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413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如果说青峡岛截江真君刘志茂的弟子顾璨,是一个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暴起杀人的小疯子,是个天生的野修。

  那么后来的青年顾璨,好像就变成了一个城府深重、心思叵测的人,哪怕面对面站着,仿佛永远不知道顾璨心里在想什么。

  走出书简湖的顾璨,无论是境界、心性还是手段,都与年龄严重不符。

  离乡之前,顾璨曾经私底下将她们几个喊到一起,非但没有端架子,再没有丝毫年少时的那种跋扈气焰,反而和颜悦色,与她们客客气气说话,与她们约法三章,赏罚分明,甚至允许她们犯错一两次。但是要求她们每年都需要飞剑传信白帝城,至于信上写什么内容,都随她们,哪怕只是求教一些修行关隘的难题,都没有任何问题。而且这笔山上书信的开销,由他来出,只是叮嘱她们关于这件事,就不要与他娘亲说了。

  最后顾璨与她们笑道,与你们聊了些掏心窝子的话,不要不当回事。

  双方约法三章,其中一条,就是不许她们在娘亲那边煽风点火,将原本一件小事,变成需要惊动郡守府或是大骊朝廷的麻烦事,不许她们在外主动惹事,但是如果是别人招惹她们,不管对方是谁,有什么背景,只要是她们在理,那就也不用怕事,他顾璨自会兜底,因为她们如今算是半个自家人了。

  最后顾璨还起身,与她们抱拳致谢,说是以后娘亲的衣食住行,就有劳几位多多费心了。

  妇人听过那位婢女神色诚挚的言语,乐不可支,笑着从盘中捻起一块糕点,轻轻递过去,“我家小璨从小就能吃苦,如今只是把苦日子熬出头了,没你说得那么夸张。”

  是啊,原本好像没有个尽头的苦日子,竟然真的被他们娘俩给一天一天熬过去了。

  想到这里,妇人红了眼眶,从袖中摸出一块帕巾,擦拭眼角泪水。

  两位婢女连忙安慰几句。

  妇人笑着摆摆手,“就只是忆苦思甜,反正过去的都过去了。”

  这些年主动过来找她攀亲戚的,多了去。

  其实都是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货色,大多是从府上这边拿点钱,就被打发了事,总之不至于让那些骗子吃闭门羹。

  免得传出去不好听,背地里嚼舌头,说她做人忘本,有了钱就翻脸不认人。

  顾璨上次离家之前,与相依为命的娘亲,娘俩聊了些体己话。

  妇人既欣慰,又心疼,还有几分陌生。

  欣慰的是儿子真正长大了,能够挑起一个家的大梁了,同时心疼儿子年纪这么小,就这么懂事。

  陌生的是好像这个儿子,跟早年泥瓶巷和之后青峡岛的儿子,变得不太一样,准确说来是太不一样了。

  那次闲聊,顾璨与娘亲说了些书本以外的道理,那会儿身穿儒衫的年轻人,还开玩笑说一句,这些都是他从家门口巷子里边,从地上捡起来的言语。

  “只有穷过,才知道身边人,几乎都是鬼。”

  “可只要等到人阔起来了,哪怕是走夜路,别说瞧见的人,就算路上遇到的鬼,都是好鬼了。”

  “但是人可以变成鬼,鬼绝对不会变成人。”

  “娘亲,如今咱们家里有钱了,以后只会更不缺钱,那就别太节省了,对宅子里边的下人们,规矩必须清晰且重,一定不能有半点含糊,不能一开心了,就对所有外人格外好,一个心情不好,就对身边人乱生气。时间久了,摸清楚脉络的下人,就会小看娘亲了,所以娘亲一定不能是‘自己’处理家务,要让‘规矩’来。”

  “但是家规之外,娘亲可以对他们客气些,这里边有两种施恩,一种是钱,是最实在的,还有通过银钱衍生而出那些位置,身份,头衔。一种是虚的,是娘亲你作为一家之主,与他们日常相处的几句言语,甚至是一个眼神。任何一种,都无法收买人心,只能是两者都有,再加上规矩和家法,我们这个家,才能长长久久,安安稳稳。”

  “当然,娘亲要是心里边憋着一口气,觉得过了太多年的苦日子,好不容易才辛苦熬出头了,凭什么就要对他们好,那也是无妨的,如果娘亲觉得我说的有道理,愿意真心实意对他们好,把他们当人看,不把他们当下人看,那是最好不过了。退一万步说,有儿子在,哪怕不在家乡和娘亲身边,他们也绝对不敢造次,但是我希望娘亲保证一件事,将来家里谁犯了错,我,或是是我让人出手处置此人的时候,娘亲一定不能唱反调。”

  “我们什么都知道了,偏要如何,那是一个人活得很自由,但是我们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还偏要如何,就会白吃苦。”

  “说到底,如何处世,与如何为人,是两回事。”

  “我觉得,如果有一个人,能够一辈子不害人,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纯粹的好人,从无害人之心。还有一种,是真正的强者,因为他们根本不用害人,就可以活得很好。我希望娘亲能够善待前者,敬畏后者。”

  妇人当时只是安静听着儿子说话。

  顾璨用一种云淡风轻的语气,说着一些她都听得懂的道理。

  儿子长大啦,都会教她为人处世呢。

  妇人回过神,打趣道:“你们俩有没有相中的对象?”

  两位婢女相视一笑,都摇头说没有。

  每逢初一十五,风雨无阻,妇人都会去那座香火鼎盛的风凉山祠庙,烧香许愿,保佑儿子在外边,修行顺遂,心想事成。

  而且每次到了山脚那边,妇人就会停下马车,徒步登山,求个心诚则灵。

  之所以常去风凉山烧香,除了与州城宅子离着近,妇人还有一点自己的小心思。

  遥想当年,在泥瓶巷那边,实在是听多了教人伤心伤肺的“风凉话”。

  妇人喃喃道:“她要是能够见着今天的光景,该有多高兴啊。”

  书简湖青峡岛。

  山门口处,一间屋子锁着门,隔壁屋子里边,亮着灯火,亮如白昼。

  是来这边守夜的曾掖和马笃宜,几乎每年都是如此,也没点意外。

  曾掖这小子自从登上青峡岛,就开始走大运了,也难怪念旧,这样的一块“龙兴之地”,是得多走动。

  至于那个叫马笃宜的小姑娘,她是鬼物,这些年披了一张张狐皮符箓,好像喜欢经常买些胭脂水粉,犒劳自己。

  刘志茂双手负后,走来山门牌坊这边,却没有去屋子里边落座,只是瞥了眼那边的春联和福字。

  好像是青峡岛二等供奉,朱弦府那个驮饭人出身的鬼修,与他的门房红酥一起张贴的。

  刘志茂径直走向渡口,一阵清风拂过,身边出现了位不速之客。

  刘志茂转头笑道:“宗主这么有闲情逸致。”

  渡口一旁老者点点头,“当真想好了?不再考虑考虑?就不想着下次你做客宫柳岛,这句话换成我来说?”

  刘老成,如今真境宗的宗主,也是宝瓶洲第一位跻身上五境的山泽野修。

  言下之意,是如果答应他的那件事,刘志茂就是真境宗历史上的第四任宗主了。

  刘志茂摇头道:“我这条贱命,就当不了一把手,之前想要接替宗主,担任书简湖共主,费尽心思,前前后后谋划了那么多,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要不是还晓得几分做人留一线的道理,差点就要小命不保,如今每每想来,还是后怕不已。宗主就不要难为我了。”

  刘老成点头道:“那我就另作安排了。”

  刘志茂没来由感慨一句,“旧时天气旧时衣,却道新年新气象。”

  刘老成微笑道:“山上人莫说山下话。”

  刘志茂以心声试探性问道:“新任湖君那边,好打交道吗?”

  刘老成说道:“现在还凑合,以后肯定会越来越难,只是比起当年,跟那位年轻账房先生勾心斗角,总是要轻松几分的。”

  刘志茂突然大笑起来,“实在无法想象,我会与宫柳岛刘老成结伴夜游,完全不必担心被打死。”

  刘老成笑了笑,转头望向湖中,座座岛屿如不动之舟。

  浪淘沙,夜行舟,香草美人不敢吟,防有蛟听。

  早年的书简湖,谁都要多留个心眼,唯一的规矩就是没有规矩,想要睡个安稳觉都不容易。

  山门屋子那边,鬼修马远致,带着门房红酥,在这边一起守夜。

  反正一屋子,都是差不多的山上根脚,天然亲近几分。

  曾掖说了些过往事,反正总是绕不过两人,早先的陈先生,后来的顾璨。

  每当曾掖提到后者,马笃宜便忍不住调侃几句,也不晓得以前是怕那顾璨怕得要死。结果等到当年最后一场分别,某人竟然开始默默流泪了,到底是伤心至极呢,还是喜极而泣呢。

  曾掖脸色尴尬,自己从来吵不过马笃宜,只敢嘟囔一句,谁知道顾璨会性情大变,前前后后,判若两人。

  “陈先生曾经说过,我们能够成为爹娘的子女,将来再成为子女的爹娘,可能是一场讨债,也可能是一场还债。”

  “陈先生说到这里的时候,就笑着说,他就是个讨债鬼。”

  一屋子沉默下来,火盆内响起一阵轻微的木炭崩裂声响。

  马笃宜蓦然气呼呼道:“我怎么不知道陈先生跟你聊了这些?”

  曾掖无奈道:“我跟陈先生总有独处的时候。”

  马笃宜埋怨道:“陈先生与我单独相处的时候,怎么就不聊这些。”

  他们喝着酒,都是红酥家乡那边的酒酿,曾掖便说了些陈先生关于饮酒的闲语,说人生有两事最有嚼劲,与故友久别重逢,喝酒半熏醉,回头看生平,饮茶有回甘。

  马远致的脸色有几分不情不愿,说道:“陈平安这小子,还是有点学问的,吃过墨水的人,就是不太一样。”

  红酥眨了眨眼睛,笑道:“怎么不喊陈公子啦?”

  马远致呸了一声,“说好了要为我写本书,好好写写我与长公主殿下的故事,结果磨磨蹭蹭,都不晓得开篇几千字开完了没。”

  马笃宜转头望向红酥,红酥只敢悄悄摇头,示意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

  曾掖没来由想起了一位女子,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会经常挂念。

  大概所谓挂念,就是心扉当中挂起一幅心爱女子的画像,念念不忘。

  马笃宜随口问道:“那陈先生有没有说过,这辈子能够结为夫妻。又是什么呢。”

  曾掖笑着点头,给出一个答案。

  “是一种还愿。”

  ————

  镇妖楼那栋最高建筑的顶楼廊道,秉拂背剑的纯阳道人,与那小陌和青同,几乎同时看到了异象。

  以他们脚下这栋建筑作为圆心,空中依次出现了一位位山水神祇、修士的敬香身形,他们背对顶层廊道数人,依次排开,就像同时开启了数十场镜花水月,又像是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祖师堂”议事,心思如一,只议一事,只做一事。

  冲澹江水神,李锦得了两幅描金画卷,离开书铺,返回水府,沐浴更衣,换上一身江水正神的朝服官袍,点燃一炷水香,礼敬南方的桐叶洲,起心念发心愿,心中默念,愿一洲逝者安息,生者无恙。

  绣花江水神,一位青蛇缠绕手臂的江水正神,肃然敬香,愿桐叶洲破碎山河重归完整,愿一洲战场英灵得以转世。

  玉液江,水神娘娘叶青竹,点燃一炷水香后,念念有词,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愿为桐叶洲略尽绵薄之力,祝一洲版图安居乐业。

  落魄山中的那座莲藕福地,以水蛟泓下为首,领着福地内的一众江河水神,各自点燃一炷清香,香火袅袅升空,倏忽间齐齐往南方飘摇而去。

  北俱芦洲济渎,旧济渎中祠水正,如今的龙亭侯李源,拥有一双金色眼眸的黑袍少年,在大渎侯府内,朗声说出自己心愿,愿那桐叶洲,一洲之地风调雨顺。

  大源王朝崇玄署云霄宫,国师杨清恐,老真人手捧一柄铭刻有“风神”二字的麈尾,点燃三炷清香。

  老真人一旁,是那位道号“抟泥”的玉璞境修士,杨后觉神色恭敬,与杨氏老祖一同双手持香,面朝南方。

  骸骨滩摇曳河,河伯薛元盛,不再是那撑船老舟子的装束,现出金身,身穿法袍,点燃水香。

  大渎灵源公沈霖,旧南薰水殿水神。她如一株远山芙蓉,亭亭玉立,站在公府门口,背对着“德游宫”匾额,沈霖面朝南方,愿桐叶洲时和年丰。

  银屏国境内,领着一湖三河两渠的苍筠湖水君殷侯,身穿一件姹紫法袍的湖君,隔着一座宝瓶洲,双手持香,礼敬桐叶洲,预祝桐叶洲大地回春,万象一新。

  仙都山密雪峰上,来自墨线渡的于负山,点燃香火后,希望桐叶洲万姓安生,雨旸时若,百谷丰登,内外清吉。

  来自敕鳞江的老虬裘渎,这位大渎龙宫旧吏,专门专门负责教习龙子龙孙们礼仪规矩的教习嬷嬷,手持香火,喃喃低语,祝愿桐叶洲在新的一年,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希望新的桐叶洲百姓,幼有所教老有所依。

  大泉王朝埋河碧游宫,水神娘娘柳柔,她希望以后的桐叶洲不打仗,老百姓们都能吃饱穿暖,山上的神仙老爷们,少摆人上人的架子,多讲点道理。

  浩然天下陆地水运共主,道号“青钟”的澹澹夫人,祈愿桐叶洲风和日丽,仓廪足而知礼节。

  南海水君李邺侯点燃香火,希望桐叶洲大地山河枯木逢春,百姓安居乐业,诸国政通人和,重迎太平盛世。

  雨龙宗的上任宗主,如今的掌律祖师,女修云签许下心愿,希望桐叶洲各国书声琅琅,各人丰衣足食,国泰民安,苍生有福。

  相传是道祖炼丹炉处,小酒铺内的妇人,旧王座大妖仰止,带着刚收的入室弟子,朝湫河婆甘州,一同拈起水香,祈愿桐叶洲,辞旧迎新,风雨时节,五谷丰登,社稷安宁。

  宝瓶洲齐渡长春侯,水神杨花点燃水香,心中默念万物盛多,人民忠孝,则致时和年丰,故次华黍,岁丰宜黍稷也。

  南塘湖秦湖君,烧香祈愿,心思虔诚,愿那桐叶洲五谷蕃熟,穰穰满家。

  跳波河已经改名、升迁为老鱼湖,岑文倩在长春侯府与大骊朝廷那边,都已录档,正式升迁为一地湖君,岑文倩斋戒过后,点燃一炷水香,遥遥礼敬桐叶洲山河,愿浩然天下东南地界的一洲山河,就此远离灾殃,富贵安康。

  此外犹有宝瓶洲齐渡淋漓伯,旧钱塘长曹涌。黄庭国境内,紫阳府开山祖师,老蛟长女吴懿。旧铁券河水神,高酿。白鹄江水神娘娘,萧鸾……一一现身。

  宝瓶洲陪都上空,仿白玉京。

  当年崔瀺与人借“山”、“水”这两个圣贤本命字。山字,是礼记学宫大祭酒的本命字。

  正如陈平安所猜测那般,师兄崔瀺所借“水”字,当然是这位道场在书简湖,写出过一篇《问天》的的老前辈了。

  曾经将《山鬼》、《涉江》与《东君》、《招魂》四篇,都交给了文圣。

  这位老先生,不在文庙道统文脉之内,属于自立门户。故而这位老夫子的那炷“心香”,将是天地间最为灵验的一炷水香。

  好像各洲水神点燃香火一事,由这位老先生负责收官。

  书生又邀诸君入梦来,与君借取万重山。

  游思六经神越渎海结想山岳,吾为东道主。

  宝瓶洲北岳,披云山魏檗。中岳山君晋青。南岳女子山君,范峻茂,各自点燃一炷山香,为桐叶洲祈福消灾。

  中土神洲,大雍王朝境内的九真仙馆。仙人云杪与道侣魏紫,在一座蛮瘴横生、鬼物群居的破碎福地,共同点香礼敬桐叶洲。

  中土穗山,神号“大醮”,山君周游,现出巍峨的金身法相,面朝浩然天下的东南方向,双手持香。

  大岳居胥山的两座储君之山之一,鸟举山陆地真人,道士封君。

  香榧山老山神龚新舟。

  宝瓶洲。叠云岭山神窦淹分水岭山神韦蔚,领着两位山神庙陪祀神女,面朝南方,一起遥遥敬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