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侯
小陌会心笑道:“苏子被誉为词宗,此诗却极有禅意,一个读书人跟道祖聊这个,公子海内唯一人。”
陈平安学自家先生的口气,唉了一声,埋怨道:“别瞎说,是你多想了,我可没有这种较劲的念头。”
陈平安解释道:“之所以聊这个,是想告诉你,男女情爱一事,很多时候也是这般道理,心心念念,求之不得的,其实都只是心目中的那份儋州云霞钱江潮,牵肠挂肚,百般恨千种怨,怎一个愁字了得,可等到真正得手了,儋州云霞钱江潮还是儋州云霞钱江潮,心却变了,风动耶旛动耶,心动而已。”
“我现在不担心谢狗会如何,只担心你哪天真正喜欢她了,然后形势倒转,你自己也说了,白景性情不定,喜爱之心由浓转浅,到时候就要轮到你开始还债了,有你苦头吃的,我可不想看到你每天借酒浇愁,邋里邋遢,酒鬼似的。”
“至于为何我对谢狗比较宽容,自然是觉得她能够哪怕过了一万年,还始终喜欢一人,一万年之后,为了能够重逢,主动跨越两座天下来找这个人,我觉得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小陌默然。
陈平安说道:“小陌,退一万步说,即便仍旧不喜欢她,也要心里有数,别只是觉得厌烦,至少平时言语,稍微有点耐心。”
小陌点了点头,突然说道:“公子的这个道理,听着确实有道理,只是好像公子来说,就没什么说服力了。公子与宁姑娘,你们从相逢相识相知到相思相亲相爱,就从无变心。”
陈平安动作极快,眨了眨眼睛。
小陌疑惑不解。
陈平安也没有解释什么,只是拍了拍小陌的肩膀,重新双手笼袖,缓缓登山。
小陌啊,你跟谢狗能够凑一对,不是没有理由的,境界高,想法少,简单来说,就是单纯,好骗。
这就叫说似一物即不中。就白景那一根筋的犟脾气,不得跟我赌个气,哪天你回心转意喜欢她了,反而更喜欢你小陌?
刚刚成为朋友的貂帽少女跟白发童子,一起蹲在广场边缘的白玉栏杆上,一起伸长脖子,竖耳倾听状。
白发童子好奇问道:“谢姐姐,隐官老祖跟你男人聊了啥?”
谢狗揉了揉貂帽,“两个大老爷们之间的肺腑之言,骂我居多,所以真诚嘛,不过听着教人感动,感动啊。”
白发童子好奇万分,“到底聊了啥,给说说看呗。”
谢狗突然说道:“不站不坐偏偏蹲着,姿势不雅,瞧着像是蹲茅坑拉屎。”
白发童子哈哈大笑。
谢狗突发奇想,“箜篌,咱们也组建一个小帮派吧,比如先拉上那条左护法入伙,官衔封号还不是随便给?”
白发童子皱着眉头,“斜封官,没啥含金量啊,好像难以服众。而且落魄山就这么点人,很难骗人入坑了。唉,早知道我就答应隐官老祖,去桐叶洲那边忽悠几个不知底细的新面孔。”
谢狗点点头,“那就不着急,建大功成大业者,必须深谋远虑,从长计议,回头约个时间,咱俩好好商量商量。”
白发童子说道:“咱们读书那么多,你汗牛充栋,我学富五车,可别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啊。”
谢狗揉着下巴,显得有些愁眉不展,继而舒展眉头,以拳击掌,“这就叫将谓偷闲学少年,君子居易以俟命。”
白发童子使劲点头,“这话说得有点学问了,周米粒那个帮派,跟暂时只有咱们俩的小山头,没法比,差远了!”
“你为何对陈平安这么亲近?”
“不管是什么事情,明明很如何,偏要假装不如何,都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比如陈平安,他是一个曾经只是听说过宫柳岛刘老成某个故事就能满脸泪水、把心伤透的痴情种,所以他内心其实很怜悯我,却从不怜悯我丝毫,这让我很感激。”
“是啊,此身原本不知愁,最怕万一见温柔。”
白发童子翻了个白眼,这句话要不是朱敛说的,我就吃屎去。
“朱敛要是愿意以真相示人,再举办几场镜花水月,我可以肯定,一年之内,至少有百余个女修,愿意更换门庭,跑来落魄山修行。”
谢狗深以为然,点点头,“如果只说相貌,我家小陌跟朱老先生,大概差了一百个陈平安吧。”
白发童子翻脸道:“谢姑娘,朋友归朋友,我不允许你这么贬低隐官老祖!”
“那就只差十个?”
“这还差不多。”
一把本命飞剑悄然离开。
谢狗咧嘴一笑,以为飞剑化虚,潜藏在那个臭牛鼻子老道留在山中的道意里,如鱼潜渊,姑奶奶我就猜不到你陈山主的手段啦?
谢狗摸出一壶酒,是小镇那边按斤两售卖的市井土烧酒,灌了一口酒,沉默许久,冷不丁问道:“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变得不人不鬼不神不仙,你会心怀怨恨吗?”
白发童子嘿一声,神色淡然道:“山里的草木,田地的庄稼,各有各命,想要如何,又能如何。”
谢狗喝着酒,“不自由至极,会不会也是自由。”
白发童子沉默许久,突然扬起拳头,振臂高呼,“我想明白了,胜败在此一举!”
谢狗说道:“别咋咋呼呼的。”
白发童子压低嗓音说道:“谢姐姐,要想后来者居上,风头压过裴总舵主、矮冬瓜那一脉,有个至为关键的胜负手!”
谢狗问道:“朱老先生?”
白发童子摇头,咧嘴笑道:“郭竹酒!”
那边,小陌发现公子重新拿出那只养剑葫,抿了口酒,闷闷不乐的样子。
陈平安说道:“小陌,你说以后,比如一百年,两百年后,或者岁月更久,落魄山也有了几百号甚至千余人的规模,我们再回头看今天,会不会觉得有些陌生?”
小陌笑道:“大概会,大概不会。”
陈平安气笑道:“闲人站着说话不腰疼。”
之后小陌回宅子炼剑,陈平安去了竹楼那边,继续纠结某本拳谱的序文该如何落笔。
有那本撼山拳谱珠玉在前,陈平安就一直头疼此事,坐在书桌愣了许久,干脆看书去。
夜深人静。
陈平安开门去,踩着那几块跟崔东山一起铺在地上的青色砖头,来回六步走桩。
再回屋子,脱了布鞋,万事不想,倒头就睡。
陈平安岂会没有私心,对待曹荫、曹鸯的教拳,尚且如此认真上心,赵树下是入了祖师堂谱牒的嫡传弟子,自然只会更加用心。
所以陈平安让赵树下从骑龙巷搬到了落魄山上。
最终将教拳地点,放在竹楼二楼。
自从喝过拜师茶,正式收取赵树下为嫡传,陈平安其实就一直在认真思考如何教拳一事。
想要自己亲自编一部订拳谱,只是其中的一个环节而已。
教什么拳,是继续传授撼山拳,以及一些学自种秋桩架的“校大龙”,或是朱敛的拳桩,黄庭的白猿背剑术,演化自蒲山云草堂六幅仙人图的新架子,再加上箜篌赠予的那部拳谱,帮助赵树下从低处往高处走,采百家之长,融会贯通,将来等到赵树下跻身了五境,再在六境继续打熬体魄……还是直接一口气教给赵树下神人擂鼓式在内、陈平安自创拳法剑术不分家的“花开”、“片月”等?何况具体如何教,陈平安是压境,压几境?还是不压境,就像在那艘鹿衔芝渡船上,给磨刀人刘宗喂拳一般?是拣选黄湖山、灰蒙山这样的藩属山头,学那青萍剑宗的云蒸山,以赵树下作为开始,专门用来培养纯粹武夫, 继而形成一个落魄山武夫学拳的定例?还是选择在竹楼二楼?若是地点最终选在竹楼,是继承某种不成文的传统,以前辈崔诚的方式来教拳,还是陈平安按照自己的法子来做尝试?若是两者都可,兼容并蓄,那么各自比例占多少才最合适赵树下……这些都是摆在陈平安眼前的很实在问题,他这个当师父的,总得心里有数,先有个章法,才能正式为弟子教拳,陈平安这些日子就在反复考虑,推翻了一个又一个的设想,不过刚好借此机会,陈平安也对自己的习武生涯,做了一个回顾。
今天清晨,天才蒙蒙亮,陈平安独自在崖畔石桌那边坐着,没多久,暖树就跟小米粒一起走来这边,两个小姑娘各自斜挎个包裹,还一起扛着个……木制衣架?
陈平安给看乐了,站起身,笑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周米粒哈哈笑道:“暖树姐姐说了,这次回家,好人山主要长长久久待在山中喽,昨夜咱俩一合计,就决定好好拾掇拾掇。”
陈平安打趣道:“就把这么个衣架都给拾掇过来了?看着像是老厨子的手艺,不会是你们连夜催促他赶工的吧?”
小米粒赶紧抿起嘴。
暖树点头笑道:“是我让朱先生帮的忙。”
小米粒立即说道:“一起,一起的。”
其实昨夜是她出的馊主意,暖树姐姐本来是想早上再说的,只是经不起她撺掇,就一起去半夜敲门了。
唉,自己还是不够铁骨铮铮,难怪裴钱才是总舵主。
暖树解释道:“朱先生说了,老爷如今的身份,需要经常待客,倒不是咱们需要看人下菜碟,就是有些个半生不熟又可登山的仙师,由衷仰慕老爷,老爷明明这么相貌英俊,一等一的神仙风采,总是穿着青衫长褂,难免枯燥了些,偶尔换几身不同装束的衣衫、法袍,不说外人如何惊叹吧,也能让咱们自个儿养眼提神,我和小米粒,都觉得朱先生说得在理……”
小米粒使劲点头,“是嘞是嘞,老厨子几句话就道出我们的心声哩。”
暖树眼神熠熠光彩,摆好衣架后,周米粒蹲在地上左看右看,说丝毫不差!粉裙女童便自顾自忙着打开两只包裹,取出一整套衣衫,明显早就打好腹稿了,主动开口跟老爷讨要那件青纱道袍。
陈平安原本想说一句可拉倒吧,见暖树和小米粒都是这么个态度了,只好捏着鼻子不发表意见了,默默从咫尺物中取出那件青纱法袍,交给暖树。
暖树一边忙碌,从小米粒双手捧着的包裹里边,精心挑选那些整齐叠放好的衣衫,一边笑着说一定要搭配好,昨夜朱先生就说了,等着吧,如此这般装束的老爷,回头他朱敛再亲手打造一顶绝不俗气的金冠,届时老爷甭管是手持一支白玉灵芝,还是手捧拂尘,再穿上小陌编织的蹑云履,呵,米剑仙瞧见了都要自惭形秽,只恨自己不是女儿身……
陈平安默然无言。
老厨子要是赶来这边看热闹,那就可以直接去二楼那边切磋切磋了。
除了衣架,暖树和小米粒还带来了一些很用心的闲余物件。
比如去竹楼屋外檐下挂了一串铃铛,带来了一只青瓷花瓶,插有一枝刚折下的梅花。
陈平安玩笑道:“暖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暖树笑道:“老爷可不需要担心这个。”
小米粒在旁小鸡啄米,“”
陈平安哑然失笑,坐在门外竹制廊道中,闲来无事,就让小米粒帮忙搬来那只竹编小箩筐,里边装满了邀请函,各色请帖。
多是来自宝瓶洲和北俱芦洲的,比如那个石毫国皇帝,就找自己叙旧了。也有几封来自两洲之外的书信,比较出乎意料,其中就有一位扶摇洲海外女子船主的请帖。
崔东山那边,扩张速度会很快,因为跟落魄山的作风截然不同,崔东山坦言青萍剑宗会大开门路,广收弟子,与大泉姚氏在内几个王朝,都开始搭上线了,各自国境内,但凡是剑修胚子,有几个算几个,你们出人再出钱,我仙都山来帮忙栽培。前不久就从云蒸山吾曹峰寄来一份密信,说那个一分为三的大渊王朝即将重归一统,自立为帝的袁砺和袁泌,都愿意自降为藩王,尊奉袁盈为皇帝,此外汪幔梦跟钱猴儿,都对先生你仰慕得五体投地,赶都赶不走,非要哭着喊着加入我们青萍剑宗……至于那个武夫洪稠也不差了,小赌怡情没能挣钱,就干脆赌一把大的,投靠了皇帝袁盈,豪杰赌命报天子嘛。
只是在这封信上,我们崔宗主又开始拐弯抹角询问赵鸾的修行一事如何了。
陈平安看着一封封邀请函。
小米粒趴在廊道里边,双手托着腮帮,仔细数着崖外过路的白云,今儿雾大云就胖,一大坨呢,嗯,就是云海。
暖树扯了扯小米粒的袖子,小米粒立即心领神会,打了一个滚儿,再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站定,好人山主,我得巡山去了!
陈平安笑着点头,忙去吧。
将书信请帖都重新放回小箩筐,陈平安站起身,再次走到崖畔,看过了日出云海,站起身,来到赵树下在山上的宅子,敲开门,正在练习走桩的赵树下还是习惯性喊了声陈先生,陈平安也不以为意。
听说要带自己去竹楼二楼,赵树下神色复杂,重重点头,默默跟随。
如今赵树下的武学境界是四境瓶颈,也还是四境武夫。
因为当年陈平安送出过一本《剑术正经》,所以赵树下这些年练拳之余,还会研习剑术。
陈平安说道:“崔东山想要收赵鸾为亲传弟子,你觉得怎么样?”
赵鸾的修道资质,崔东山“觊觎已久”,是真心想要收她为嫡传。
崔东山对她的评价很高,说就算比不得柴芜这种当之无愧的“天材”,我家鸾鸾也算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地材”了。
搁在浩然天下任何一座宗门,都是值得精心栽培的香饽饽。
陈平安还是打算先问过赵鸾自己的意思,她要是选择留在落魄山这边,当然不会就是耽误修行了,只是崔东山给出的修行之路,确实会让她走得更快,而且不是那种走捷径的拔苗助长,所以不会有隐患。说实话,教拳还好说,为他人指点修行,陈平安还真底气不足。为了能够说服先生答应此事,崔东山信誓旦旦保证,赵鸾结金丹一事,早已万事俱备,只等赵鸾到了云蒸山吾曹峰,相信过不了一两年,她很快就可以正式闭关,就由他这个当师父的来亲自护关好了,与此同时,崔东山还暗示自家先生,吾曹峰的下任峰主位置,自然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更进一步,他年顺势升迁转任绸缪山的山主,也是可以想一想的。
青萍剑宗三山,仙都山是剑修的道场,云蒸山是由纯粹武夫来当家做主,这是崔东山亲自订立的宗门“祖例”,而剑修之外的练气士,都被安排在了绸缪山,主峰景星峰,首任峰主曹晴朗,作为崔东山的师弟,只因为是内定的下任宗主,所以曹晴朗是不是绸缪山的山主,确实意义不大,还不如腾出个位置给别人。
崔东山拍胸脯保证,将来赵鸾结丹,若是没个二品气象,先生只管来青萍剑宗兴师问罪,拿我是问。
陈平安都懒得跟他废话,都是你的嫡传弟子了,即便赵鸾没有丹成二品,我还能说什么。
要说不要脸,还是崔东山这个当学生的更有天赋,狗掀帘子全凭嘴呗。
赵树下说道:“我猜鸾鸾未必愿意去青萍剑宗修行,不过她一向听陈先生的,如果是陈先生建议她去那边,我觉得鸾鸾多半是会答应的。何况能够被崔宗主器重,成为嫡传弟子,我也替她高兴。”
赵鸾如今是龙门境练气士,而且修行顺遂,几乎没有什么关隘,自然而然就破境了,反观年纪更大的赵树下,练了两百多万拳,一路磕磕碰碰,如今才是四境武夫,并且当下瓶颈难破。
陈平安说道:“时间过得真快,树下,过完年,你今年都三十六虚岁了吧?”
记得当年初次见面,是在彩衣国胭脂郡城内,赵树下还是一个手持柴刀的消瘦少年。
赵树下咧嘴笑道:“陈先生没记错,是三十有六了。”
陈平安笑着打趣道:“年纪老大不小了,也曾走南闯北,就没有遇到过心仪的姑娘?是你喜欢的,瞧不上你,喜欢你的,你又瞧不上?就这么高不成低不就,拖着了?”
赵树下赧颜道:“就没往这方面想过。”
陈平安自嘲道:“不提这个不提这个,毕竟催婚一事讨狗嫌,不能才当了没几天师父,就摆这种最不讨喜的长辈架子。”
作为陈平安的嫡传弟子,暂时有五人,崔东山,裴钱,曹晴朗,赵树下,郭竹酒。
崔东山已经是下宗之主,裴钱更是名动天下的止境武夫。
曹晴朗是一等一的读书种子,大骊科举的榜眼出身,如今也是金丹地仙,刚刚成为景星峰的一峰之主。
郭竹酒来自剑气长城,金丹剑修,出身避暑行宫一脉,在家乡年轻一辈剑修中是佼佼者。
好像就只有赵树下,籍籍无名,不但如今没有任何值得说道的事迹,再往后,他可能与那几位同门之间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赵树下也设想过自己的未来,可能再过二三十年,他最多最多,就是个金身境武夫,可能都没有,境界只是长久停滞在六境。
因此之前落魄山跻身宗门,陈先生突然收取他为嫡传,入了霁色峰祖师堂的谱牒,最意外的,不是别人,正是赵树下自己。
由于陈先生经常出门远游,其实在学拳一事上,朱老先生费心极多,
只是赵树下的每一次破境,距离那种能够挣得武运的最强二字,遥不可及,
赵树下宅子里边,有块书房匾额,是陈平安亲笔手书。
求实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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