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侯
后来陈平安认识了刘羡阳,就会一起围着炉子守夜,刘羡阳经常故意大嗓门说话。
王朱转头望向那个站在柜台后边小板凳上的孩子,“喂,你叫什么名字?”
正在翻书看的小哑巴抬起头,面无表情道:“你不是知道了吗?我叫‘喂’。”
王朱也不跟这个脾气挺冲的孩子计较什么,蛮好的,小刺头嘛,她笑了笑,夹了一筷子佐酒菜,滋味不错,自己没有白走一趟宝瓶洲,老家祖宅的院门口那边,都换上崭新的福字和春联了。
石柔赶忙打圆场说道:“真名周俊臣,小名阿瞒,平时不太喜欢说话,所以有个小哑巴的绰号,是裴钱的徒弟。”
王朱提起白瓷酒杯,抿了一口酒水,笑道:“裴钱的徒弟?那你岂不是要喊陈平安一声师祖?”
小哑巴原本想说一句关你屁事,只是见掌柜石柔朝自己使眼色,孩子只得把话咽回肚子,装聋作哑。
门口那边,有个白发童子,双臂环胸,斜靠着屋门,在那儿啧啧啧。
王朱转头笑问道:“你是?”
竟然看不出对方的真实境界。
白发童子冷笑道:“说出来怕吓死你。”
“试试看。”
“我是落魄山的杂役弟子,独一份!”
王朱笑眯眯提起酒杯,“容我压压惊。”
山上仙府,一般可以分为祖师堂嫡传、外门和杂役弟子,所谓嫡传,也就是师父和传道人,在祖师堂那边有座椅的。
外门,便是师承和法脉一般,师父未能在祖师堂那边落座参与议事,比如落魄山这边,要是现任看门人仙尉或者岑鸳机,虽然都入了霁色峰祖师堂的金玉谱牒,但因为在霁色峰祖师堂那边没椅子,他们要是如今收了徒弟,哪怕是亲传,依旧属于外门弟子。
至于杂役,就是连师承都暂时没有的,往往是进了山,勉强算是开始登山修行了,但是资质不行,无法拜师。
白发童子大摇大摆走入屋内,踮起脚尖,一屁股坐在桌旁长凳上,双臂环胸,直愣愣盯着那个身份特殊的年轻女子,丹凤眼,瓜子脸,漂亮是漂亮,就是冷了点。
王朱神色自若,自饮自酌,夹几筷子佐酒菜。
白发童子问道:“听说你与咱们隐官老祖是多年的邻居?”
王朱嗯了一声。
白发童子以心声笑问道:“有没有想过,蛮荒天下去不得,换成青冥天下又如何呢?树挪死人挪活嘛。”
王朱微微皱眉,“是他的意思?”
当年她忍住没有通过归墟去往蛮荒天下,确实是有过一番心境煎熬的。
事实证明,没有心存侥幸,是一个正确选择,不然如今自己估计就要跟那个大妖仰止作伴,在老君炼丹炉那边开酒铺了。
或者被那拨鬼鬼祟祟的养龙士一脉修士,将归墟某处布下一张“渔网”,抓个正着?
白发童子翻了个白眼,“隐官老祖事务繁重,忙来忙去,都是忙碌一些随随便便就可以影响天下走势的大事,岂会在意这种芝麻小事。”
“我就是随口一提,斩龙人陈清流,虽说不是十四境纯粹剑修,可好歹是个货真价实的十四境呐。等到一场仗打完,天下事了,以他的合道方式,是不太愿意看到你的,陈清流曾经立下宏愿,要教‘天下无真龙’,这里边就有个漏洞可钻了,咱们浩然‘天下’没有,但是青冥天下可以有嘛,勉强可以不与陈清流的大道冲突了,到了那边,稚圭姑娘再找随便几个靠山,嗯,准确说来,是互为靠山,盟友嘛,大伙儿好好谋划一番,将某条大渎作为托身之所,哪天跻身了十四境,还怕那啥跨越天下而来的斩龙人?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那么一条过江蛇而已,能不怕地头龙?”
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的大修士,往返于两座天下,是要按照文庙礼圣和白玉京大掌教订立的规矩,压境界的。
王朱微笑摇头,“哪怕同样是十四境修士,只要对方是斩龙之人,我就毫无胜算,只要不跑,必死无疑。”
即便在好似自家道场的东海水域,又跻身了十四境,王朱自认对上那位斩龙之人,依旧没得打。
唯一的好处,是身为文庙敕封的四海水君之一,陈清流不敢随便问剑水府。
冥冥之中,王朱笃定一事。
不光是真龙,加上世间那些血统驳杂的众多蛟龙之属,还要加上数座天下所有的水族精怪、水仙之流,更甚至是主修水法的练气士,只要对上那位斩龙功成、身负某种大气运的陈清流,都会被天然大道压胜,若有厮杀,简直就是一头撞到剑尖上去的下场。
简单来说,面对这三者,陈清流完全可以视为一位十四境纯粹剑修,一旦出剑,就是砍瓜切菜一般。
白发童子皱眉不语,神情凝重起来。
看上去是在考虑什么天大难题,其实就只是在腹诽不已,咋个与谍报上的消息不一样呢,莫不是小米粒消息有误、谎报军情了?
不都说隐官老祖的这个泥瓶巷邻居,眼睛长在眉毛上边的,为何这般的自知之明?
罢了罢了,当那说客,确实非我所长。
岁除宫的小白,才是那种纵横捭阖的行家里手。
在夜航船那边,某人嘱咐过她,能说服王朱去往青冥天下鹳雀楼修道,是最好,劝不动就随意了。
按照那人的说法,反正王朱就算去了青冥天下,对岁除宫而言,她的存在,也是鸡肋,除了帮忙聚拢水运一事之外,她注定帮不上什么大忙。
一想到吴霜降,白发童子赶忙抬起酒杯,一口闷,喝酒压压惊。
练气士不怕自己的心魔,化外天魔反而怕这位练气士,这种糗事传出去,还不得被人笑掉大牙?
王朱突然问道:“听说青冥天下那边,有个大宗门叫岁除宫,水边有座鹳雀楼?”
白发童子愣了愣,心虚道:“我是浩然天下土生土长的修士,对那啥青冥天下什么岁除宫不熟啊。”
王朱一笑置之。
白发童子心事重重,试探性问道:“没头没脑的,你问这个作甚?”
王朱提起酒杯,笑道:“不聊这些烦心事,既然一见投缘,那就喝酒。”
白发童子提起酒杯,轻轻磕碰一下,“走一个。”
白发童子,看待王朱的眼神里,有种咱俩都好惨的同病相怜。
王朱察觉到这种情绪,难得没有生气,好像被一个自称是落魄山的杂役弟子可怜,犯不着生气?
王朱喝过了酒,走出这间压岁铺子,在骑龙巷这边,拾级而上。
她缓缓登高,有些怀念离开小镇之前的天寒时节,她也会满手冻疮,所以每次出门去铁锁井那边打水,她都只提大半桶水,晃晃悠悠,到了泥瓶巷,倒入水缸,差不多也就刚好只剩下半桶水了。
后来,最后一次见面,有人曾经留下一句类似谶语的话。
登鹳雀楼天高地阔,下鹳雀楼源远流长。
这个人,还曾为她泄露过天机,教她如何应对那位再起大道之争的斩龙之人。
好像不管是去是留,她都有选择。
而且最后,那个人笑着说,以后真遇到了那种自认过不去的坎,就去找他的小师弟,就说是齐师兄的请求。
王朱心情有些烦躁,深呼吸一口气,转头望向骑龙巷下边相邻的两间铺子。
屋内灯光涌出铺子,哪怕没有过路的行人,依旧默默照耀着巷子里的夜路。
她不喜欢那座学塾里的书声和某人的道理,不喜欢泥瓶巷隔壁那个人的好心和善意。
不喜欢那一大一小,他们身上那种如出一辙的“没关系”,“其实还好”,“每个今天的昨天都不曾虚度,每个明天都是今天的希望”……
可能是她不知道如何喜欢,所以故意装着讨厌。
可能是知道某些道理,只是做不到,不敢厌恶自己的软弱,只好厌恶那些做得到的人。
就像大冬天里,一只别人家的炭笼,只能捂热双手片刻,就要归还。
落魄山,山门口。
今儿过来点卯的香火小人儿,与仙尉道长喝了个微醺,摇摇晃晃爬过那道屋门槛,结果到了宅子大门那边,小家伙忍不住骂了一句,只能再次如钻狗洞一般,匍匐在地,爬过大门缝隙,拍了拍尘土,那条棋墩山土地爷麾下喽啰的白花蛇,还在远处候着呢。
结果瞧见了一位相貌儒雅的读书人,年纪不大,瞧着三十岁出头吧,就站在山脚那边发呆。
朱衣童子一路飞奔过去,挡在山门牌坊正中央,扯开嗓门喊道:“你谁啊?”
不等对方答话,觉得与人仰头说话,脖子太累,朱衣童子急匆匆转身跑上几级台阶,双手叉腰,小家伙一本正经提醒道:“可不能擅闯山门啊,如今咱们落魄山不待客的,你要是来山上找谁,得先去仙尉道长那边报备。”
书生笑着自我介绍道:“我叫李希圣,来自小镇那边的福禄街,是李宝瓶的兄长。”
香火小人儿目瞪口呆,心肝颤,啥?!竟然是咱们李总舵主的兄长?!
虽说对方不在官场厮混,但是扛不住对方朝中有人啊。
既然来头这么大?!出门咋个不一路敲锣打鼓放爆竹呢。
朱衣童子刚跑上台阶,立即屁颠屁颠跑下台阶,重新回到山门口那边,作了一个大揖,恭敬万分道:“小的籍贯在那馒头山土地庙,如今在州城隍庙那边当差,混口饭吃,承蒙咱们落魄山周护法赏识,忝为骑龙巷右护法,在此拜见李大人,荣幸之至,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李希圣笑道:“我与陈山主是旧识,就不用打搅仙尉道长看书了,我对落魄山还算熟门熟路,可以自行登山。”
朱衣童子立即在心中盘算、掂量一番,觉得既然是李总舵主的兄长,又与陈山主是老朋友,在仙尉那边不记名就上山,好像也不算坏了规矩。
朱衣童子试探性问道:“李大人,容小的帮忙领路?”
稍后登山路上,得暗示一番李大人,回头给咱们李总舵主美言几句,哈哈,到时候别说骑龙巷总护法了,当个与李槐平起平坐的小舵舵主,都不是痴人做梦哩。
仙尉打开大门,披衣而出,好歹是个修行中人,山门口这边的动静,仙尉还是察觉到了。
朱衣童子儿赶忙帮着那位李大人介绍身份,免得看门的仙尉眼拙,大水冲了龙王庙。
李希圣笑着邀请道:“仙尉道友,一同登山?”
仙尉连忙拒绝道:“守夜看书,要回去看书。”
只觉得这个生面孔的读书人,真心架子不小,大半夜串门就罢了,竟然还想拉着自己一起爬山,想啥呢,半点人情世故都不懂的。
儒生李希圣面带笑意,与那位年轻道士作揖行礼。
道士仙尉坦然受之,只是礼尚往来,便回了一个道门稽首。
第951章 见麒麟
杨家药铺后院,小名胭脂的苏店,这位女子武夫,独自一人,守着空荡荡的药铺后院。
师弟石灵山,回了桃叶巷家中。
苏店也不觉得寂寞苦闷什么的,打小就习惯了,人多反而觉得不自在。
药铺是前店后坊的样式,煎药,晒药材,都在后院,正屋那边,是杨老头的住处。
东厢房关着门,一般只有李槐回乡,来这边逛荡,杨老头才会打开屋门,只有西厢房,早早腾出来,给了苏店。
院子角落还有间杂物房,里边堆放了各色老物件,瓶瓶罐罐的,房门钥匙留给了苏店,师父曾经交待过她,等到下次李槐返乡,就与李槐打声招呼,说房间里边的家伙什,一大堆的老旧物件,都留给他了,是卖是送都随意。
与北边正屋相对的南边檐下,摆放着一条长凳,苏店从不去坐,平时也不准师弟随便坐在那边。
她就像守着一座老铺子,也帮师父守着一些老规矩。
苏店是个武痴,不过今夜她却难得没有,就只是坐在椅子上边发呆,双脚踩在火盆边沿上边,想着一些往事。
终于回过神,苏店低头弯腰,伸出手指,捻了捻被炉火烤得微微发烫的裤脚。
药铺大门虚掩,有人推门而入,穿过前店,掀起帘子,年轻男人喊了一声,“师姐。”
厢房这边的苏店应了一声,是师弟石灵山来串门了。
石灵山进了屋子,搬了条长凳,坐在火盆一旁,苏店笑道:“问夜饭问到了药铺,你也不嫌晦气。”
石灵山伸手烤火取暖,故意装傻,“还有这讲究?”
家里边是热闹些,四代同堂,祖宅在桃叶巷的门户,都穷不到哪里去,只是石灵山还是担心师姐独自一人,在药铺这边太冷清。
他知道师姐自从那个相依为命的叔叔去世后,在小镇就无亲无故了,好像连个平日里嘘寒问暖几句的穷亲戚都没有。
石灵山从袖子里摸出一包压岁铺子的糕点,笑道:“骑龙巷那边,石掌柜给的。”
苏店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一油纸包糕点,“你还真去问夜饭了?”
在大年三十年夜这天的问夜饭,福禄街和桃叶巷的,和这两条街巷之外的人,一个天一个地,一般是不会相互走动的。
昔年的小镇,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有四姓十族。早先的小镇高门大户,四大姓,卢李赵宋,一直是以卢氏为首,因为卢氏王朝在覆灭之前,曾是大骊宋氏的宗主国,而卢氏开国皇帝,便与福禄街卢氏有千丝万缕的渊源。此外类似袁、曹、谢在内的十族,祖上都出过大人物,他们离开骊珠洞天之后,都曾扬名立万,比如被视为大骊中兴之臣的曹沆、袁瀣,造就出了如今大骊朝廷的两大上柱国姓氏,此外还有南婆娑洲的剑仙曹曦,以及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等。
只说一条泥瓶巷,就有隐官陈平安,大骊藩王宋集薪,郑居中嫡传弟子的顾璨。
那边还是南婆娑洲那座镇海楼,驻守剑仙曹曦的祖宅所在。
而苏店,除了药铺这边的关系,在家乡小镇这边唯一称得上认识的人,只有一个叫胡沣的,比她年长几岁,胡沣家里以前是开白事铺子的,他也会经常跟着爷爷一起当那短工,做些砖瓦木匠活计,或是走街串户帮忙磨刀。不过胡沣也离乡了,可就胡沣算留在这边,苏店与他也没什么可聊的。
石灵山笑道:“你猜我刚才在骑龙巷那边,瞧见了谁?”
苏店默不作声,细细嚼着糕点,反正看到了谁,都不值得大惊小怪。
多年前,骑龙巷那边经常会有一个蓬头垢面,面黄肌瘦的小姑娘,假装无意间路过那条骑龙巷,走得很慢,轻轻抽着鼻子,闻着糕点的香味,女孩肚子愈发饿得咕咕叫。
年幼时做梦都想的美味糕点,还有布店里那些花花绿绿的布料,都曾让那个饥寒交迫的女孩,觉得是天底下最遥不可及的好东西,但是熬到长大后,手头有了钱,不知为何,反而好像半点不念想了。
石灵山说道:“远远看了她一眼,好像是骑龙巷的王朱。”
以前是个近在咫尺的小镇同乡,如今却是个远在天边的大人物了。
苏店只是嗯了一声,反正不是一路人,她对这些同乡的富贵发迹,并不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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