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35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她一双眼眸里边满是疑惑,只是不敢不从,收下那颗谷雨钱后,她再从袖子里摸出两颗小暑钱,战战兢兢,交给这位大名鼎鼎的琉璃阁阁主。

  柳赤诚笑道:“天下美色,若是十颗小暑为满,姑娘就有八钱姿容了,今天得见,姻缘不浅,让小生眼目一新,大饱眼福,敢问姑娘芳名,家住何方,何处修行,如今有无道侣……”

  陈平安来到柳赤诚身边,直接一巴掌摔在他后脑勺上,再与那年轻女修歉意说道:“叨扰了。”

  如果早知道柳赤诚是这么个山上好友遍天下,自己就不开口了。

  那女子摇摇头,一言不发,只是让出门口道路。

  宅子里边的修士,已经从侧门离开,都没敢御风,与那年轻女修在渡口汇合,乘坐渡船直接离开了鹦鹉洲。

  女子惴惴,师父却心声笑道:“立了一功,回头祖师堂那边会记录在册的。”

  进了宅子,在一处柏树森森的僻静庭院,陈平安先从袖子里边拿出那只鱼篓,再打开咫尺物,动作娴熟取出了家伙什,当起了厨子,准备给李宝瓶和李槐露一手。

  李槐和嫩道人搬来了桌椅凳,柳赤诚取出了几壶仙家酒酿。

  一桌子饭菜,几条鸳鸯渚金色鲤鱼,清蒸红烧炖鱼都有,色香味俱全。

  陈平安笑问道:“如何?”

  李宝瓶点头道:“美味。”

  李槐说道:“比裴钱手艺好多了。”

  柳赤诚和嫩道人对视一眼,都觉得必须拿出一点风骨,不说那昧良心的言语。

  陈平安瞥了眼那两个好吃到成为哑巴的家伙,点点头,心满意足,可能这就是大美无言。

  酒足饭饱,陈平安已经放下筷子,李宝瓶依旧在细嚼慢咽,李槐还在那边狼吞虎咽。

  李槐突然有些难为情,凑近陈平安,压低嗓音说道:“陈平安,我也是看过几本书的,能不能与你胡乱掰扯个书上道理?要是不对,你听过就算。”

  陈平安笑道:“当然可以,你尽管说。”

  李槐好像还是很没底气,只敢聚音成线,偷偷与陈平安说道:“书上说当一个人既有高世之功,又有独知之虑,就会活得比较累,因为对外劳力,对内劳心,你如今身份头衔一大堆,所以我希望你平时能够找几个宽心的法子,比如……喜欢钓鱼就很好。”

  这个儒衫青年,此刻眼睛里,满是担心。

  李槐从来就不擅长与人讲道理,今天算是尽最大努力了。

  陈平安点头道:“这么好的道理,我肯定会上心的。”

  李槐哈哈大笑,都能与陈平安讲道理了,那么自己不当个贤人,真是可惜了。

  陈平安握拳,轻轻一敲肚子,“书上看到的,还有听来的所有好道理,只要进了肚子,就是我的道理了。”

  李槐看着他,说道:“陈平安。”

  陈平安疑惑道:“怎么了?”

  李槐嘿嘿笑道:“你叫陈平安嘛,所以一定要平平安安的,有你在,我们就会想着,得找个机会聚在一起,哪怕没什么好聊的,也要聚一聚。”

  陈平安不在,好像大家就都聚散随缘了,当然相互间还是朋友,只是好像就没那么想着一定要重逢。

  陈平安笑着点头。

  李槐低头继续扒饭。

  不客气,林木头,当然都是好朋友,可就是性子清淡了些,不太讲究什么久别重逢。

  还有那个于禄,反过来的谐音,就是余卢,大概是说那“卢氏遗民有余下”,也可能是在表明心志,不忘出身,于禄在不断提醒自己“我是卢氏子弟”?当年就只有于禄,会主动与陈平安一起守夜。再加上当年在大隋书院,于禄为他出头,出手最重,李槐一直记着呢。

  其实李槐挺想念他们的,当然还有石嘉春那个小算盘,听说连她的孩子,都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岁数。

  当年远游路上,李槐最亲近陈平安,也最怕陈平安,因为还是孩子的李槐凭借直觉,知道陈平安耐心好,脾气好,最大方,最舍得给别人东西,都先紧着别人。如果这么一个好脾气的人都开始生气,不理睬他了,那他就真的很难走远那趟远路了。

  山中无水,大日曝晒,找条溪涧真难,口干舌燥,嘴唇干裂,草鞋少年手持柴刀,说他去看看。陈平安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身上挂满了竹筒,里边装满了水。

  李槐会忘记许多的琐碎事情,但是总忘不了,陈平安带给他的那种感觉,好像在说,有我在,没事的。

  那会儿,李槐会觉得陈平安是岁数大,又是从小吃惯苦头的人,所以什么都懂,自然比林守一这种有钱人家的孩子,更懂上山下水,更晓得怎么跟老天爷讨生活。

  等到李槐自己到了十四岁,才知道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后来哪怕再长大十岁,等到了二十四岁,

  没有谁愿意每天跟那些最能消耗耐心的鸡毛蒜皮打交道,

  李槐始终觉得照顾别人的人心,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

  他就不会,也没那耐心。

  所幸齐先生拐了个陈平安给他们。

  远游路上,永远会有个腰别柴刀的草鞋少年,走在最前方开路。

  在人生道路上,与陈平安相伴同行,就会走得很安稳。因为陈平安好像总会第一个想到麻烦,见着麻烦,解决麻烦。

  崔东山曾经说过,越简单的道理,越容易知道,同时却越难是真正属于自己的道理,因为入耳过嘴不上心。

  这个家伙还说过,很多人是凭运气混出头。很多人却是凭真本事,把日子混得越来越不如意。

  柳赤诚看了眼红衣女子,再看了眼李槐。

  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琉璃阁主人,一时间感触颇多。

  骊珠洞天的年轻一辈,开始逐渐被宝瓶洲山上视为“开门一代”。

  只不过因为山水邸报不够灵通,目前缺了不少人。

  但是柳赤诚不一样,当时带着龙伯老弟,亲自走过那座槐黄县城小镇,曾经亲眼见到了那拨气象各异的年轻人。

  如果不谈李柳和那个女子。

  一样还有落魄山陈平安,龙泉剑宗刘羡阳,白帝城顾璨。杏花巷马苦玄。

  泥瓶巷宋集薪,大骊藩王。福禄街赵繇,大骊京城刑部侍郎。桃叶巷谢灵,龙泉剑宗嫡传。督造衙署出身的林守一。

  当然还有山崖书院的李宝瓶,李槐。

  陈平安笑问道:“宝瓶,最近在读什么书?”

  李宝瓶摇头道:“没读书了,就是想些事。”

  陈平安好奇道:“什么事?”

  李宝瓶说道:“一个事儿,是想着为什么上次吵架会输给元雱,来的路上,已经想明白了。还有两件事,就难了。”

  陈平安笑道:“说说看。”

  李宝瓶想了想,指了指桌子,“比如书上都说文思如泉涌,我就一直在琢磨读书人的文思,到底是怎么来的。我就想了个法子,在脑子里想象自己有一张棋盘,然后在每个格子里边,都放个词汇住着,就像住在宅子里边,伤心,开心,幽寂,悲愤什么的,好不容易填满了一张棋盘,就又有麻烦了,因为所有词汇的走门串户,就很麻烦啊,是一个格子走一步,就像小师叔走在泥瓶巷,必须跟隔壁宋集薪打招呼,还是可以一口气走几步?直接走到顾璨或是曹家祖宅门口?或是干脆可以跳格子走?小师叔能够一下子从泥瓶巷,跳到杏花巷,福禄街我家门口?还是想看桃花了,就直接去了桃芽姐姐的桃叶巷那边?我都没能想好个规矩,除了这个,再就是伤心与悲恸串门,是加法,那么如果伤心与高兴串门碰头了,是减法,这里边的加加减减,就又需要个规矩了……”

  李宝瓶横抹,再双手竖起,然后一个歪斜倾倒,好像将两座天地重叠在一起,“除了情绪,我又想了第二张棋盘,是更加具象化的词汇了,比如小桥,流水,大门,朋友,书籍……又多了一张棋盘,因为很多念头,除了在格子里待在,就像在家里自己一个人瞎想,肯定是见着了东西,才会有那通感,移觉和想象……”

  “我在想这些的时候,我就又想到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更难了。比如书上说道生一,我就假设这个一,就是一点,小师叔,比如这样……”

  李宝瓶的思维很跳跃,加上说话又快,就显得十分天马行空。

  说到“道生一”的时候,李宝瓶拇指和食指抵住,好像捻住一粒芥子,她伸手将其放在空中。

  说到“一生二”的那一刻,李宝瓶蓦然放开,立即有横竖两条线,穿过那粒芥子,刹那之间,又有无数条直线,瞬间生发而起……

  陈平安瞬间祭出一把笼中雀。

  ————

  这座建造白鹭渡高山之上的仙家客栈,名为过云楼。

  山脚渡口除了芦苇荡,附近还有大片呈现阶梯状的稻田,白鹭飞旋,雀抓芦杆,静谧祥和,一派乡野气息。

  水上渔翁,田间农夫,对那些仙家渡船的起起落落,早已见怪不怪,白鹭渡距离最近的青雾峰不过百里路程,这些山下俗子,世世代代在正阳山地界居住,实在是见多了山上神仙。

  崔东山亲自煮茶待客,白衣少年就像一片云,让人见之忘俗。

  田婉落座后,从崔东山手中接过一杯茶水,只是不敢喝下。毕竟她今天是以真身在此露面,之前她手段尽出,分别以阴神出窍远游、阳神身外身远遁,再加上障眼法,不料一一被眼前两人拦截。而且对方似乎早已笃定她真身还在正阳山,这让田婉倍感无力,她在宝瓶洲操控红线、玩弄人心多年,第一次觉得自己人算不如天算。

  崔东山笑道:“这可是我先生从清源郡仙游县带回的茶叶,十分珍惜,价值连城,我平时都不舍得喝,田婉姐姐尝尝看,好喝不用给钱,不好喝就给钱。喝过了茶,我们再聊正事。”

  田婉冷笑道:“就不怕我让人去那仙游县顺藤摸瓜。”

  崔东山无奈道:“聪明人不说傻子话,田婉姐姐这就很没有诚意了。”

  田婉的聪明,在于她从不做任何多余的事情,这也是她能够在宝瓶洲大隐于正阳山的立身之本。

  这位邹子的师妹,可以让很多聪明人都觉得她只有一些小聪明。

  正阳山宗主竹皇,玉璞境老祖师夏远翠,陶家老祖陶烟波,宗门掌律晏础。这些个名动一洲的老剑仙,就都觉得田婉这个婆娘,在正阳山祖师堂的那把座椅,其实可有可无。

  姜尚真没有去那边喝茶,只是独自站在观景台栏杆那边,遥遥看着水边稚童的嬉戏打闹,有拨孩子围成一圈,以一种俗称羞姑娘的花草拔河,有个小脸蛋红扑扑的姑娘赢了同龄人,咧嘴一笑,好像有颗蛀牙,姜尚真笑眯起眼,趴在栏杆上,眼神温柔,轻声道:“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崔东山伸出一只手,示意那田婉别不识趣,“敬茶不喝,难道田婉姐姐铁了心要喝罚酒?”

  田婉只得硬着头皮喝下那杯茶水,片刻之后,她瞬间脸色惨白,哪怕她早有准备,施展了一门封山秘法,聚拢灵气在几处本命窍穴,做好了舍去一身皮囊不要的最坏打算,但是体内那些残留在经脉间的些许灵气,不过丝丝缕缕,原本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只是当这些灵气结冰一般,便有锥心之疼,最终那些结冰灵气,如一排排浮木大舟,一一聚拢,在人身小天地内的“江河”之上,横冲直撞,让田婉微皱眉头。

  姜尚真转过头,笑道:“旧时天气旧时衣,白鹭窥鱼凝不知。”

  崔东山大骂道:“拽什么文,你当田婉姐姐听得懂吗?!”

  下一刻,田婉花容失色,猛然抬头,死死盯住这个白衣少年,“你真不怕我与你玉石俱焚?!”

  原来那些“浮舟渡船”最前端,有眼前白衣少年的一粒心神所化身形,如艄公正在撑蒿而行,头戴青箬笠,身披绿蓑衣,在那儿高歌一篇渔舟唱晚诗词。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

  田婉心湖间,那艄公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只绿竹鱼竿,抛竿而出,提竿而起,竟是直接将这个“心念”拉出心湖。

  田婉一时间有那剐心之痛,忍不住捂住心口。

  那少年艄公伸手攥住那条“游鱼”,凝神一看,啧啧摇头,“果然是吓唬人。”

  崔东山将那心念碾碎,随手丢回水中,继续驾驭脚下越聚越多的巨木浮舟,远游而去。

  好个白鹭窥鱼凝不知。

  崔东山说道:“那我们开始谈正事?”

  田婉正要说话。

  心湖中那艄公又一次抛竿提竿,伸手攥住一条游鱼,哈哈大笑道:“‘师兄在,就好了’?田婉姐姐不厚道啊。”

  田婉只得急急运转一门“心斋”道门神通,心湖之中,汹汹河水,千里冰冻,原本倏忽远游的那排浮舟随之凝固静止。

  那少年艄公双手合掌,一个鱼跃跳下,直不隆冬地脑袋砸在地上,轻喝一声,头脚翻转,双手摊开,双脚落地之时,冰面上彩色涟漪阵阵漾开,蹲下身,手指轻敲几下,然后整个人滑步横移,去别处屈指敲击几下,就这么东敲西敲,好像在寻找适合垂钓处,好锤开窟窿抛竿钓大鱼。

  崔东山这一粒心神,转过头,笑了笑,总算来了。

  远处出现一架金箔贴花的轿子,有点类似民间所谓的万工轿,极尽豪奢精巧。

  无人抬轿,花轿自行飘荡而来。

  崔东山站起身,笑眯眯道:“不掀开你的压箱底嫁妆,田婉姐姐总归是口服心不服啊。”

  他环顾四周,朗声问道:“李抟景与道侣,何在?”

  掀开轿子门帘一角,露出田婉的半张脸庞,她手心攥着一枚羊脂白玉敬酒令,“在这里,我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你真有把握打赢一位飞升境剑修?”

  轿子里边,如同一处富丽堂皇的女子闺阁,有那金丝楠木的衣搭,柏木福字挂屏,画案上铺开一幅苏子真迹的朱竹图,还有一幅字帖,是那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的《说剑篇》,以及不知出自何人手笔一方印章,在车厢内悬空而停,底款篆刻四字,吾道不孤。

  那个心神所化的少年艄公,绕着轿子撒腿狂奔,嚷着别杀我别杀我。

  心湖之外,崔东山一脸惊骇道:“周首席,怎么办,田婉姐姐说我们肯定打不赢一位飞升境剑修!”

  田婉对面的白衣少年,手持茶杯,颤颤巍巍。

  田婉真的是受不了眼前这个家伙的拙劣演技,有意思吗?

  姜尚真转过身,背靠栏杆,笑问道:“田婉,什么时候,我们这些剑修的战力,可以在纸面上边做术算累加了?几个元婴剑修凑一堆,就是一位玉璞?几个玉璞,又是一位仙人?最后这么个飞升境,就算飞升境?我读书少,见识少,你可别糊弄我!”

  对于田婉的杀手锏,崔东山是早就有过估算的,半个飞升境剑修,周首席一人足矣。只不过要牢牢抓住田婉这条大鱼,还是需要他搭把手。

  崔东山放下茶杯,说道:“不废话了,谈买卖。”

  田婉刚要问话。

  崔东山笑嘻嘻道:“能。”

  田婉又要说话。

  姜尚真取出一把折扇,轻轻扇动清风,笑道:“崔老弟作为我们山主的得意弟子,说话作数。”

  姜尚真补了一句,“何况不作数,你又能如何?”

  不等田婉开口。

  崔东山又说道:“你没什么余地,想要活路,就得答应一事。”

  姜尚真并拢折扇,指了指自己手腕,道:“不是喜欢摆弄姻缘,乱点鸳鸯谱吗?很好,炼化了这根红绳,冲我来,周某人一力承担,后果自负。”

  一直没机会说话的田婉脸色铁青,“痴人说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