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341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最早好像是师姐裴钱喊出来的。

  后来落魄山那边所有人就跟着喊了。

  宋园笑着摇头道:“郭姑娘,这我还真不知道,从不曾听师父说起过。”

  黄粱派,是个历史悠久的老门派了,祖山名为娄山,位于黄粱国槐安府鳖邑县,盛产金丹。

  历史上曾经有过十几位金丹地仙,但是死活就是出不了一位元婴。

  当然,所谓的“盛产金丹”,也只是相较于曾经的宝瓶洲。

  黄粱派邀请落魄山修士参加典礼,也就是试试看的事情。

  根本不奢望那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会光临娄山,甚至不觉得落魄山会有修士登山。

  成了,是意料之外的天大荣幸,不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总要试试看。

  不料落魄山那边,很快就以霁色峰祖师堂的名义回信一封,是大管家朱敛的亲笔回信,措辞极其客气了,说山主如今在外未归,只能让陈灵均与郭竹酒代为参加庆典,在信上顺便介绍了两人的身份。

  得到这封回信,黄粱派甚至专门为此召开了一场祖师堂议事。

  哪怕不说那陈灵均是一位元婴境,便是那个名叫郭竹酒的女子,竟然是陈山主的嫡传弟子,关键她目前还是小弟子,按照山上的谐趣说法,可以算是半个“关门弟子”。

  刘润云对那个青衣小童模样的落魄山元婴供奉,很熟悉了,对方经常找爷爷一起喝酒侃大山,喊爷爷刘老哥,喊自己刘姐姐,乱七八糟的辈分。

  爷爷私底下说过这位陈老弟,大道前程,了不得啊。

  刘润云实在是很难将那个混不吝的青衣小童,与一位元婴老神仙挂钩。

  倒是那个叫郭竹酒的少女,刘润云倍感兴趣,好像前不久才来到落魄山,反正是生面孔。

  只是对方的身世背景,境界如何,都不清楚。

  如今衣带峰的镜花水月,是一绝。

  连上山黄粱派都有所耳闻了。

  看客寥寥,好像一年到头就两三人,但是每次都出手阔绰得……吓人。

  没几年功夫,就怎么都有两颗谷雨钱的入账了,以至于爷爷到最后,便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反正孙女刘润云也从不需要花枝招展,搔首弄姿,与那南塘湖青梅观的周仙子,就不是一个路数的镜花水月。

  酒足饭饱,陈灵均结账完毕,离开酒楼,拍着肚子,带头登上那条去往黄粱渡的渡船。

  嫩道人方才倒是想要抢着付钱,奈何根本争不过那个景清道友。

  郭竹酒笑眯眯以问道:“既然不放心,为何还要下山远游。”

  师父曾经说过,每次陈暖树去州城那边采购,一路上都会有个家伙暗中跟随。

  陈灵均白眼道:“哪有。”

  郭竹酒又问道:“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陈灵均斩钉截铁道:“不知道!”

  郭竹酒呵呵一笑。

  陈灵均便有些心虚。

  李槐听得一头雾水,你们俩这是在打哑谜呢。

  等到宋园和刘润云去往别处屋子,郭竹酒几个就先在陈灵均的住处坐下,她问道:“有很多这样的人情往来吗?”

  陈灵均使劲点头道:“多,茫茫多。越是大门派大仙府,这样的事情,就越是频繁,层出不穷的名头,除了黄粱派这种金丹修士的开峰仪式,还有山上婚嫁,结为道侣,也是大事,总得给份子钱的,再就是老祖师闭关成功,出关了,总得办一场吧,祖师堂那边收徒弟了,更换掌门或是山主,某某破境了,主要是年轻娃儿,跻身了中五境的洞府境等等,都得礼尚往来。”

  陈灵均起身弯腰,给郭竹酒三人都倒了一碗茶水,“不过在咱们家山头这边,以前都是老爷一个人跑,老爷把事情都忙完了,轮不到我们分心这些庶务。”

  郭竹酒笑问道:“会不会嫌弃我们俩……不够牌面?”

  浩然天下的繁文缛节,只会比这些五花八门的典礼更多。

  陈灵均大笑起来,“开玩笑,就咱俩,随便一人出马,黄粱派那边都要觉得烧高香了,祖坟青烟滚滚……”

  陈灵均赶紧补了一句,“这种话,也就是自家人关起门来随便聊聊,不当真,不当真哈。”

  “出门在外,给别人面子,就是给自己面子,这个道理,啧啧啧,学问比天大了。”

  嫩道人点头赞许道:“灵均道友,还是为人忠厚处世老道啊。”

  闲聊几句,李槐就带着嫩道人去往别处屋子,一行人相互间都不相邻,当然是钱没到位的缘故。

  陈灵均也破例没有抢着结账。

  因为这笔路费,是衣带峰宋园替衣带峰和黄粱派掏的腰包,所以陈灵均先前在渡口购买登船木牌时,就早早挑好了屋子,宋园都没机会跟渡船讨要最好的几间屋子。

  渡船升空,云海滔滔,大日坠入海窟一般。

  等到这条渡船进入黄粱国地界,李槐走出屋子,来到船尾甲板那边。

  嫩道人很快就跟着来到这边,凭栏而立,视线游曳,将大地山河尽收眼底,点点头,突然眯眼道:“呦,灵岳分正气,仙卫借神兵。娄山那地儿的山水,有点意思。”

  斗柄璇玑所映,山如人著绯衣,小小葫芦择地深栽,现出长生宝胜挂金鱼袋。

  嫩道人越看越惊奇,抖了抖袖子,探出一只手,掐指算。

  作为撵山一脉的祖师爷,对于天下的“来龙去脉”,那是看一眼就分明的。

  李槐只得以心声提醒道:“别乱来啊,人家辛苦经营了十几代,我们又是客人。”

  嫩道人委屈道:“公子,这话说得教人伤心了。我说话的火候,做事的分寸,不敢与公子比,比那陈平安,总是伯仲之间的。”

  李槐一笑置之。

  嫩道人试探性问道:“公子,我瞧见一处地方,颇有来头,去一探究竟?不动手,近距离看几眼。说不得就是一桩不小机缘。反正在黄粱派和云霞山的眼皮子底下,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两拨人也没能发现,又不在他们山头地界之内,按照浩然天下的山上规矩,可就是能者得之的事了。”

  反正离着黄粱派的开峰庆典还有小半个月光阴,闲着也是闲着。

  李槐赶紧摆手道:“别,你要去就自个儿去。只要不坏规矩,都随你。”

  之前跟裴钱一起游历北俱芦洲,落下心理阴影了,差点就要亏钱。

  嫩道人问道:“真不去?”

  李槐摇摇头。

  嫩道人叹了口气,“公子不去,我也不去了。”

  一场唾手可得的机缘,囊中物就这么没了,就像一只煮熟的鸭子已经搁在桌上了,没奈何公子不肯上桌啊。

  李槐问道:“机缘不小?”

  嫩道人误以为事情有了转机,沉声道:“不小!”

  李槐笑道:“很好很好,可以彻底死心了,反正我去了,肯定只会失之交臂啊。”

  嫩道人呆滞无言。

  总觉得不对,偏又觉得好像有那么点道理。

  嫩道人长叹一声,罢了罢了。

  嫩道人经常会被那个叫郭竹酒的小姑娘,瞧得有点发毛。

  如今关于嫩道人的传闻,众说纷纭,一种说法,南光照是被嫩道人做掉的,只是碍于文庙的规矩在,做得隐蔽了,便用了个豪素的化名。还有一种说法,南光照之所以会被“剑修豪素”割掉头颅,是因为鸳鸯渚一役,与那位横空出世的嫩道人一场斗法,伤了大道根本,不得不返回宗门闭关养伤,才被豪素捡漏。

  至于第三种说法,便是嫩道人确实出身灵爽福地,还是一位深藏不露的老剑仙,真名便是豪素,是剑气长城的刑官。

  嫩道人对此当然是全然无所谓的。

  反正都是自己凭本事挣来的名声,至于真真假假的,根本不重要。

  只要老瞎子本人不反对,你们浩然天下就算说自己是老瞎子的师弟又何妨,师兄都成。

  船头那边,陈灵均和郭竹酒刚好也在赏景,因为个子矮,陈灵均就只能将下巴搁在栏杆上边。

  郭竹酒突然笑道:“以前在避暑行宫,师父说到过你,说你就是那个永远抢着结账的人。”

  陈灵均有些难为情,听出意思了,老爷是在说自己傻呗。

  郭竹酒继续说道:“师父还说,这不是傻,只是在等一个跟他抢着结账的朋友。”

  等到了,是江湖。等不到,也还是江湖。

  ————

  青篆派山头所在,是一处破碎秘境旧址,虽然不在洞天福地之列,但也算是一处实打实的风水宝地了。

  作为景点之一的系剑树这边,今天难得如此热闹,因为有两拨贵客来此游览风景。

  一方来自荣辱与共的虞氏王朝,太子殿下虞麟游,携手妻子竺薰,小字青奴,一起做客青篆派。

  另外两位,是别洲修士,属于名副其实的“过江龙”,一位身穿黑色长袍的俊逸公子,腰悬一枚老龙布雨佩。

  正是宝瓶洲老龙城的少城主,苻南华。

  还有一位老龙城侯家的年轻俊彦,名为侯道,此人与那位担任五溪书院副山长的侯勉,在家谱上边是同辈。

  侯家是最早与虞氏老皇帝搭上线的,双方一拍即合。而侯家在老龙城,本就是苻家的附庸。

  作为东道主的青篆派,此次待客的排场不小,除了掌门高书文,还有负责看管系剑树这处景点的戴塬。

  两位金丹地仙之外,还有青篆派管钱的女修苗渔,以及一帮祖师堂嫡传弟子。

  能到场的,都来了,不敢有丝毫怠慢。

  唯独掌律许柏,是祖师爷高书文的嫡传弟子,当下在外忙碌,算是错过了这个攀附贵人的机会。

  高书文指向那棵古树上悬挂着的一把古剑,笑着介绍道:“苻兄,侯公子,此剑是剑仙陆舫的佩剑,早年来这边游历,醉酒后陆舫就随手悬挂在此。”

  戴塬心中腹诽不已,自家高祖师真是会做人,两位贵客,都不得罪。

  一位元婴境瓶颈剑仙,即便是在以前的桐叶洲,都算头等大人物了。

  何况陆舫是山泽野修,一旦破镜,就有机会成为一洲首位上五境山泽野修。

  关键陆舫还是姜尚真的山上挚友,可惜陆舫无缘无故消失多年,就连在那场战事中都没有现身,只有些小道消息,说是陆舫去了东海观道观,以“谪仙人”身份,在那边寻求破境契机。

  苻南华心中默念了两遍名字,陆舫。

  陆地行舟?怎么取了这么个不吉利的名字。

  苻南华转头望向虞氏太子,歉意道:“本该是我亲自去往洛京拜会太子殿下,只是这次跨洲南下,要顺便在这边见几个生意上的伙伴,他们都是别洲修士,担心若是在洛京那边碰头,太子殿下如今负责监国,难免为此分心,只好让高掌门邀请太子殿下来此一叙,于礼不合,我必须与太子殿下道个歉。”

  说到这里,苻南华竟是与虞麟游再次作揖行礼,算是赔罪。

  虞麟游赶紧作揖还礼道:“符仙师言重了。”

  如今一洲皆知,虞氏王朝的幕后金主,既是明面上的侯家,更是侯家身后的老龙城苻家。

  如果没有苻家明里暗里的鼎力支持,虞氏王朝的重建事宜,绝对没有如此之快,就更别说一举跻身桐叶洲十大王朝了。

  只不过如今十大王朝,几乎半数,都有类似苻家这样的幕后人,有些行事跋扈,有些比较含蓄,影影绰绰,若隐若现。

  所以虞麟游此次跟随高书文来到青篆派,已经做好了在苻南华这边受些闷气的心理准备。

  城主苻畦闭关已经将近足足两年。

  其实战后苻家这些年,就都是苻南华在打理具体事务,而与苻南华争夺城主之外的两个最大竞争对手,兄长苻东海和姐姐苻春花,其实都等于正式退出了老龙城的城主之争。

  但是在苻南华在还是观海境修士时,苻东海和苻春花,双方就都已经是金丹地仙,而且各自管着一条商贸路线,都做得不差。可即便如此,苻畦似乎还是最为偏心苻南华这个幼子,闭关之前就召开祠堂议事,他此次闭关,不管成功与否,苻南华在明年开春后,都会继任老龙城城主。

  而在苻畦闭关之前,其实就已经将那对子女外派出去,两位地仙,就像是离京封王的藩王,反正老龙城家底厚,曾经在老龙城以北的宝瓶洲各地,买下了数量众多的山头、宅邸,空置多年。

  而且苻南华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宝瓶洲云林姜氏的嫡女,所以太子虞麟游怎么都没有想到,对方在自己这边,会如此温文有礼。

  此外有位负责掌管一件攻伐半仙兵的苻家老祖,与苻南华的关系,类似山上的传道人,已经闭关将近二十年了。

  一旦出关,苻家就有可能多出一位玉璞境,如果城主苻畦也成功破境,苻家就可以同时拥有两位上五境修士。

  竺薰扯了扯夫君的袖子,太子殿下笑着点头,以眼神示意她不用忌讳太多,她这才轻声问道:“符仙师,听说你们苻家女子多豪杰,而且在家族地位很高,甚至不少女子都曾担任过老龙城城主?”

  苻南华笑道:“确实如此,我们苻家从不重男轻女,外人甚至还会觉得是我们不是重女轻男了。”

  竺薰对这位温文尔雅的少城主,确实印象很好。

  一半是眼缘,一半还是人比人、货比货的缘故。

  只说那个在十大王朝里边名次垫底的金琥国,当今天子,得位过程,不可谓不曲折,好像涉及到了别洲修士跟本土修士之间的一场角力,最终是皑皑洲一个宗门胜出,地头蛇未能压过过江龙,导致那些大小九卿衙门的一二把手,金琥国京城几乎半数庙堂重臣,都是由这个外来宗门暗中点名,皇帝只负责下诏。

  传闻这个宗门的仙师,在金琥国文武大臣那边,一言不合,就跟训儿子一样,指着鼻子骂。

  后来是天目书院的一位副山长,温煜亲自走了趟金琥国,那个等同于金琥国太上皇的外乡仙府,才收敛许多。

  没过多久,就有一位天目书院拥有君子头衔的老儒士,和一个大伏书院名叫杨朴的年轻贤人,分别担任金琥国的礼部尚书和鸿胪寺少卿。

  很快就又有玉圭宗的那个姜氏云窟福地,不知怎么回事,平白无故借给了金琥国一笔不收利息的巨款,并且指名道姓,要让那个叫杨朴的鸿胪寺少卿,负责这笔款项的所有支出,一个鸿胪寺官员,如何管得了财税度支事,岂不是乱套,金琥国朝廷只得临时设置了一个度支都尉的过渡性官身,算是为杨朴量身打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