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51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剑气长城的老剑仙董三更,原本佩剑一丈高,只是在蛮荒天下那边断折,董三更用竹箧装着一颗飞升境大妖的头颅,在返回家乡后,就铸了一把新剑,名为竹箧。

  虽是阶下囚,刘叉神色淡然,与这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其实双方没什么可聊,不过唯独此事,刘叉愿意多说几句。

  “剑气长城的剑修,万年以来,我只仰慕董三更。”

  “如果换成我去游历浩然天下,像他那么出剑的法子,早死了不知道几次。”

  “当年在家乡那边遇到阿良,我们两个之所以能够成为朋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阿良自称是董三更的忘年交,那家伙说得恳切,我信了。”

  知道了答案,其实陈平安已经心满意足,看了一会儿刘叉的垂钓,一个没忍住,就说道:“前辈你这么钓鱼,说实话,就跟吃火锅,给汤汁溅到脸上差不多,辣眼睛。”

  刘叉默不作声。

  剑气长城的读书人,说话都不中听。

  陈平安瞥了眼鱼篓,“能钓上这么几条鱼,真心不是前辈技术还凑合,要么是那些鱼饿慌了着急投胎,要么就是它们的运气实在太差,跟路边醉鬼摔阴沟差不多。”

  刘叉问道:“有讲究?”

  在这边练剑依旧,看书没兴趣,所以就只有钓鱼一事可以打发光阴了。刘叉刻意放弃了练气士身份,不然就彻底没意思了。

  陈平安反问道:“前辈觉得呢?”

  要是跟我聊这个,就没啥飞升境十四境了,全是晚辈。

  刘叉想了想,说道:“人鱼水,竿钩饵,我觉得就这么点讲究。”

  陈平安有些吃不准刘叉的这番言语,问道:“前辈是跟我在这儿打机锋呢,还是当真认为这么简单?”

  刘叉不再说话。

  陈平安沉默片刻,说道:“以后再找前辈问剑一场。”

  刘叉笑问道:“为何?”

  陈平安蹲下身,捡起几颗石子,轻轻丢入水中,“前辈豪迈,晚辈佩服。就是有几件事,做得不地道。”

  刘叉笑了起来,“随意。希望不要让我久等,如果只是等个两三百年,问题不大。”

  虽说这位大髯剑客,在浩然天下的几次出剑,并非出自本心,只是刘叉也没觉得这算什么理由。

  说到底,还是自身剑术不够高。过剑气长城遗址时,尚未跻身十四境,不然何必在意托月山大祖和周密的看法?

  陈平安拍拍手,起身告辞离去。

  刘叉愣了愣,猛然转头。

  只见那个家伙站在功德林一处“门口”,摆摆手,笑呵呵道:“钓,继续钓,前辈继续,小鱼跑光了,可以等大鱼。”

  刘叉只得破例一回,瞥了眼湖中游鱼的动静,被那家伙拿石子一砸再砸,还有个屁的鱼获。

  好家伙,比那阿良更狗日的。

  刘叉望向湖水,说道:“如果可以的话,帮我捎句话给竹箧。”

  陈平安跨过门后,一个身体后仰,问道:“哪句话?”

  刘叉微笑道:“告诉他,要成为蛮荒天下的最强者。”

  陈平安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刘叉问道:“帮了忙,无所求?”

  陈平安保持那个姿势,想了半天,还是摇摇头,“先余着?”

  刘叉抬起手。

  陈平安丢过去自己亲笔撰写的一本册子,是关于钓鱼的详细心得。

  刘叉接过手,收入袖中,道了声谢。

  按照李槐的那个说法,陈平安在未来的山上修行岁月里,也会找几件散心事做做,没什么大的想法,就真的只是散心了。

  比如下山当个隐姓埋名的学塾夫子,学问不够,就只教某处村塾蒙童的识文断字,可能都不会是落魄山附近的龙州地界,要更远些。或者在莲藕福地里边,当个教书先生,也是可以的。

  再比如偶尔会御风远游,去万里之外的江河湖泊,独自垂钓,拎几壶酒,再给自己煮上一锅鱼汤。

  如果说挣钱是为了生活,生活却不能只是挣钱。

  那么上山修行是人生,人生一样不能只是修行。

  只不过练剑习武,挣钱修行,读书求学,都不可懈怠就是了。

  陈平安睁开眼,暂时还是没有发现那条夜航船的踪迹。

  身边三个,大概是在自家地盘的缘故,纳兰先秀都已经捻出绣袋,换了些旱烟,她性子冷清,不太喜欢说话,其余两个,比较言语无忌,尤其是那少女姿容的鬼魅,好像对曹慈、傅噤、许白这些年轻俊彦,都特别感兴趣,与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聊得特别不见外,小姑娘觉得曹慈更好看些,被她称呼为飞翠姐姐的,却说傅噤更好,因为这位白帝城的城主首徒,是位剑修嘛,比起耍拳脚功夫的,风流气度,肯定要天然胜过一筹。

  那个小姑娘就瞥了眼那个青衫剑修,觉得身边这位,好像就不咋的。

  陈平安只是假装什么都没听见,没看见。

  不曾想聊着聊着,那个飞翠就聊到了那场文庙问拳。原来才几天功夫,这个消息就从文庙传到了山海宗。

  天下事纷纷杂杂多如牛毛,可是总会有那么几件事,会被人津津乐道。就像某些人,会鹤立鸡群,有些事,会眼目一新。

  小姑娘好像有些闷闷不乐,原本一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她,突然就不说话了。

  大概是在为曹慈打抱不平?觉得那个什么隐官不讲江湖道义,打了曹慈的脸?

  飞翠是大大咧咧的性子,转头与那闷葫芦的男子主动说道:“你是剑修,最少仙人吧?眼光肯定不差。那么你觉得那场问拳,如果双方分生死,结果如何?”

  陈平安笑道:“我不太懂止境武夫的门道,所以不好妄下结论。不过我猜测,只要与曹慈问拳,不论是分胜负还是分生死,至多一手之数,此外浩然天下,所有武夫,十成十会输,不会有任何悬念。”

  而一手之数当中,有裴杯,宋长镜,张条霞,李二。

  原本病恹恹的小姑娘一挑眉毛,听到这番公道话,她重新开心起来,摇头晃脑,神采飞扬说道:“什么隐官,什么青衫剑仙,那么差的脾气,这家伙太欠收拾呢,如果换成我是九真仙馆的仙人云杪,呵,如何再换成郑居中,呵呵。如果那家伙敢站在我身边,呵呵呵。”

  坐着一旁的陈平安轻轻点头,表示附和,很赞同小姑娘的看法了。

  一直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此人的小姑娘,伸出大拇指,“这位剑仙,说话中听,眼光极好,模样……还行,以后你就是我的朋友了!”

  陈平安笑容和煦,轻轻点头。

  自然一眼就看出了小姑娘的山中精怪出身。

  小姑娘随口问道:“你是在等渡船,要去哪儿?”

  陈平安说道:“去北俱芦洲。”

  小姑娘哦了一声,老气横秋道:“你家乡是北俱芦洲啊,好地方,难怪难怪,那边剑修多嘛。不过我家乡是宝瓶洲,以后带你耍去。”

  陈平安愣了一下,只是没有多问。

  这个修为境界不高的小姑娘,怎么跨洲来到的中土神洲,好像在山海宗这边还地位不低?

  虽然不知其中缘由,不过陈平安对山海宗印象更好几分。

  纳兰先秀用旱烟杆敲了敲石崖,再从袋子里边捻出些烟叶,抬头瞥了眼天幕,她怔怔出神。

  她回过神,笑问道:“也喜欢抽旱烟?”

  陈平安摇摇头,“不曾抽过。”

  她笑道:“其实比酒鬼喝酒,更有意思些。”

  陈平安笑了笑,没搭话。

  除了青神山那些竹子,会跟随玄密王朝的那条跨洲渡船风鸢一起去往落魄山,这次文庙议事,陈平安可谓满载而归。

  九嶷山神赠送的那盆菖蒲,还有烟支山女子山君赠送的那只折纸乌衣燕子,都被先生搬出先生的架子,给了陈平安。

  至于那盒脂粉,陈平安倒是收得毫不犹豫,格外心安理得,不然先生是给左右师兄?还是给君倩师兄啊?

  暴殄天物,根本没必要嘛。

  陈平安当时就收了这三样。

  其余的,陈平安都没收,不管先生怎么劝,只是不答应。

  理由很充分,先生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再传弟子,总得有点自己的家当,先生总这么两袖清风,怎么行。

  可是临别之际,先生还是将刘财神不小心落下的那件咫尺物,给了关门弟子,说这玩意儿,以后落魄山是要做大买卖的,肯定用得着,反正只要落魄山挣了钱,就等于是文圣一脉挣了钱。

  与此同时,老秀才还笑着从袖子里边摸出两只卷轴。让陈平安猜猜看。

  其实陈平安不用猜,知道必然是苏子和柳七两位前辈的手笔。

  陈平安觉得自己有个不错的习惯,就是听得进去劝。

  比如很快就将火龙真人的那番言语听进去了,做生意,脸皮薄了,真不成事。

  老人说的老话,年轻人得听,听了还得去做。

  于是陈平安听说仙人云杪尚未离开鳌头山,立即给这位不打不相识的九真仙馆馆主,寄去密信一封。

  仙人云杪,很快就悄悄回信一封,将某物寄来功德林。

  是那支半仙兵品秩的白玉灵芝。

  云杪如此割肉,非但不心疼,反而心甘情愿,而且如释重负。

  云杪对这位白帝城城主的敬畏之心,已经夸张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郑居中的行为举止,实在是匪夷所思,竟然能够瞒天过海,其中一副分身,一步步成为了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

  这就说得通了,为何一个外乡人,年纪轻轻的,就可以成为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并且活着返回浩然天下。

  难道这是郑居中与绣虎崔瀺,与文圣老秀才,与中土文庙的一桩天大买卖?!

  此棋局的先手,莫不是当年的彩云局?

  瞧瞧,这一记棋盘先手,都已经故意让天下皆知,可是结果如何?还不是成功瞒过了数座天下的所有修士?

  云杪在秘密往功德林送出那件白玉灵芝后,这位仙人发自肺腑地走到庭院中,然后朝那泮水县城方向,心中念念有词,作揖长拜,久久不起。

  陈平安当然没有见到那一幕,却能够大致想象出那位云杪仙人的心境。

  一支价值连城的白玉灵芝,篆刻有两行铭文,寓意极佳。

  千年莹澈无瑕之人,百世芝兰幽香之家。

  得了这件半仙兵,那么鹦鹉洲包袱斋那边的开销,加上从青神山购买竹子的赊账,就都回本了。

  极远处的大海之上,有一道璀璨剑光升空而起。

  陈平安抬头望去。

  纳兰先秀眯起眼,再转头看了眼那个年轻男人,她知道此人身份了。

  ————

  问津渡那边,一袭粉红道袍落在一条刚刚启程的渡船上,柳赤诚随手丢出一颗谷雨钱给那渡船管事,来为桃亭道友送行。

  结果在船舱屋内,瞧见了个骨瘦如柴的老瞎子,原本要与桃亭好好喝一顿的柳赤诚,就只是与桃亭打了声招呼,来去匆匆。

  一个连郭藕汀都敢随便揍的,柳赤诚掂量一番,惹不起,当然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师兄已经不在泮水县城。

  屋内,老瞎子和李槐坐着,嫩道人站着,不敢喘大气,桌上还有那盆景,“山巅”站着个城南老树精。

  老瞎子问道:“李槐,你想不想有个手脚伶俐的随侍婢女,我可以去蛮荒天下帮你抓个回来。”

  李槐翻了个白眼,都懒得搭理老瞎子。

  老瞎子习以为常了,转过头,那个树精刚刚自称见过一位道号纯阳的古剑仙,后者出身道门剑仙一脉,与自己请教过剑术,随便指点一番,后者的境界就上去了。

  老瞎子问道:“口气这么大,你喝西北风长大的?”

  老树精一听就不乐意了,双手叉腰,大声问道:“李槐,这家伙谁啊,口气这么冲?”

  李槐笑嘻嘻道:“我的大半个师父,还不知道名字。”

  老树精沉吟不语,看那嫩道人,道行不浅的样子,都能与柳道醇称兄道弟,没个玉璞境说不过去,既然嫩道人是李槐的扈从,那么眼前这个老瞎子,是李槐的师父,一个仙人境,多半跑不掉,如果是在包袱斋里边,什么仙人,不算事儿,今儿落魄了,必须寄人篱下,还是要审时度势几分,所以就没与那个喜欢满嘴喷粪的老瞎子掰扯什么。

  老瞎子转头,面对那桃亭那条飞升境,“浩然嫩道人?响当当的名号,怎么听着有点浩然白也、符箓于仙的意思?”

  黄衣老者一脸干笑,“是来浩然天下的游历路上,公子帮忙取的道号,我这不是担心没个绰号傍身,陪着公子出门在外,容易害得自家公子给外人瞧不起嘛。”

  老瞎子笑呵呵,一招手,桃亭被猛然一拽过去,只得弯着腰,歪着脑袋,脑袋被那五指如钩抓住,乖乖保持这么个滑稽姿势,桃亭是根本不敢躲。

  手指下,咯嘣脆。

  桃亭都没敢出声。

  那个老树精看得打了个激灵,赶紧转头不敢看,只是又听得毛骨悚然。

  这个老瞎子,不是善茬啊。

  李槐赶紧起身,一巴掌拍在老瞎子的胳膊上边,“行了行了,你别总这么欺负老嫩,在家关起门来就算了,在外边,好歹给老嫩留点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