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377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韦蔚一头雾水,只能点头称是。

  如今祠庙辖境地界上,亮着十数盏山神庙秘制的红灯笼。

  市井言语,有句“某某是我罩着的”,其实这个“罩”字,学问不小。

  在山神祠庙辖境地界内,那些灯笼,既有郡望高门,也有仍属寒微的士族门第,更有半数灯笼,在那市井陋巷,乡野村落。

  陈平安笑道:“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之前韦蔚跟郡县城隍庙,欠了一屁股债,照理说,即便如今得了一份文运,偿还债务过后,山神庙肯定打造不出这么多数量的香火灯笼。

  这就像那已算水运浓郁的黄庭国,封正五岳和寒食江在内的江水正神,就已经略显吃力,这才导致紫阳府家门口的那条铁券河,就一直未能抬升为江水正神,不是黄庭国皇帝不想跟紫阳府攀附关系,实在是一国气运有限,有心无力。

  韦蔚心虚道:“还了旧债,欠下新债,还是肯定要还的。”

  陈平安笑着帮忙“解释”一句,“就是不急于一时?”

  韦蔚笑容尴尬,硬着头皮说道:“我倒是着急偿还,无债一身轻嘛,道理都懂,我倒是想要定个期限,只是邻近的郡县城隍爷们,一个个都说不着急,等我这边积攒够了香火再说不迟,而且州城隍庙那边,还主动问我需不需要香火呢。”

  陈平安笑道:“也对,江湖救急不救穷,亲戚帮困不帮懒。”

  远亲不如近邻。山上的邻居,无非是仙家府邸,再加上山水神灵,城隍庙和文武庙。

  以前韦蔚的山神庙,就是个入不敷出的穷光蛋,而且韦蔚这位新晋山神娘娘,一看就是个不善经营的,如今当然不同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那个捐钱筹建寺庙的香客,叫什么名字?”

  韦蔚笑容灿烂道:“章贵栋。”

  陈平安默默记下这个名字。

  之前韦蔚在山上寻了一处地方,修建了一座小寺庙,有个本地的大香客,先后捐了两笔数目可观的香油钱,此人乐善好施,但是不求名声,在修桥铺路一事上,最为大方。

  韦蔚之后便请了个宅心仁厚又信佛的孤苦老媪,来寺庙这边担任庙祝,邻近一些个老妪,也会时常来寺庙这边帮忙。

  陈平安说了心香一事,韦蔚当然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已经开始偷着乐了,她再不会打算盘,也晓得自己这次要真的阔绰了。

  给那些城隍爷们还债之后,山神庙这边肯定还有一笔盈余!

  自己又可以打造出一拨山神府秘制的大红灯笼了!

  只是韦蔚想起一事,小心翼翼问道:“我这山神庙,毕竟占了老寺庙遗址的位置,会不会犯忌讳?算不算那……鸠占鹊巢?”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不用多想,你要心里边真过意不去,就每逢初一十五举办庙会,争取为寺庙添些百姓香火。”

  韦蔚眼睛一亮,“庙会?”

  陈平安说道:“你就只是出租铺子,收点租金,租金宜少不宜多,以后就靠着这笔细水流长的收入,一点点攒起些银子,到时候再聘请一拨山下的能工巧匠,循着山下那些画卷、扇面之上的十六应真图、十八罗汉图,建造一座罗汉堂。此事一成,你就当是一种还愿了。不过我个人建议,最好立起一座供奉五百罗汉像的罗汉堂,入内之人,可以按照自己的年龄和生辰八字,先选中一尊罗汉开始计数,一路数过去,最后数到哪尊罗汉,就可得那尊罗汉庇护。”

  韦蔚瞪大眼睛说道:“这也行?!”

  韦蔚言语中,满是感叹,你陈平安当什么剑仙、山主啊,做生意去好了嘛。

  我要是商家老祖,直接让你当二把手!

  陈平安气笑道:“又不是我乱说的,本就这个讲究。”

  先前带着裴钱和曹晴朗远游,期间曾经路过一座寺庙,在那座大庙里边,确实就有此说。

  韦蔚悻悻然,连忙双手合十,说道:“心诚则灵,心诚则灵哈。”

  陈平安站起身,在犹豫一事,比预期多出一笔功德,用在何处?

  就在这一刻,有一个熟悉嗓音,在心湖中响起,询问一事。

  “陈平安,你如何看待那场三四之争?”

  陈平安稍作犹豫,给出自己的答案。

  那人笑道:“很好,可以回了。”

  桐叶洲,镇妖楼那处廊道内,吕喦笑问道:“是什么答案,能够让至圣先师如此满意?”

  这个问题,不可谓不大。

  作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陈平安想要回答得体,关键还要诚心诚意,自然极为不易。

  至圣先师抚须而笑,“陈平安只说了一句话,‘子曰有教无类。’”

  饶是吕喦都要错愕许久,思量片刻,轻拍栏杆,大笑道:“贫道自叹不如。”

第936章 吾为东道主(六)

  从光阴长河中走出,青同定睛一看,疑惑道:“怎么没有直接返回镇妖楼?是宝瓶洲这边还有山神要见?”

  陈平安摇头道:“我也不曾来过此地,只是有人临时起意,让我算是帮忙待客一番,来这边为某人送客。”

  青同愈发疑惑不解,谁能够对你指手画脚?

  遥见不远处有一处波光粼粼,一片楼阁掩映在绿树荫中,依稀听到楼上数声悠扬清磬。

  陈平安说道:“我们去前边守株待兔。”

  走近了,是一处规模颇大的祠庙,榜额汾河神祠,门前有两株古槐,门外是一口大池塘,杨柳依依,绕水而栽,门外有几匹青骢马系在柳荫中,又有一辆绣帏马车,停在庙墙角根,应该是有钱人家的内眷,年老车夫穿着厚重棉袍,拢手在袖,迷迷糊糊,正打着盹儿。

  青同跟着陈平安步入祠庙,由于是大年三十,自然香火一般,暂时未见来此敬香的善男信女身影,唯见大殿外的廊道中,有几个道童装束的孩子,蹲下底下丢掷铜钱玩耍,见着了陈平安他们,也只是抬头一瞥,并不出声招呼。

  两侧有月洞门,要想去祠庙后殿游览,是必经之地,陈平安站在大殿门槛外片刻,便走向月洞那边,未见人影,先听一阵环佩声响,清脆悦耳,迎面走出两个花枝招展的女子,一妇人,挽朝云髻,斜着两个翠翘,身穿一件素雅的纺绸大衫,身边跟着一位妙龄少女,约莫是那位妇人的贴身婢女,藕白衫系葱绿裙,一双略旧的绣花鞋。

  还有个老妪,穿件竹叶对襟道袍,手执玉如意,多半是这座汾河神祠住持庶务的庙祝。

  陈平安立即挪步让出道路。

  为首妇人目不斜视,径直走去了,妙龄少女与那香客男子擦肩而过时,却忍不住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一番,此人头别玉簪,青衫长褂布鞋,瞧着倒是干净清爽,三十岁的年龄,就是与书上说的那种“顾盼不凡,丰神澄澈”,差得有点远了,算不得一位出色人物,不出意外的话,是个县城里边的贫寒士子,尚无功名在身,便来这儿烧香祈愿,好求个金榜题名?

  青同忍不住轻声问道:“我们是在等谁?”

  走出月洞门的这三位,显然都只是肉眼凡胎的寻常人。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陆沉。”

  青同脸色微变。

  实在是不想与那位白玉京三掌教有任何牵连。

  只是就目前形势看来,想要不与陆沉碰头都难了。

  宝瓶洲梦粱国内,距离汾河神祠并不远。

  一个行走在山野小径的年轻道士,头戴一顶莲花冠,手中有几本不告自取的地方县志,抬头看了眼如飞鸟掠过的一条渡船。

  道法有深浅,眼力有高低,地上的道士看得见对方,渡船却未能发现下边的年轻道士。

  年轻道士轻身举形,蜻蜓点水,一路飘荡远游,有那“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之感。

  这年轻道士稍作停步,再次抖了抖袖子,好似有千丝万缕的丝线,或远或近,红尘万丈,此线名为“因果”,伸出双指,轻轻一扯其中丝线,远处似有回响,动静很小,几乎可以完全忽略不计,只是这位头戴莲花冠的道士,道法足够高,举目远眺,看中一人,便循着一份冥冥中自有天意的淡薄道缘,来到这梦粱国境内,最终在一处山野村落的村口处,瞧见一个孤零零的孩子,年轻道士凑上前去,停步后,一个弯腰,一个抬头,双方对视片刻,孩子羞赧,低下头去。

  之前走了一趟豫章郡采伐院,与林正诚道别过后,没有直接返回青冥天下,反正白玉京有余师兄坐镇,出不了纰漏,如今天外天镇压化外天魔一事,又有师尊亲自收尾,要不是文庙催得急,陆沉真想在这浩然天下多待几年。方才御风遨游飞升天幕之际,陆沉突然道心微动,寻其根本,原来是在这梦粱国地界,似有一人一事,几乎同时触动心弦,便改变主意,先去了一趟附近的云霞山,只是这次没有现身,耕云峰的金丹修士黄钟侯,很快就会成为云霞山的新任山主了,云霞山如今因祸得福,已经有了一份宗门雏形气象,万事俱备,就只欠一玉璞了,旧山主,绿桧峰蔡金简,黄钟侯,都是有希望的,百年之内,宗门可期。

  男子借酒消愁,若与天禄缘深,成就一个痴情人。

  不知道下次与那位深陷情网不得出的黄山主喝酒,又是猴年马月了。

  陆沉低头看着那个并无修行资质的孩子,开口道:“你倒也不怕生,约莫是贫道生得面善,妇孺瞧见了,难免心生亲近的缘故?对了,你会不会说大骊官话,最不济,能听懂官话?”

  孩子点点头。梦粱国与青鸾国,虽然都已脱离大骊藩属身份,但是大骊官话,如今就是一洲雅言,而梦粱国君臣,推行雅言,可谓不遗余力,许多学塾的教书老先生,为此抱怨不已,一大把岁数了,不曾想还要给那些年纪轻轻的县教谕当学生。

  陆沉蹲下身,说道:“贫道看你骨骼清奇,龙吟虎啸,凤翥鸾翔,有猛烈丈夫之大气象。”

  孩子一脸茫然。

  对牛弹琴了。

  陆沉微笑道:“修道之士,就像那山上的茶树,野者为上,园者次之。”

  显然在陆沉眼中,如园中花木的谱牒修士,是不如那些山泽野修有灵气的。

  陆沉问道:“上过学塾吗?”

  孩子摇摇头。

  陆沉指了指孩子脚边,地上有些“鬼画符”,“那这些是跟谁学的。”

  孩子老老实实回答道:“上山放牛,石头上边都有,会经常看到。”

  陆沉笑问道:“你家里还有牛可放?”

  孩子说道:“给村里人帮忙。”

  陆沉恍然道:“忙活半天,可以蹭顿饭吃?”

  孩子赧颜一笑,黝黑的脸庞,消瘦的身材,身上那件缝补厉害的破旧棉袄,靠着蹩脚的针线,才没有棉絮翻出。

  陆沉抬了抬屁股,伸长脖子,望向那座山头,既无山神,也无崖刻,却是块风水宝地,山中有一口清泉,久旱不干,久雨不盈。

  曾有个不知姓名的道士,在此修行。

  难怪会被蛮荒桃亭一眼相中,又被身在大骊豫章郡内的自己遥遥感知,此山道气,积淀已久,山中孕育有一条法脉仙缘,即将有那流溢而出的迹象了,故而每一次道气牵动山根水脉的震动涟漪,宛如一声心跳。

  只是这种被誉为“天地共鸣”的心跳声,动静极小,却间隔极长。只是刚好被那位乘船路过的嫩道人撞见,不然就算是个飞升境,在这儿待上一年半载的,也只会将此山当做一处寻常的道场遗迹。

  陆沉小有意外,再掐指一算,啧啧称奇,很不俗气了,虽说在此地“证道”之人,当时练气士境界不高,离开山中那处石室洞窟之时,只是个金丹地仙,但是此人没有师传,没有任何仙家机缘,只凭自悟,就修出了一颗澄澈金丹,这种人,在山上被称之为“天地青睐,无运自悟”,要是福缘再好一点,成就会很夸张的。

  不谈与凡俗夫子的比例,只说练气士的数量,修道之人,多如牛毛,登山一途,如鲫过江。

  能够走到山顶的得道之士,来来去去,终究是凤毛麟角的那么一小撮,你方唱罢我登场,各显风流,又被风吹雨打去。

  陆沉叹了口气,站起身,朝那山中崖壁间的“洞府”,打了个道门稽首。

  因为已经猜出对方的身份了。

  只不过陆沉的这个礼数,却不是因为对方是谁,而是对方做成了什么。

  慧剑挥时斩群魔,万里诛妖电光绕。

  依稀可见,当年有中年容貌的道士,名为吕喦,道号纯阳。

  在此结金丹,于山中留下一部直指金丹的道法剑诀,静待后世有缘人。

  下山时,手携紫竹杖,腰悬一枚大葫芦瓢,头裹逍遥巾,背剑执拂,衣黄衫麻鞋,就此云游四方。

  这位不知名道人留下一句谶语,“异日此地当出金仙,他日闻钟声响处,乃得闻金炼之诀,炼阳神,完玉炼,结道果。”

  在山脚处遇到一位入山的采药人,问话不答,道人只说四字,“谢天谢地。”

  那个孩子见这位年轻道长如此作为,犹豫了一下,也面朝山中,有样学样,懵懵懂懂,行了一个大礼。

  陆沉见此情景,叹息一声,“与道有缘,与我亦然,难怪贫道会被你一线牵引至此。”

  对待修行一事,山上寻常的仙府门派,看中实打实的修行资质,毕竟万法无常,福缘一事太过虚无缥缈,难以揣度,但是对久在山巅的大修士而言,却是重视缘法大过资质。

  而眼前这个孩子,就是无修行资质,却有一份慧根,就像曾经某人的境况,后者本命瓷一碎,等于手中无碗,就接不住东西。

  至于陆沉,与纯阳道人并不陌生,只是当年在白玉京,陆沉便推算不出吕喦的大道根脚。

  陆沉重新蹲下身,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答道:“只有个姓,没有名字。姓叶,树叶的叶。”

  “好姓氏,一叶浮萍归大海,果然我们仨,都有缘分。”

  陆沉笑道:“至于有姓无名一事,有好有坏,不用太过伤心。我认识一个朋友,他那才叫惨,长得那叫一个相貌堂堂,学问才情也好,修行更是厉害。孙道长是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五人,此人却是板上钉钉的垫底第十一人,凑巧次次都不用入榜,跟那雅相姚清是至交好友,他给自己取了一大堆充满仙气的道号,比那皑皑洲韦赦只多不少,你猜他的本名是什么?”

  孩子摇摇头。

  陆沉捧腹大笑,“叫朱大壮。”

  孩子看着那个年轻道长笑得都快喘不过气了,也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有个这样的名字,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再说了,好歹有名有姓的,多好的事情。

  至于那些听不懂的内容,孩子觉得像是在听天书呢。

  陆沉好不容易停下笑,揉了揉肚子,“不过如今晓得他这个名字的人,不多了,贫道凑巧就是其中之一。”

  此人是市井屠子出身,登山修行之前,便有句口头禅,活够一百年就可以杀了吃肉吗?

  等到此人得道,身居高位,也还是个秉性难改的火爆脾气,遇到不顺眼的人,不痛快的事,不过是将“百”字修改成了“千”。

  而且与人切磋道法的方式,在青冥天下都是那边独一份的,要么你打死我,要么我打死你,就是他选择先站着不动,任由对方轰砸术法,直到灵气耗竭,彻底技穷了,他才动手。而且只要对方不点头,他就不动手,所以有一场架,打了足足三百年,前者开始只是个仙人,硬生生在斗法途中,打成了一个飞升境修士,结果到最后,三百年的朝夕相处,如影随形,就那么被硬生生逼疯了。

  饶人不是痴汉,痴汉不会饶人。

  陆沉捡了一根树枝,绞腕画符,笔摇散珠。

  神意出尘外,灵怪生笔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