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392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一位仙人,一位玉璞境剑修,双方都极为讶异,这才闭关几天工夫?那米裕不但成功破境,还能如此之快,就已经稳固住了境界气象?

  一个感慨那位米剑仙,不愧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

  一个赞叹那米裕不愧有个米拦腰的绰号,难怪可以进入避暑行宫。

  一身雪白长袍的米大剑仙,走出渡船屋子,抬头望向密雪峰某处宅子,愣了愣,然后米裕立即收回视线,果然看到那个在渡船附近独自跳格子的小身影。

  米裕一下子便眼神温柔起来。

  脚尖轻轻一点,身形飘向那个黑衣小姑娘,也怕吓到她,就落在她眼前的不远处,笑道:“右护法,嘛呢,这么晚还巡山啊。”

  小米粒神采飞扬,飞快跑到米裕跟前,“米大剑仙,好巧唉,我刚好要返回密雪峰哩,你要是再晚一会儿,就一小会儿,就在这边见不着我,只能在山上见面嘞。”

  米裕恍然道:“原来如此,好巧好巧。”

  看着小姑娘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米裕眯眼笑道:“终于破境喽。”

  小米粒立即怀抱金扁担和绿竹杖,双手都伸出大拇指,哇了一声,“厉害厉害!”

  一大一小,一起缓缓走向仙都山那边。

  米裕问道:“小米粒,你知道落魄山所有人,当然包括我在内了,我们都很喜欢你吗?”

  小米粒脚步轻快,肩头一晃一晃,“当然知道啊。”

  我这颗小脑袋瓜,灵光得很呐。

  米裕点头道:“这样啊。”

  小米粒犹豫了一下,轻声道:“但是被人喜欢,是一件很难得、需要很珍惜的事情唉,比不被讨厌还要难嘛,所以可不是一件可以拿来炫耀的事情,就应该只是一件偷藏在心里的高兴事啊,然后偶尔心情不好的时候,一开门,就会高兴嘞,一开门就心情好,所以就叫‘开心’嘛。”

  米裕双手负后,笑眯起眼,“这个道理,我觉得隐官大人都说不出来。”

  小米粒嘿嘿笑道:“裴钱总说我是个小马屁精,米大剑仙你学我做啥子。”

  米裕当然知道,小米粒这些天肯定就在外边一直等着。

  是希望米裕就像一开门,就能见到有人在等自己。

  在浩然天下的山上,不多见。

  在那个剑修死了都无坟冢的家乡,更是。

  而且小米粒又是例外,她不是在等一个破境的米大剑仙。

  她只是在等余米,就这么简单。

  米裕眼神温柔,蹲下身,轻声道:“小米粒,谢谢啊。”

  小米粒咧嘴而笑,“谢我做啥嘞,米大剑仙客气得差点让我要生气嘞。”

  黑衣小姑娘板起脸,晃了晃脑袋,“我一生气,可凶可凶。好人山主都要怕!”

  小米粒压低嗓音说道:“余米,其实我也要谢谢你唉。”

  “为啥?”

  “我要是说了,记得保密啊。”

  “嗯。保证在隐官大人那边都不说。”

  “以前在家里,我经常给裴钱当门神,唉,裴钱每次见着我,她就不会像你这么开心。”

  说到这里,小米粒赶忙高高扬起头,“不许误会,我可不是说裴钱的不好啊,裴钱好得很哩,千般好万般好,我要是把裴钱的好,一条一条说出来,呵,真不是我吹牛,都能一路走到密雪峰宅子那边,都说不完,就只是在这么件指甲盖大小的小事上边,没有余米你这么好。哈,以后所有人都得跟着我,喊你米大剑仙啦。”

  米裕怔怔无言。

  他娘的,就连米裕这个混迹百花丛中的浪荡子,在这一刻,都想要定下心来,赶紧去找个好姑娘,娶过门当媳妇,再生个小米粒这样的宝贝闺女了。

  密雪峰,一处宅子。

  白衣少年坐在栏杆上,就像一朵停步的白云。

  在那高楼檐下,悬挂了一大串的木牌,如挂风铃,写满了词牌名,风吹过木牌就轻轻磕碰起来。

  有那秋霁,眉妩,赚煞,山渐青,水龙吟,眼儿媚,更漏子,水调歌头,卜算子慢,千秋万岁,花雪满堆山,荷叶铺水面,春从天上来,入梦来,风波定,好事近……

  一艘隶属梦粱国皇室的仙家渡船,缓缓升空,黄粱派历史上是有私人仙家渡口的,也就是如今云霞山那座仙筇渡的前身,云霞山没将渡口改名之前,渡口其实名为投箸渡,当年随着黄粱派香火的江河日下,先是投箸渡因为入不敷出,逐渐荒废,后来就租赁给了云霞山,再后来,就干脆被云霞山花钱买走。如今再想要从云霞山那边购回投箸渡,是痴人说梦了,所以黄粱派一直想着重新开辟一座渡口,但是难度太大,一国之内,尤其是梦粱国这样的地界,不太可能同时拥有两座规模巨大的仙家渡口,很容易让云霞山和黄粱派因此出现一连串的山上纷争。

  所以皇帝陛下先前也很为难,手心手背都是肉,自己终究不可能太过偏心黄粱派,何况云霞山还是一个宗门候补的山头,就像掌门高枕之前的那般为难,都是只能心里敞亮却装傻了。

  但是今天下山之前,年轻皇帝就半点不为难了,与高枕承诺一事,会将京城郊外的一部分籍田,以“租借”的名气,划拨给黄粱派打造出一座仙家渡口,反正籍田按例文庙礼制,只是在方向上有就定例和讲究,必须位于京城“震位”,至于籍田的大小,只要保证千亩,就是有一定弹性的。不过高枕却没有答应此事,说此举太过惹人嫉恨了,笑言一句,要是被山中云霞山那位前来观礼的老掌律知道了,还不得直接摔袖子走人?故而高枕只是请求在梅山君的西岳地界,给出一块灵气尚可的地界开辟为渡口。

  渡船一间屋内,装饰简陋,年轻皇帝开始批阅奏折,偶尔笑骂几句。

  纳兰玉芝调侃道:“高掌门要是在官场厮混,怎么都能当个六部尚书。”

  梅山君朝她瞪眼,陛下正在处理公务,你打什么岔。

  黄聪放下笔,揉了揉手腕,瞥了眼处理完的奏折小山,再看了眼一旁的那堆高山,无奈摇头,既是脑力活,更是体力活啊。

  纳兰玉芝笑问道:“陛下,见着了那位隐官,作何感想?”

  黄聪微笑道:“感觉比较矛盾,陈先生正襟危坐,与人认真说事时,会觉得夏日酷暑,避无可避。可当陈先生与人闲聊时,如沐春风,就会觉得轻松惬意了。”

  纳兰玉芝说道:“我倒是只有一个观感。”

  黄聪好奇道:“说说看。”

  纳兰玉芝说道:“年轻隐官,好像有点怕我?”

  梅山君没好气道:“亏你说得出口。”

  黄聪哈哈大笑道:“这件事我站梅山君这边,陈先生那叫一身正气驱粉黛。”

  梅山君一板一眼道:“陛下,是否需要让刑部稽查司,去查一查那个秋毫观陆浮的根脚?若是刑部供奉修士不宜露面,可以让我山君府那边的谍子出马,我总觉得这厮,太过行事荒诞,不像……”

  纳兰玉芝见那梅山君酝酿措辞,便接话道:“不像个正经人。”

  梅山君点头道:“却也不像什么歹人。毕竟是跟着陈隐官一起登山观礼的。”

  黄聪摇摇头,靠着椅背,舒展手臂,也就是梅山君在这边,如果只有望月江的水神娘娘在场,年轻皇帝恨不得把双脚抬起,搁放在桌上,摆手道:“没必要节外生枝,山上的过客而已,走过路过擦肩而过,就再难见面了。”

  纳兰玉芝忍不住笑道:“陈剑仙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不着调的朋友?”

  有趣倒是真有趣,什么都敢说,吹牛皮不费钱。

  黄聪想了想,“我总觉得他们不像是什么朋友,反正就是一种感觉。”

  年轻皇帝突然懊恼不已,“早知道在娄山那边,就该让陈先生帮个忙,写下今年梦粱国开春吉语的‘书样’。”

  浩然天下各国君主,都有开笔迎新春的习俗,皇帝需要为天下熬年守岁。

  子时过半,新年到来,就会有司礼监掌印太监手持白玉蜡烛,为皇帝照明,秉笔太监递上一支御笔,铺好洒金笺,研磨朱红墨,皇帝就要书写一些类似“宜入新年,万象更新”、“海晏河清,时和年丰,迎春纳祥”的吉语,将这些吉祥笺张贴在内廷那几处重要大殿,是谓“开笔”。

  皇帝再象征性浏览一遍钦天监编撰的新年历书,就等于一国君主已经为一国苍生百姓授时省岁。

  之后也会再写福、寿、春等字,赐予朝臣。

  这也是黄聪为何急匆匆离开娄山的重要原因。

  纳兰玉芝笑道:“离开娄山又没多久,可以调转船头。”

  黄聪显然心动了,“这不太合适吧?”

  梅山君察觉到皇帝陛下的视线,无奈道:“陛下看我作甚。”

  黄聪笑道:“我还有个感觉,咱仨,就数你跟陈先生最投缘。”

  梅山君难得露出满脸笑容。

  黄聪转头望向水神娘娘,“如何,我这马屁功夫,是不是炉火纯青了?”

  纳兰玉芝掩嘴而笑,“陛下是九五之尊,何必讨好一位山君。”

  黄聪点点头,“寡人真正需要‘讨好’的,只有一国百姓。”

  屋子窗口外边,有人双手趴在窗台上,朝里边探头探脑,一张熟悉的面孔,只是头顶道冠,将鱼尾冠换成了莲花冠。

  那年轻道士扬起一只手,拿着一张卷起的纸张,笑道:“别下逐客令啊,贫道这趟风尘仆仆赶来,是让皇帝陛下心想事成的,开笔吉语一事,就在上边写着呢,虽然不是陈山主的亲笔,但是你们是不晓得,陈山主的字,都是跟贫道学的,你说能不像吗?陛下你大可以当做是陈山主的真迹嘛。”

  梅山君正要怒喝一声,训斥这个全然不讲规矩的神诰宗道士。

  纳兰玉芝则是觉得更有趣了。

  但是年轻皇帝却已经站起身,朝窗口那边低头抱拳,“梦粱国黄聪,拜见陆掌教!”

  陆沉趴窗台那边,歪着脑袋,“唉?这么聪明?贫道就说嘛,耳聪目明,什么都听得懂,什么都看得见,名字取得好哇。”

  梅山君还好说,还算神色镇定,纳兰玉芝却已经脸色惨白无色。

  只见那“陆掌教”一个鹞子翻身,飘然落地,将手上卷纸摊开放在桌上。

  纸上所写十六字,果真是一句再好不过的吉语。

  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天下太平,国泰民安。

  陆沉带着年轻皇帝离开屋子,走到船头那边。

  黄聪问道:“陆掌教是有什么吩咐?”

  陆沉笑问道:“如果贫道是要你对付陈平安呢?不管成与不成,都送你一桩泼天富贵,如何?”

  黄聪只是摇头。

  陆沉又问道:“那如果贫道换个说法,能够让这梦粱国山河百姓,都安居乐业几百年呢?”

  黄聪还是摇头。

  陆沉笑道:“不用这么紧张,贫道就是随口一说。”

  黄聪依旧身体紧绷,不知不觉,已是汗流浃背。

  陆沉说道:“回头你去找那曹溶,就说师尊陆沉有令,命他照拂梦粱国几分,就以三百年为期限吧。”

  黄聪欲言又止。

  陆沉双手笼袖,神色淡然道:“你照做就是了。”

  黄聪点点头,拱手抱拳道:“谢过陆掌教赐下法旨。”

  陆沉伸手出袖,趴在栏杆上,“少年一笑出门去,千里落花风。如今青衫仗剑回,山河满春风。不知壮年与暮年,又是何种光景。”

  以天下为之笼,则雀无所逃。

  人间山水郎,少年最思无邪。

  美人赠我金错刀。

  剑气近城剑气长。

  误入藕花深处,观道观道观道。

  自己画地为牢,我与我周旋久。

  远游客龙抬头,见心中天上月。

  学问最难夜航船,人生逆旅,秉烛夜游。

  剑修补地缺,天人选官子。

  旁观他人人生如翻书,那么下一卷呢?

  陆沉掏出一壶酒,揭了泥封,抿了一口仙酿,抬头望向南边的桐叶洲,再看了一眼宝瓶洲某地,自言自语道:“浮生一梦君同我。酒酣君去我亦去。走了走了。”

  陆沉最后又重新看了眼南边桐叶洲中部,身形化虹自去天幕,这位白玉京三掌教,竟是不经儒家陪祀圣贤看守的那道大门,就直接破开浩然天下的天幕,直接去往青冥天下白玉京,然后在那最高处,环顾四周,视线游曳一番,看过那一处处十四境修士所在道场或是当下身形,不管是隐蔽还是光明正大,陆沉尽收眼底,伸了个懒腰,喃喃道:“预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觉陈。哈,好个推陈出新。”

第944章 何谓算计

  心神重返桐叶洲镇妖楼,陈平安睁开眼睛,站起身,再次见到了那位身材高大的老先生,陈平安默然作揖。

  第一次是被先生带去穗山之巅,第二次是以末代隐官身份,陈平安代替剑气长城所有剑修,参加河畔议事。

  之前在家乡小镇,陈平安只是见到了道祖,未能见到至圣先师和佛祖。

  在穗山那边,陈平安首次见过了至圣先师,事后先生问起感想如何。在先生这边没什么好藏掖的,陈平安也就照实说了,如果是在市井坊间偶遇身穿儒衫的至圣先师,都要怀疑老先生年轻那会儿是不是……混过江湖。

  老秀才乐呵了老半天,说这个评价好,极好。

  陈平安当时一看先生的眼神和脸色,就知道不妙,担心先生回头在文庙那边,或是与经生熹平喝高了,就什么都往外边传,要先生保证别与外人说此事。老秀才嘴上答应了,可事实上,如今别说是功德林的经生熹平,就是文庙一正两副三位教主,还有伏老夫子,郦老先生等等,都已经知晓这个评价。外人?如今文庙里边,没啥外人啊。尤其是那位在文庙算是被拉壮丁过去帮忙的郦老先生,还问老秀才,你那关门弟子,是与至圣先师当面说的?老秀才说那不敢,郦老先生便大为遗憾,说到底差了点火候,年轻隐官胆子还是不够大。老秀才就立即急眼了,那叫胆子大吗,那叫缺心眼……第二天,郦老先生就发现自己负责的那一块水文地理事务,翻了一番。

  至圣先师笑着点头致意。

  混过江湖?这个说法很好嘛。不比青冥天下那边的“丧家犬”好听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