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450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在他这边,她好像就跟没穿衣服似的。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晃晃悠悠走向屋外,“好诗好诗,最爱东山晴后雪,东山最爱晴后雪。”

  汪幔梦跟在白衣少年身后,崔东山一个双脚并拢,蹦跳出屋外,随口问道:“汪幔梦,你家乡那边,有没有这么个习俗,待字闺中的女子,要在春风三月里,每朝晨起梳头一二百下?”

  汪幔梦摇头道:“没有。”

  崔东山啧啧道:“惜哉惜哉。”

  蓦然一声大喝,“钱猴儿,别看那几幅被你翻烂的春宫图了!有嘛意思。”

  钱猴儿飞快从自家屋子跑出来,赧颜道:“哪有哪有,没有的事。”

  崔东山朝屋内那边抬了抬下巴,钱猴儿愣了片刻,很快即心领神会,咧嘴一笑,就去火盆那边拿铁钳拨炭灰覆住炭火。

  汪幔梦转头看了眼那个蹲在火盆边的瘦猴汉子,不知为何,突然觉得他又可怜,又可敬。她晃了晃脑袋,也笑了起来,就是丑了点。

  崔东山伸手去接雪花,再让汪幔梦去喊上宅子里边的其余几个,美其名曰人多势众,可以壮胆。

  汪幔梦走在雪地里,钱猴儿蹲在火盆边。

  崔东山站在台阶上。

  就在刚才,崔东山仿佛又得到了一把开门的钥匙,想起了一些被封禁起来的往事,跟自己有关,或者说跟那个老王八蛋有关。

  还是在那座书简湖畔的高楼内。

  崔瀺问他。

  治学修身做学问,他能够像齐静春吗?有可能立教称祖?

  练剑,百年之内,破境之快,剑术之高,能够学左右吗?

  习武练拳,他要花费多久功夫,才能勉强赶得上君倩?

  崔东山当时躺在地上,崔瀺便给出答案。

  不出意外,谁都像一点,结果撑死了就是个四不像。

  我就是要让他彻底做不成齐静春,早早死了这条心。

  崔东山问他,难道就只有这条路可走吗?

  崔瀺根本不屑回答这个问题。

  其实崔东山心知肚明,不这样,就会来不及。

  先生来不及在文圣一脉那个老秀才、诸位师兄的庇护下,能够以浩然儒生身份,慢悠悠游历天下,来不及与万古壮丽山河、千奇百怪之人事,逐渐完善心中的诸多道理,来不及由着一个曾经的草鞋少年,慢慢成长,凭借一颗金色文胆,一本本圣贤书籍,一个个书上道理,去炼出本命字,凭借初一十五两把飞剑,大炼为本命物,剑术、武学兼修,步步稳当,渐次登高,结金丹,陆地神仙,上五境,飞升境,证道……

  于是当时的崔东山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就不怕他成为第二个余斗吗?

  崔瀺第一次沉默,没有给出答案。大概以当时的情形来看,说是与否,以及是与否的各自好与坏,可能都为时过早。

  因为昔年与四位挚友横行天下的余斗,结果有两人,恰好都死在余斗手上。

  这就是说,类似书简湖这样的问心局,余斗曾经走过,只需要走过一次,再走一次,以后无数次,其实都是一样的结果了。

  如今青冥天下评选出来的天下候补十人之中,有飞升境女子剑仙,宝鳞,她最名动天下的,不是境界,不是纯粹剑修身份,而是她曾数次问剑白玉京二掌教,那个被称为“真无敌”的余斗。

  而宝鳞与余斗问剑的理由,天下皆知,只因为她就是当初的四人之一,而她的道侣,更是被余斗亲手仗剑斩杀。

  故而宝鳞第一次与余斗问剑,理由就是整个天下,谁都可以杀他,但是只有你余斗不行!

  因此哪怕是玄都观的孙道长,在论及余斗有无私心之时,都不得不承认,余斗无私心,在这件事上,毋庸置疑,骂不出口。

  青冥天下,一切违禁之辈,不论身份,不论境界,不论缘由,可杀可不杀之人,从无例外,皆死。

  而就这样死了的道官、修士和凡夫俗子,数千年以来,青冥天下十四州,到底是几万人?还是数十万?有无一百万,甚至是数百万?从无人去具体统计。因为面对余斗,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也没有任何用处。

  这不是一个对错是非的问题,就只是一个人心的问题。

  那些死了的人,身边的所有活人,他们曾经到底是怎么想的,如何感受的,在历史眼中,不是一个个问号,都已经是一个个句号。在本就惜字如金的史书上,更是没有一个文字的内容,死了的人,和当时死人身边的活人,他们就像那些文字间隙的空白,天底下所有的翻书人,谁会注意书页上边的空白?

  所以崔瀺在赌。

  赌陈平安不会成为第二个余斗。

  崔东山伸出一只手掌,念念有词,好像在摔谁的耳光,反复念叨着一句老王八蛋。

  护道护道,就你护道的路数最别开生面,绣虎绣虎,有本事多活几年,去青冥天下抖搂威风去啊。

  刹那之间,崔东山突然打了个激灵,赶紧收手,迅速伸手抵住眉心处,因为方才没来由蹦出了个念头。

  其实就只是个词语,长庚。

  崔东山皱紧眉头,双手插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去做推衍。

  长庚?星辰之名,稍微读过几本书的都很清楚,自古就有“东有启明,西有长庚”的说法,《天官书》一篇有言,古星长庚,如一匹布著天,此星见则兵起。

  若是一座天下,长庚常明呢。天下道丧三百年,五百年?

  崔东山伸出手,学小米粒挠着脸。

  之前先生从镇妖楼那边返回仙都山,说他想到了一个将来去青冥天下的化名,就叫陈旧。

  但是先生又说,好像有过一个更好的化名,只是已经忘了。

第968章 抢徒弟

  风雪夜里,一行五人,在漫天风雪中走向城门。

  一洲山河,多是这种破败不堪无人烟的鬼城,就像一具具尚未腐朽的枯骨尸骸,风掠过城池,如吹骨笛。

  清瘦少年,眉眼极长,相貌冷峻,腋下夹着一把刀。

  少年手里边有个被捏得极为结实的雪球,左右手倒,反复抛动。

  老人身材魁梧,脚步沉稳,只是不停咳嗽,好像不耐风寒。

  一个身穿棉袍的中年人,佩剑。

  另外还有两人,走得近些,一个身材结实的汉子,古貌形容,斜靠包裹。

  女子身材高挑,姿容不算出彩,但是英气勃勃,腰悬一把乌鞘长刀,白杨木柄。

  少年轻声问道:“那人,当真就在这座鬼城里边?曾先生,你说他会不会早就发现我们的行踪了?”

  一身厚实青色棉袍的男人点头笑道:“早就知道了。”

  老人咳嗽几声,天地间落雪纷纷,但是在那些雪花在老人四周就会自行消融,白雾茫茫,热气腾腾。

  上山修行的得道之士,就是占便宜。可以远远望气,或是掌观山河,以及凭借天地灵气的涟漪变化,甚至还可以通过算卦,来判断他人行踪。

  纯粹武夫,哪怕老人是一位止境大宗师,在这种事上,确实不占优势。

  中土神洲的裴杯,金甲洲的韩-光虎,桐叶洲的吴殳,皑皑洲的沛阿香,都是毫无悬念的一洲武夫魁首,简单来说,就是第一人打第二人,后者没有还手之力。

  其余几个洲,算不上,比如宝瓶洲那边,如今就有两个止境武夫,都出自大骊王朝,但是宋长镜跟那个年轻隐官,没打过。

  至于北俱芦洲,据说有个不知道从哪个旮旯蹦出来的狮子峰李二,跟老匹夫王赴愬私底下有过一场问拳,传闻王赴愬在鸳鸯渚钓鱼的时候,言语之中,对李二的拳脚,很不以为然。

  而这个看上去疾病缠身的老人,就是金甲洲武道的头把交椅,绰号“韩万斩”,还曾在一百多年里,陆续辅佐、废立过六任皇帝君主。

  曾与大剑仙徐獬,联手拦下了完颜老景。因此跌境。受文庙邀请,却没有参加那场文庙议事。这与许多上杆子跑去文庙抛头露面的山上神仙,截然相反。

  老人是觉得到了那边,也没什么可聊的,反正没几个熟人,与那个经常跑到金甲洲境内垂钓的张条霞倒是认识,不过双方也不算如何投缘,张条霞太过野逸,一年到头云里来雾里去的,韩-光虎却是常年与公文案牍为伍,不过最重要的原因,还是老人不愿意跟那个宝瓶洲的宋长镜见面,若无跌境,倒是可以问拳一场,跌了境,矮人一头,说话都不硬气,只会落个浑身不自在。

  这一行五人,是先在虞氏王朝的青篆派那边碰头,再去了一趟大泉王朝,然后北游,一路走得不急,更像是游山玩水。

  除了韩-光虎,还有简明,曾先生。道号“松脂”的洛阳木客,是个包袱斋。中土膧胧郡人氏,秦不疑。

  简明出身宝瓶洲石毫国。给自己取了个道号,“越人歌”。

  少年曾经在一个风雪天,无意间从一具衣衫华贵的无头尸体身上,“捡到”一块玉佩。正反两面,篆刻“云霞山”三字和一篇如同诗歌的仙家道诀。少年再被曾先生“相中”资质根骨,此走上了修行路。

  秦不疑笑道:“桐叶洲这场雪,下得古怪。”

  道号松脂的木讷汉子,点点头,“蕴藉灵气颇多,下雪等于下钱。”

  曾先生说道:“估计还是归功于先前那场声势浩大的‘夜游’,涣散人心重新汇聚几分,才有了这么一场天人感应的落雪。”

  秦不疑说道:“前无古人。”

  难不成是文庙某位教主的手笔?礼圣授意,文庙奉行?

  只可惜她与文庙圣贤、儒家书院素无往来。

  曾先生轻轻嗯了一声,道:“多半也是后无来者的事情了。我辈有幸恰逢其会,实属不易。”

  一个白衣少年手持绿竹杖,带着一帮江湖豪侠和修道神仙,拦在大街道路中央。

  崔东山拿绿竹杖重重戳地,朗声道:“此门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之前在夜航船,那位财大气粗的岁除宫吴先生,大手一挥,眼睛都不眨一下,就送出了两份临别赠礼,其中周首席得了一把剑鞘,可以拿来温养一截柳叶。

  崔东山就拿到了一根“行气铭”绿竹杖。不过很快就不属于他了,因为崔东山打算送给柴芜,作为破境的贺礼。

  从练气士第三境的柳筋境,一步跨越多个境界,直接跻身上五境,从柳七开创此举,数千年以来,放眼数座天下,做成这桩壮举的修士,屈指可数,柳七是第一个,周密可能是第二个,最近一个,还是柳七在青冥天下诗余福地的那个嫡传弟子,在这之间,可能还有几个隐藏极深的修士,只是不显山不露水。

  身边汪幔梦、钱猴儿几个,被强行拉壮丁过来拦路打劫,本就不情不愿,这会儿都觉得挺丢人现眼的。

  简明笑了起来,这帮人胆儿真肥,剪径剪到自己这拨人头上了,算是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吗?

  崔东山看见那个斜挎包裹的汉子,崔东山眼睛一亮,可以可以,极好极好,送枕头来了。

  前不久还跟先生讨论着如何邀请包袱斋祖师爷落脚青衫渡一事,这就来了个与包袱斋祖师爷出身一脉的洛阳木客。

  洛阳木客,是个统称,属于一群躲在深山中的隐世野民,有个代代相传的古老规矩,双手不可以沾钱,偶尔下山见人,喜欢以物易物。而开创浩然包袱斋这个行当的老祖师,就是洛阳木客出身,但是因为打破了祖训,被祠堂除名。双方算是同脉不同流了。

  就是不知道那个刘琰,与眼前这个木讷汉子,双方在祠堂谱牒上边的山中辈分,是怎么算的。

  至于那个佩刀女子,也是极有来历的。

  与白也是同乡,在山上算同年同辈,白也还曾为她写过一首脍炙人口的赞颂诗篇。

  数座天下年轻候补十人之一,竹海洞天的少女纯青,小姑娘的技击之术,就学自秦不疑。

  秦不疑和松脂,都曾跟随南婆娑洲醇儒陈氏出身的陈容,一起去过槐黄县城,在那骑龙巷,当时负责为落魄山待客的,是贾老神仙和陈灵均。

  崔东山一本正经道:“幔梦姐姐,钱猴儿,你们几个都先撤退,点子很硬,扎手!我琢磨着对方兵强马壮的,咱们只可智取,不可力敌。先容我试探对方深浅,要是一言不合就干架起来,你们也别管我会不会被人欺辱,赶紧去找我先生,速速搬救兵来替我解围,事先说好,你们可别撂挑子当缩头乌龟啊,只管放心,天底下没有我先生找不回来的场子!”

  简明哑然失笑,还想智取?

  曾先生以心声提醒道:“简明,

  如果我此次不是有事相商,是绝对不愿意主动招惹他的,见了面,只会绕道走。”

  简明疑惑道:“是那种看似玩世不恭、喜欢嬉戏人间的世外高人?”

  曾先生刚要说话,就听到简明继续说道:“肯定是了,我的这位祖师爷,何等玉树临风,年轻有为……”

  曾先生脸色微变,瞬间伸出手,按住简明的肩膀,再以双指弯曲,在少年后颈处接连敲击数下,最后以拇指抵住简明后脑勺,盯着那个白衣少年,以心声说道:“崔宗主,如此作为,是不是有失身份了。”

  简明只是奇怪为何曾先生的一连串动作,少年修士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言语,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因为处于一种浑然不觉的玄妙境地,尚在走神,并未回神。

  崔东山一脸茫然,我不认账,你能奈我何?有本事就来打我啊,来一场问拳啊,三拳过后,老子满地打滚,你得求我别死……

  结果后脑勺挨了一巴掌。

  崔东山立即收起这点小伎俩。

  陈平安站在了崔东山身边。

  崔东山连忙将功补过,以心声岔开话题,说道:“先生,这个家伙,除了赊刀人身份,还有可能是那位历史上的‘徙木者’。”

  陈平安微微讶异,问道:“那个‘徙木立信’的典故中,籍籍无名的徙木之人?”

  徙木者,当然是两个人,一个是为何要徙木立信之人,以及一个字面意思上的搬运长木之人。前者名垂青史,后者谁去管。

  崔东山点头道:“差不离了。”

  陈平安问道:“是飞升境修士,还是一位鬼仙?”

  崔东山笑道:“是后者。”

  崔东山双手插袖,朝那女子抬了抬下巴,“还有这个秦不疑,是竹海洞天纯青的教拳师傅。当年潜入洛京,割走虞氏皇帝一颗头颅的刺客,是苻南华身边侍女青桃的师父,也是秦不疑的师妹。只是这拨人,行踪不定,藏藏掖掖,喜欢自称洗冤人,算是一个极为松散的山头,相互间不经常碰头,都不愿意待在山上当神仙,就喜欢在山下跑,行事风格类似墨家,只是类似而已。”

  在陈平安和崔东山打量一行五人的时候,对方也在打量那两青一白,两武夫一修士,三人刚好是老人,年轻人,少年。

  陈平安遥遥抱拳笑道:“曾先生,多年未见,风采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