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406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所以韩老首辅后来在官场上,有一句奇怪言语。

  我的朋友,多是你们不认识的年轻人。

  老人感慨道:“狮子峰是个修行的好地方,我只在年少时去过一次,这类天下名山道场处久了,不光是修道之人的风水宝地,可以让读书人开阔心境,最能感发人希圣希贤之志、利己利人之心。”

  狮子峰山主,一位久负盛名的老元婴修士,与鱼凫书院上任山长周密,还是关系极好的挚友。

  老人突然问了一个在外人看来,会觉得极为不可思议的问题,“能不能问一句,怎么看得上澄江?”

  李柳直截了当道:“属于山上事,既有宿怨,也有宿缘,得在这一世做个清爽的了断。”

  她跟韩澄江成亲,先前就只是在狮子峰那边的山脚小镇,办了一场喜酒,韩家那边无人露面。

  韩澄江和武据韩氏也算好说话了。

  韩澄江的两次前世,在中土神洲,流霞洲,都与一次次兵解转世皆生而知之的李柳,有过不小的交集。

  当初杨老头让李二一家三口,离开小镇,搬去北俱芦洲,而那次出门游历的韩澄江就刚好碰到了李柳,然后一起去往狮子峰。

  就好似一桩天定的缘分。

  李柳倒是心知肚明,是杨老头托付柴道煌的手笔,定婚店内翻开姻缘谱,写名字,牵红线。

  作为交换,杨老头送给了胡沣一桩机缘,这才得以上山修行。

  不过那只藏着一座洞天的金色蝉蜕,就只是弟弟李槐随手为之。

  韩老爷子怔怔无言,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李柳,你当下的境界?”

  李柳说道:“仙人境。”

  韩老爷子看了眼韩澄江,好像也是头回听说此事,却是一脸无所谓的神色,心宽多福,确实不假。

  先前韩澄江陪着回乡省亲的李柳,在那槐黄县城,挑水砍柴的活计,也做得,粗茶淡饭也吃得,就是被好友刘羡阳吓得不轻,故意将那林守一和董水井,说成是打小就喜欢套麻袋敲闷棍的混世魔王。

  参加过落魄山建立宗门的庆典观礼,还跟那位主动下山登门拜访的陈山主,喝了一顿酒,对方酒量实在太好,喝不过。

  韩老爷子沉默许久,伸手出袖,抬了抬,轻声问道:“可有希望更上一层楼?”

  李柳点头道:“至多百年,必然之事。”

  韩老爷子再次沉默。

  如今咱们北俱芦洲,飞升境修士,好像暂时就只有一位吧。

  趴地峰的火龙真人。

  老人笑道:“立不世之功勋而终保晚节、身后名者,不多的。李柳,以后澄江就托付给你了。”

  功高震主一事,历来是古人在封侯拜相的路上,如何都绕不过去的险隘。

  李柳点头道:“没问题。”

  老人好奇问道:“听说那位陈隐官也是出身骊珠洞天,好像如今还很年轻,他具体岁数是多大?”

  李柳说道:“四十岁出头一点。”

  老人犹豫了一下,问道:“能不能问一下陈隐官的境界?”

  按照之前的说法,作为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剑气长城的陈十一,是玉璞境剑修,山巅境武夫。

  李柳想了想,摇头道:“难说。”

  ————

  红烛镇,小巷里边的书铺。

  来了个五短身材的木讷汉子,看着那个懒洋洋躺在藤椅上的黑衣青年,说道:“来买书。”

  冲澹江水神李锦立即坐起身,笑道:“稀客稀客,难得难得。”

  当初眼前这个家伙,狮子大开口,跟大骊直接讨要一个州城隍的位置,若是只给那郡县城隍爷的头衔,他就继续在那馒头山土地庙待着,不挪窝了。

  山水官场的升迁,一个萝卜一个坑,比朝廷补缺更难。不过大骊朝廷还真就答应了此事。

  曾几何时,一个才二十岁的年轻人,帮助神水国的开国皇帝,只用了不到十年时间,就打下了将近半壁江山的辽阔版图。

  几乎统一了历史上的古蜀地界,那会儿的神水国,疆域广袤,囊括了如今大隋王朝和黄庭国,就连昔年大骊宋氏的宗主国,位于宝瓶洲最北端的卢氏王朝,也有一部分版图,属于神水国边境州郡。

  一代名将,开国功臣。

  功成身退之时,好像还不到四十岁。

  只不过此人的名字,倒是半点不稀奇,张平。

  如今红烛镇那边就有好几个叫张平的。

  大骊北岳披云山的第一场夜游宴,辖境内唯一一位没有到场的山水神灵,就是这位馒头山的小小土地爷。

  外界猜测是品秩太低,未曾受邀,可事实上,山君府的第一批请帖,而且还是魏檗的亲笔手书,邀请之人,就是这个张平。

  而魏檗,曾是神水国的大岳山君。只不过那会儿神水国,不断有国土分裂出去,版图缩减得厉害。

  等到大骊宋氏立国之后,将魏檗这个亡国余孽,一贬再贬,直接从一个大王朝的五岳山君,最终沦为棋墩山的土地公。

  与那旧朱荧王朝的山君晋青,是截然不同的境遇,也难怪两位大岳山君,是出了名的各自看不顺眼。

  这位州城隍爷问道:“有没有兵书?”

  李锦指了指一处书架,“都在那边了。”

  张平走到那处书架前,扫了几眼,抽出一本版刻精良的二十七史百将传,是说那中土神洲历朝名将的,汉子随手翻了几页,又放回去,重新取出一本,好像找到了想要浏览的某位名将列传,将书籍收入袖中,转头问道:“多少钱?”

  李锦笑道:“破例不收钱,送你了。”

  张平也没客套寒暄的意思,转身就要走。

  李锦招手道:“再聊会儿,如果没记错,这是你第一次来书铺?”

  张平停下脚步,问道:“怎么回事?”

  先前这红烛镇书铺,山水气象的动静不小,连州城城隍庙那边都察觉到了这边的异象。

  李锦笑道:“之前落魄山的大管家,送了我两幅画,陈山主前不久来了这边一趟,帮忙描金,钤印私章。”

  张平点头道:“恭喜。”

  “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李锦摇摇头,笑道:“你一个兵家子弟,倒像是个道家练气士。”

  就像那本名将列传,其中一人,便是这个张平极为推崇的杀神,姓白。

  浩然天下各地武庙,依循文庙礼制而建。

  郡县两级,只悬武庙十哲的挂像,州一级武庙,财力不足的,挂像,有那财力的,就为武庙殿上十人塑造神像。

  各国京城、陪都,分成殿上十人及两庑六十二人,一同享受人间香火。

  传闻那中土亚圣府,红边黑色油漆大门,嵌着狻猊,绕过影壁,便是仪门,两边各挂两幅等人高的彩绘门神,总计四位武庙陪祀圣贤,正是那“武功无瑕”武庙十哲中的四位。

  李锦笑道:“你仰慕的那位,实在是杀性太重,手段过于酷烈了。”

  张平神色淡然道:“我给他牵马都不配,至于你们,就别妄加评论了。”

  武庙七十二将,主殿十人,两庑六十二人,不同于变动极少的文庙,武庙经常会有神主更换,颇为频繁,但是一般来说,陪祀人选更换挂像、雕像和神主,浩然天下异议不会太大,唯有一人是例外,入庙陪祀岁月极久,从最早的武庙副祀十哲,却在后世地位一降再降,先是被撤出主殿,搬去了两庑之一,然后名次越来越低,差点连陪祀两庑的资格都要失去,如今在武庙里边,就只是位列第四等名将之列。

  宝瓶洲是小地方,历史上只有一位武将入选武庙,但是陪祀岁月极为短暂,很快就被剔除出去,因为被别洲名将顶替位置了。

  以至于后世宝瓶洲,根本就不知道兵家老黄历上边,还有这么一页。

  而此人正是神水国张平。

  李锦笑问道:“那个与你相依为命的小家伙呢?”

  张平瞥了眼馒头山土地庙那边,没好气道:“小崽子又去那边点卯了。”

  李锦忍俊不禁,“也是一桩不小的善缘。”

  红烛镇往西约莫两百里水路,水面辽阔,水势平稳的江心地带,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山头,有个俗称,馒头山,上边有个香火还算凑合的土地庙。

  如今那个张平发迹了,这座历史悠久的土地庙也没荒废,虽然神主金身迁徙去了州城隍庙,这边类似下山,都有了庙祝,修缮了客房,在香火小人的拼死谏言之下,这才拿出点钱,给这边的泥塑神像重新彩绘、贴金,看着终于有那么点人模狗样了。

  一位身穿朱衣腰系白玉带的香火小人儿,约莫巴掌高,骂骂咧咧,张平这厮就是个王八蛋,带着自己来到这边,结果他说走就走了,也不捎自己一程。

  不管怎么说,都是苦日子熬出头了,总算发达了,阔绰了。

  朱衣童子狠狠一跺脚,因为蓦然记起一事,然后呆滞无言,咋办咋办?今天得点卯啊,还来得及吗?

  它立即施展一门神通,下了一道勉强可算敕令的“法旨”,片刻之后,很快就游来一条三尺长的青色鲤鱼,如渡船靠岸。

  朱衣童子一个健步如飞,跃上青鲤背脊,双手攥住两根鱼须,如手握缰绳,劈波斩浪,到了红烛镇那边,急匆匆跳上岸,绕过那条脂粉香腻的河段,许多在外行商的大骊商贾,都在这边的各州会馆过年,小家伙一路飞奔,到了棋墩山附近,香火小人儿掐诀跺脚不停,很快就蹦出一个土地公,如今棋墩山的山神,是那“宋金头”,跟自家城隍爷一样,都是臭茅坑里边的石头,但是宋山神手底下的这位土地爷,与这位州城隍庙的二把交椅,却是老相识了,见着了香火小人,立即神色谄媚,都不用询问,就招来了一条水桶粗的白花蛇,朱衣童子道了一声谢,跃上长蛇背脊,伸手揪住两片蛇鳞,风驰电掣,直奔落魄山,一路上念念有词,来得及,肯定来得及,一定不能破功啊,大爷我按时点卯就快要凑足一百次了……

  到了落魄山地界,让那条白花蛇回了,朱衣童子埋头狂奔,可怜两条小腿飞快晃荡,跟车轱辘似的。

  小家伙火急火燎来到了山门口,大半夜的,没能瞧见那个看门的仙尉。

  落魄山这边的看门人,最早是言谈风趣的大风兄弟,后来是只会看些正经书的曹晴朗和元宝,然后是慧眼独具、极有识人之明、对自己极为赏识的右护法大人,不过如今换成了那个年轻道士。

  它环顾四周,一咬牙,趴在地上,从宅子门底下的缝隙一钻而过,到了屋门口那边,朱衣童子蹦跳起来,使劲敲门,扯开嗓子喊道:“仙尉仙尉,这么早睡觉,睡个锤子的睡,赶紧起来,大年三十的,竟敢不守夜,懂不懂规矩……”

  小家伙敲了半天门,有气无力苦兮兮道:“仙尉道长,开个门,求你了,我晓得你没睡,屋子里边有火光呢,求你了啊,真心实意的!”

  想要趴在地上,从门缝里边钻进去,结果不比那大门,挤得脑阔疼也没能进去,小家伙站起身,眼神呆滞,捶胸顿足,一屁股坐在地上,干嚎起来,命苦啊。

  实在不行,就去山上,找暖树,她今儿肯定会守夜的,而且就在竹楼一楼那边。

  唯一的问题在于,不知道自己这两条瘦了吧唧的小腿,赶不赶得上时辰。

  吱呀一声,仙尉手中卷起一本书籍,开了门,蹲在地上,笑嘻嘻道:“终于晓得喊我一声仙尉道长了,说吧,大半夜摸上门来,想要干啥。”

  小家伙挺直腰杆,双手叉腰,高高扬起脑袋,怒道:“干啥干,还能是啥,大爷来这边按时点卯啊!”

  “他娘的,在城隍庙那边,来个一大帮来我家问夜饭的官场同僚,你又不是不知道,张平就是个不靠谱的主儿,半点不懂人情世故的废物,我不得帮忙待客啊,一不小心就喝高了,之后去了趟馒头山,这一路好跑,差点累死大爷了。”

  仙尉这才记起,这个香火小人,今天好像确实需要来落魄山这边点卯。

  还真把落魄山当个衙门了啊。

  不过小家伙心诚是真心诚。

  仙尉转身走入屋内,小家伙一个飞奔,跳到火炉边沿,蹲着烤火取暖,对于朱衣童子来说,火盆就像一座小火山。

  小家伙埋怨道:“粽子呢,芋头条呢,屁都没有啊,仙尉啊,真不是我说你,咋个混得这么寒酸,被老厨子克扣俸禄啦?”

  仙尉置若罔闻,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本小册子,是小米粒留在这边的,巴掌大小,每页都标注日期,让这个香火小人每次圈画一下,就算当天点过卯了。

  朱衣童子发号施令道:“赶紧的,愣在那儿作甚,笔墨伺候啊,就你这点悟性和眼力劲儿,要是混官场,吃屁吧你。”

  仙尉白了小家伙一眼,弯腰从火盆里边捡起一块木炭,随手丢在火盆边沿上边,小家伙只得抠出一小粒木炭作笔,神色认真,在那册子上边圈画过后,如释重负。

  仙尉将册子丢回桌上,结果又挨了一顿骂,习惯就好。

  仙尉坐在小竹椅上,好奇道:“一直没问,每半个月,你这么按时点卯,到底图个啥?”

  小家伙出身处州城隍庙,那位城隍爷,在山水官场的官品可不低,张平作为一州城隍之首,管着郡县两级的所有城隍庙,还有那些土地公、土地婆。眼前这个朱衣童子,

  香火小人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斜眼看那年轻道士,“只要点卯次数足够了,老子就可以按部就班,一级一级升官啊,男子汉大丈夫,岂能郁郁久居人下?!”

  阴差阳错的,约莫是缘分未到,至今没能见到那位陈山主。按照裴舵主的说法,在山门口这边点卯一百次,以后再见着了那位山主大人,就可以跟山主主动打招呼了。

  仙尉哭笑不得,“升官?多大的官?”

  小家伙愣了愣,挠挠脸,嗓音立马小了下去,“反正咱们裴舵主和周护法大人,心里都有谱的,我可不晓得,从不问这些,显得不心诚。”

  当年顶替周米粒,朱衣童子接任了骑龙巷右护法。

  而且私底下听咱们周护法的意思,以后裴钱有可能会设置骑龙巷总护法,责无旁贷,这么一副重担,我挑了!

  这些年来,其实他们这座秘密小山头,只举办过一次“祖师堂”议事。

  这场武林大会,声势浩大,极为隆重,就在那落魄山霁色峰祖师堂外边的广场上,一张桌子,四条长凳,桌上摆满了瓜果点心。

  龙泉郡总舵,如今势力扩张得可怕,已经下辖两个分舵了,东华山分舵,骑龙巷分舵。

  而那块总舵盟主令牌,被上任武林盟主兼总舵主的李宝瓶交给了裴钱。

  裴钱现在是东华山分舵舵主,兼任骑龙巷分舵舵主,身兼两职,位高权重,地位显赫。

  周米粒卸任骑龙巷右护法之后,顺势升迁为了骑龙巷分舵的副舵主,当大官了。

  至于分舵供奉,有陈暖树和陈灵均。

  东华山分舵辖下又有某学舍小舵,小舵主李槐,手底下管着两个小喽啰,与李槐是山崖书院同学舍的刘观,马濂。

  当年那场共襄盛举的武林大会,没有功劳却有苦劳的城隍庙香火小人儿,由于升迁为骑龙巷右护法,被分舵主裴钱准许破例坐在桌上议事。

  那次总舵主李宝瓶,以及骑龙巷分舵名誉舵主,大白鹅崔东山,都缺席了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