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37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崔东山笑道:“如果我们就真的只是找个乐子呢?”

  田婉摇头道:“我意已决,要杀要剐,随便你们。”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将那田婉的一魂一魄分别从雪白大袖中取出,手指捻动,捻为灯芯。

  哪怕近在咫尺,田婉一样不敢出手争夺,只是心神牵引,疼得她身躯颤抖,仍是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姜尚真一门心思在那画卷上,崔东山瞥了眼镜花水月,震惊道:“周首席,你口味有点重啊!”

  那画卷中,是个浓妆艳抹的胖女子,头饰插满了脑袋,在那儿搔首弄姿。

  姜尚真叹息道:“崔老弟,这就是你不如老厨子的地方了。”

  那位女子只是置若罔闻,开始翩翩起舞,翘起兰花指,身形旋转,蓦然娇羞状回眸一笑。

  有人丢下神仙钱,开始狂骂不已。

  姜尚真丢下一颗小暑钱,熟门熟路,更换了嗓音,大声喊话道:“金藕姐姐,今儿格外漂亮啊。”

  那女子笑骂一句:“死样,没良心的东西,多久没来看姐姐了。”

  女子之后聊起了风雪庙剑仙魏晋,言语之间,爱慕之情,溢于言表,许多男子又开始骂骂咧咧。

  而好些原本沉默不言的仙子,开始与那些男子争锋相对,对骂起来。她们都是魏大剑仙的山上女修。

  姜尚真一边帮着姐姐妹妹们骂男人,又取出一件砚台,这边也刚刚开启一场镜花水月。

  画卷中,是一位魁梧汉子金刀大马坐在一张椅子上,大笑道:“诸位,那姜贼,被韦滢成功篡位,当不成玉圭宗宗主不说,结果连那下宗的真境宗位置都保不住,肯定是江河日下的光景了,大快人心,共饮一碗?”

  喝彩声不断,哧溜喝酒声,此起彼伏,能够出声的,当然靠砸钱,看来都是不缺钱的主。

  其中就有姜尚真。

  有人丢钱,与那汉子疑惑道,“宗主,这个姜色胚,当年不过是仙人,怎么能够在桐叶洲四处乱窜的,这都没被打死?到底怎么回事?”

  姜尚真立即跟上,一边砸钱,一边扯开嗓子喊道:“好没道理,崩了崩了,气煞我也!”

  “好好好,崩了真君也在!”

  “姜次席,好久不见,幸会幸会。”

  姜尚真砸钱不断,与那些同道中人一一言语叙旧。

  有人问道:“崩了真君,你儿子肯定是隐藏极深的蛮荒反贼,袁首、绯妃那几个王座大妖,故意放水了。是也不是?”

  姜尚真冷笑道:“等到山水邸报解禁,咱们就可以说几句公道话,好教那姜老宗主有错改之,无则加勉。我作为姜贼的爹,定要大义灭亲!”

  有人感慨不已,“崩了真君,确实心善。”

  崩了真君?姜次席,姜尚真他爹?

  饶是崔东山,都要一脸疑惑。

  姜尚真一本正经道:“这个山头,名为倒姜宗,聚集了天下各路的英雄豪杰,桐叶、宝瓶、北俱芦三洲修士都有,我出钱又出力,一路升迁,花了差不多三十年功夫,如今好不容易才当上次席供奉。一开始就因为我姓姜,被误会极多,好不容易才解释清楚。”

  有人突然骂道:“他娘的,老子先前游历桐叶洲,都不是姜贼的云窟福地,只是个玉圭宗的藩属山头,不过骂了几句姜贼是废物,是个败家子,就有个家伙跳出来,与我聒噪……”

  有人问道:“打了没?”

  “打了,给人打了。还被记仇上了,不许老子以后去那几处渡口。”

  姜尚真立即砸钱,“豪气!对方人多势众,兄弟你这算虽败犹荣。”

  “还是姜次席快人快语。”

  “玉圭宗的修士,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上梁不正下梁歪,仗势欺人,屁本事没有,真有能耐,当年怎么不干脆做掉袁首?”

  “全他娘是那姜贼的功劳,袁首堂堂王座,竟然都没能打死这只跌境的蝼蚁,可恨可恨。”

  “姜贼这家伙,其实没啥本事,不过是荀老宗主老眼昏花,才挑中了他当宗主,无非是背靠玉圭宗这棵大树好乘凉,云窟福地才有今天的些许风光。”

  姜尚真立即怂恿各路好汉,“各位兄弟,你们谁精通障眼法,或是逃遁术法,不如去趟云窟福地,悄悄做点什么?”

  一时间议论纷纷,出谋划策,纵横捭阖。

  不曾想那位宗主大手一挥,“我等豪杰,骂归骂,打归打,却也做不来那下作勾当。”

  姜尚真砸下一颗小暑钱,“宗主果真义薄云天!”

  田婉看得目瞪口呆,听得无言以对。

  这些人到底是真心如此笃定,还是凑堆闹着玩?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轻轻摇晃竹椅,笑道:“比起当年我跟老秀才逛荡的那座书铺,其实要好些。”

  姜尚真点点头,听过那个故事,是在太平山遗址门口那边,陈平安曾经随口聊起。

  有人日丽中天,云霞四护。

  有人一味蝇营狗苟。

  有人随日开眼界,随月息心。

  有人只顾着低头刨食。

  有人只恨读书写字,不到古人佳处。

  有人在辛苦过活,不奢谈安心之所,只求立锥之地。

  有好人某天在做错事,有坏人某天在做好事。

  可能学塾里读书最好的少年,飞黄腾达,当了大官,再不返乡。

  可能学塾里的顽劣少年,混迹市井,横行乡野,某天在陋巷遇见了教书先生,恭敬让路。

  人生有很多的必然,却有一样多的偶然,都是一个个的可能,大大小小的,就像悬在天上的星辰,明亮昏暗不定。

  那日丽中天之人,有天骤然跌落泥泞,身上都是过客的鞋印。

  那蝇营狗苟之辈,也能为身边人庇护出一方荫凉。

  那眼界大开之人,突然有一天对世界充满了失望,人生开始下山。

  那些低头刨食之辈,偶然一抬头,便对生活生出希望,走向了远方和高处。

  有人觉得人生没意义,没劲,只需要有意思。

  有人觉得人生没意思,很苦,但是得有意义。

  有些少年暮气沉沉,有些老人少年意气。

  有人大梦一场,不曾醒过。有人痛苦万分,难求一醉。

  有人觉得只有书上的圣贤才能说道理,有人觉得庄稼汉辛勤劳作就是道理,一位孤苦无依的老妪也能把生活过得很从容。

  有人觉得自己什么道理都懂,过不好,怪道理。

  如果一辈子都过不好了,咬牙切齿,怨天尤人。白走一遭。

  有人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过不好,是道理还懂得太少。

  如果一辈子还是过不好,对自己说,那就这样吧。到底走过。

  有人自己从不曾杨柳依依,草长莺飞。人生道路上,却一直在铺路搭桥,一路栽种杨柳。

  有人瞪大眼睛,费劲气力,寻找着这个世界的阴影。等到夜幕沉沉就酣睡,等到日上三竿,就再起床。

  明月山头,荆棘林中,绿水池塘,春浪桃花。一样米养百样人,不同的人生不同的道路上,可能都曾昨夜梦魂中,花月正春风。

  ————

  另外那个陈平安在与郑居中告别,离开问津渡后,找到了一位来自大端王朝的武夫,说要问拳。

  那男子疑惑不解,“为何?”

  陈平安说道:“不为何。”

第802章 见个老先生

  竹林森如帱,有茅屋几点。

  对峙双方,一座茅屋的门口,是那大端王朝女子武神的大弟子,马癯仙。

  访客男子,身材修长,青衫长褂,脚穿布鞋,站在竹林中。

  从别处两栋茅屋当中,分别走出两位女子,面容年轻,但是真实岁数都已不小,她们是马癯仙的两位师妹,一位出身大端顶尖豪阀云幢窦氏,另外一位则是山泽野修出身,中途转为纯粹武夫,投军入伍,最终在一场惨烈战事中,被主持战局的国师裴杯相中习武资质,收为弟子,武夫境界提升极快,势如破竹。

  头扎灵蛇髻的窦粉霞,背靠一棵青竹,意态慵懒,女子体态丰腴,这会儿她眯眼微笑,仔细打量起那个来者不善的青衫男子。

  她方才在停步之前,弯腰从地上捡起了几粒石子和几片竹叶,这会儿靠着一竿青竹,抬起脚尖,轻轻戳地,一下一下。

  不远处的师妹廖青霭,因为曾经涉足修行,早早跻身洞府境,所以哪怕已是半百岁数,依旧是少女容貌,腰肢极细,悬佩长刀。

  这三位同门,作为大师兄的马癯仙,山巅境圆满。

  窦粉霞和廖青霭,都是远游境瓶颈的纯粹武夫。

  三位纯粹武夫,都有希望跻身十境。

  所以在外界眼中,若是将来一门之内,同时出现五位十境武夫,届时大端王朝的武运之昌盛,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清风过竹林,远处那一袭青衫,鬓角发丝微微拂动,衣袖轻摇,云水涟漪。

  恍惚间,此人好似跻身天人合一的幽玄境地。

  这一幕清灵画卷,实在养眼,看得窦粉霞神采熠熠,好个久闻其名不见其面的年轻隐官,难怪在少年时,便能与自家小师弟在城头上连打三场。

  廖青霭却是脸若冰霜,对此人没什么好感,打不过师弟,便趁着曹慈参加文庙议事,来找师兄的麻烦?这算怎么回事?

  马癯仙笑问道:“陈平安,你是不是找错人了。马某人什么时候名气这么大了?如果你只是想着问拳切磋,砥砺武道,别处不还有其他前辈高人?好像轮不到我吧。”

  陈平安摇头道:“没找错人,就是找你。除非你不是马癯仙。”

  当下文庙周边,站在武道山巅的大宗师,明处暗处加在一起,约莫得有双手之数。

  中土张条霞,宝瓶洲宋长镜,北俱芦洲王赴愬,桐叶洲吴殳,皑皑洲沛阿香……都是拳高一洲的十境武夫。

  马癯仙虽然一向心高气傲,却不至于眼高于顶,觉得自己如今已经能够与这些前辈媲美。

  先前评选出来的数座天下年轻十人,眼前这位隐官第十一,凭借九境武夫和元婴剑修的双重身份,占据一席之地。

  只不过马癯仙从师父和小师弟那边得知,陈平安其实已经在桐叶洲那边跻身了十境。

  所以陈平安今天登门拜访,看架势还要与自己问拳,等于是以十境问九境,绝对不合理,赢了也不光彩。

  当然,陈平安真要执意问拳,马癯仙也不介意接拳。

  马癯仙是大端武夫,更是崛起于卒伍的沙场武将,如今还统领着一支人数多达二十万人的精锐边军。

  所以马癯仙也懒得多想,笑问道:“怎么个问法?”

  “给你两个选择,输了拳,先道歉认错,再归还一物。”

  陈平安说道:“输拳不输人,那就跌境,此生无望十境,以后我再与裴怀问拳,取回那件东西。”

  马癯仙听得一头雾水,这都什么跟什么?道什么歉,与谁认错?归还何物?他与陈平安,根本就没有任何交集。

  窦粉霞嫣然而笑,攥紧手中石子,抬起手背,抵住嘴唇,觉得这个年轻隐官,咄咄逼人得有些可爱了。

  廖青霭冷声道:“陈平安,这里不是你可以随便撒野的地方!”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朝马癯仙伸出一只手掌,示意对方可以先出拳。

  恩怨分明,今日造访,只与马癯仙一人问拳,要以马癯仙擅长的道理,在武夫拳脚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与什么大端王朝,与裴杯曹慈这对师徒,还有与窦、廖两位女子武夫,自然都没什么关系。但是如果有人一定要掺和其中,陈平安那就一并讲了道理。

  廖青霭骤然间转头望向一处,满脸不悦,竟然还有山上修士胆敢对此地遥遥掌观山河。

  与此同时,窦粉霞笑嘻嘻抬手,指尖一片竹叶,一闪而逝,竹叶若袖珍飞剑,扯起笔直一线,青翠竹叶最终悬停在某处,好似剑修问剑一般。

  一位在鳌头山仙府内施展神通的仙人境修士,只得收掌撤回神通,在府邸内,仙人摇摇头,苦笑几分,他是大端王朝的一位皇家供奉,于情于理,都要对国师裴杯的几位弟子,护短几分。竹林茅舍那边的三位武学宗师,可能当下还不太清楚问拳一方的根脚,大端仙人却见识过鸳鸯渚那场风波的首尾,知道那位青衫剑仙的厉害。

  而让仙人苦笑不已的缘由,还有一个,就是那位青衫剑仙置身竹林中,那份气度,实在瞧着熟悉,竟是与九真仙馆仙人云杪的云水身,有几分形似。

  不过事实上,马癯仙三人虽然与陈平安都是第一次打照面,他们对这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并非一无所知。

  一来少年时候的陈平安,在剑气长城遇到了在那边结茅练拳的曹慈,有过三战三输的事迹。再者陈平安后来收取的开山大弟子,一个名叫裴钱的年轻女子,单独游历中土神洲期间,曾经去往大端王朝,找到了曹慈,自报名号,问拳四场,胜负毫无悬念,但是裴杯却对这个姓氏相同的外乡女子武夫,颇为欣赏,裴钱在国师府养伤的那段岁月里,就连裴钱每天的药膳,都是裴杯亲自调配的方子。

  窦粉霞笑容妩媚,问道:“陈公子,能不能与你打个商量,在你跟马癯仙打生打死之前,容我先与你问个一招半式,不算正儿八经的问拳。”

  马癯仙训斥道:“窦师妹,不要胡闹!”

  窦粉霞却已横移数步,手中三粒石子迅猛丢出,又有数片竹叶快若飞剑,直奔那一袭青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