,笑道:“最早在竹楼二楼,崔前辈提起撼山拳谱,言语满是不屑,

  什么土腥味十足,拳谱所载招式是真稀拉,说话不怕闪着舌头。后来等我见着了顾前辈,又说崔前辈教拳本事不够,换成他来教,保证我次次以最强破境。”

  赵树下听着这些无比珍贵的“江湖掌故”,虽然师父说得轻描淡写,甚至略带几分诙谐,可是却让赵树下心神往之。

  赵树下没来由想起拳谱的序文开篇,便好奇问道:“师父见过三教祖师吗?”

  陈平安点头道:“至圣先师和道祖都见过了,还聊过天。”

  赵树下不再多问。

  陈平安笑道:“没什么忌讳的,至圣先师是一个身材魁梧的读书人,当时我的第一印象,‘一看就是混过江湖的’。道祖与青冥天下那些挂像所绘的相貌,不一样,其实是个少年道童的模样。”

  赵树下笑问道:“师父见过很多止境武夫了吧?”

  陈平安想了想,“如果撇掉那些遥遥见面和点头之交,其实也不算多,不超过一双手吧。”

  陈平安朝溪对岸的竹林抬了抬下巴,提醒道:“树下,去看看这片野竹林,有没有黄泥拱,回头我给你露一手厨艺,你炒的那几个菜,真心不行,说实话也就是能吃。”

  赵树下眼见着四下无人,脚尖一点,掠过溪水,去竹林找春笋,很快就掰了一兜的黄泥拱返回。

  陈平安也没闲着,去田间采摘了一大捧野苋菜,还有一把野葱,此物炒辣酱,当下酒菜,是一绝。

  一起走回源头村子,陈平安笑道:“说来奇怪,臭鳜鱼都觉得好吃,唯独油焖笋这道菜,始终吃不来。”

  赵树下说道:“师父,油焖笋很好吃啊,不过我吃不惯香椿炒蛋。”

  烧山过后,来年蕨菜必然生长旺盛,只不过这会儿还没到时候,得在清明前后才能上山采摘,上坟祭祖,或是去茶园,回家的时候都不会落空。

  回到了村塾那边,赵树下笑道:“师父,浯溪村那边的冯夫子和韩先生,估计近期就会来找你的麻烦。”

  陈平安晃了晃袖子,笑呵呵道:“让他们只管放马过来,斗诗,对对子,为师还真没有怯场的时候。”

  这座简陋村塾,就只有作为学堂的一栋黄泥屋,再加上茅屋两间,一间被教书先生用来休歇,另外一间当作灶房和堆放杂物。

  赵树下就在灶房这边打地铺,陈平安本意是师徒都住在一间屋子,只是赵树下不肯,说自己从小就跟灶房有缘。

  黄泥屋是早就有的,长久无人住而已,租借而来,两间小茅屋则是新搭建的,学塾暂时收了八个蒙童,多是还穿着开裆裤的。

  学塾办得起来,一来看那个叫陈迹的教书先生,三十多岁,毕竟不是那种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愣头青,收拾得干干净净,挺像是个肚子里有几斤墨水的夫子,二来此人比较会说话,开馆之前,在两个村子走门串户,而且还算懂点规矩,没去浯溪村那边“挖墙脚”,最后,也是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收钱少!比起浯溪村那边的学塾,少了将近半数。

  而且这个先生还跟村子承诺,若是遇到农忙时节,孩子们可以休假,他甚至可以下地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