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297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没有崩了真君痛骂姜贼,美中不足。”

  “听说有个出身宝瓶洲的年轻剑仙,竟然是隐官。”

  “隐官是什么官?在哪里当的官?”

  “算是剑气长城最大的官了。”

  “我了个乖乖,姜狗贼要是遇到此人,岂不是要拼了老命都要往前凑?”

  “就不是一路人,肯定混不到一块去。”

  “做人不能只骂姜尚真,多多少少,还是需要了解一点天下事的。”

  山海宗崖畔,大雨滂沱时分,一个昵称撑花的小姑娘,独自撑伞在海边,望向一望无垠的辽阔海面。

  小姑娘蹲下身,就像躲在油纸伞里边,怔怔看着远方。

  听飞翠姐姐说过一个道理。

  没有说出口的特别喜欢,就像一场无声无息的鲸落。

  小姑娘其实听不太懂,就是听着有点伤感。

  风鸢渡船上边,小米粒,柴芜。白玄,孙春王。这四位,竟然不但混得很熟了,好像还极有默契,一得空,就凑一堆,来右护法的屋子这边碰头。

  柴芜的酒水,如今都归右护法掌管了。

  就像孙春王,虽然在白玄看来,还是那么个死鱼眼小姑娘,又不喜欢喝酒,也不懂喝茶,但是练剑之余,都会来柴芜这边坐一坐,可其实落座了,又从不敢柴芜聊什么,除非右护法在场,死鱼眼才会嗑点瓜子,稍微有那么动静,不然傻了吧唧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跟鬼似的,比压岁铺子的那个小哑巴还话少。

  今天又是四人齐聚,共商大业。

  一不小心就聊到了无甚意思的修行一事,白玄就开始用长辈口气,教训那个当下境界最低的柴芜了。

  柴芜喝过了一大口酒,自有理由,“小陌先生和崔宗主都让我不要着急破境。”

  白玄眼神怜悯,啜了一口枸杞茶,道:“草木啊,这是他们俩安慰你呢,你还真信啊,练气士的三境,除了柳筋境,其实还有个别称,叫啥,晓不得?”

  帮柴芜取了个绰号。草木,有那,让柴芜自己挑一个。

  柴芜疑惑道:“什么?”

  白玄翻了个白眼,“还不赶紧与咱们右护法请教一二!”

  小米粒挠挠脸,小声道:“好像叫留人境。”

  白玄立即朝右护法竖起大拇指,“学识渊博!”

  小米粒强行挤出一个笑脸,其实也没啥高兴啊,这种夸人言语,太假了嘞。

  柴芜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酒,“不着急。”

  散会后,小米粒开始在渡船上边“巡山守夜”。

  趁着四下无人,右护法便偷个小懒,放下金扁担和绿竹杖,一个站定,气沉丹田,闭上眼睛,想了想,然后才缓缓出拳,自顾自吆喝道:“指撮一根针,拳扫一大片,出拳如射箭,收拳若飞剑……”

  这可是裴钱继疯魔剑法之后,又偷偷传授给自己的一套绝世拳法。

  裴钱说了,天底下的拳法,除了她师父最强,还有两种,也老霸道了,一种是自学成才的王八拳,还有一种就是天桥派了。

  小米粒问过裴钱,啥叫天桥派,裴钱只说那可是一个鼎鼎有名的江湖大帮派,出拳就能挣钱,哗啦啦一大片的铜钱,就跟下雨一样,都到自家碗里来……

  米裕趴在楼上栏杆那边,偷偷看着小米粒在那边用心练拳。

  等到黑衣小姑娘收拳站定,深呼吸一口气,重新肩挑金扁担手持绿竹杖,大摇大摆,绕着渡船一圈又一圈。

  米裕笑容温柔,然后轻声喊道:“小米粒,嘛呢。”

  小米粒转头望向楼上,哈哈笑道:“睡不着瞎逛哩。”

  米裕脚尖一点,单手撑在栏杆上,飘落在甲板那边,双手抱住后脑勺,与小米粒一起闲逛起来。

  小米粒抬起头问道:“米大剑仙,是想家么?”

  米裕摇头笑道:“没呢。”

  能够喊米裕一声大剑仙而不生气的,就只有隐官大人和小米粒了。

  黑衣小姑娘提起行山杖,用拳头挠挠头,满脸歉意,轻声道:“是我吵到你睡觉啦?以后我大晚上散步的时候,脚步轻些哈。”

  米裕简直要听得心都要化了,只恨小米粒不是自己的闺女啊,眯眼而笑,摇头道:“怎么可能,右护法只管大踏步走着!”

  小米粒嘿了一声。

  米裕想起白玄聊起的一件事,笑问道:“我听说右护法跟人猜拳天下无敌?”

  小米粒笑容尴尬,“么的么的。”

  皱着两条疏淡微黄的小眉毛,右护法有些犯迷糊了,谁这么消息灵通耳报神啊,连这个都晓得?

  其实是白玄那个白大爷,一次无意间瞧见了小米粒巡山到落魄山一条溪涧,蹲在河边,扒拉着石头,逮住只螃蟹,玩猜拳呢。

  赢了之后,黑衣小姑娘便蹦蹦跳跳继续巡山去了,不忘自言自语,唉,愁啊,今儿又是大获全胜。

  把白玄给笑得差点满地打滚,好不容易才捂着肚子,强忍着没有笑出声。

  米裕倒也讲义气,没有出卖那个不小心说漏嘴的白玄,毕竟这家伙已经够惨的了,隐官大人已经在仙都山那边等着白玄了,要是再添上这么一笔账,再多个裴钱……

  米裕笑道:“不猜拳,那就猜谜?”

  哦豁。

  小米粒眼睛一亮,这可是自己的独门绝学!

  “余米,你猜猜看,是谁经常迷路找不到家门啊。”

  “啊?”

  “哈,是麋鹿唉。”

  “原来如此。”

  “那是谁会在巡山的时候经常脚滑摔跤啊。”

  “容我想想,算了,好像想不出。”

  “是狐狸嘞。”

  “……”

  “米大剑仙,今儿就算了吧,不猜了哈,我要留下那几个压箱底的谜语,回头问好人山主嘞,好人山主比你聪明些,他每次都是想一想,就想得出答案。”

  “毕竟是隐官大人嘛。”

  “好人山主偶尔也是会想一下不太够,要想两三下的。”

  “右护法的压箱底谜语,这么厉害?”

  “其实我知道,是好人山主故意多想那么一两下的,不过好人山主这会儿还不知道这件事嘞。”

  “好的,我会帮忙保密。”

  宝瓶洲。

  当一封中土神洲的山水邸报流传宝瓶洲。

  山上山下,一洲山水皆震动。

  原来我们宝瓶洲,有大骊铁骑,绣虎,隐官!

  一个返回家乡的苏氏子弟,与几个刚认识没多久的同窗好友,一起外出负笈游学,路途不远,只在州内。

  除了走那些郡县官道,也会跋山涉水,探幽访胜,摹拓碑文,一路上经过那些城隍庙和山水神灵的祠庙。

  那个姓苏的少年,并不知晓,那些山水神灵,都会悄然现身,暗中护送一段山水路程,直到辖境边境,才返回各自祠庙。

  而这个少年,始终被蒙在鼓里,不知自己身后,悬挂有两盏灯笼,各有落款。

  一为落魄山陈平安。

  一为隐官。

  故而这位苏氏子弟身后,会有一位身形缥缈的青衫剑客,拥有一双金色眼眸,却长久闭眼,背剑之姿。

  如一尊至高神灵,默默庇护少年。

  仙都山,青萍剑宗。

  一袭青衫离开那座小洞天,来到绸缪山景星峰,弟子曹晴朗在此闭关破境。

  而在暂时作为道场的洞天之内,在那绛阙仙府的顶楼外,垂挂着三条金色的雨幕,而每一条雨线,都是一部三教经典的文字衔接而成。

  陈平安在确定整座绸缪山的灵气流转,确实并无任何问题后,这才稍稍放心,只是依旧没有就此离去,就在秘府门外的一棵古松下驻足,双手负后,眺望远方,辞旧迎新,又将一年春来到,一去不回唯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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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来自读者。)

第908章 阍者

  宝瓶洲东南沿海地界,一对年轻男女,逛过了一座县城的裱褙铺,再来到隔壁的酒肆,挑了张靠墙桌子,男人点了一斤茅柴酒,几份佐酒小菜,女子额外要了一碟盐渍梅脯。

  男人抬头看着村中学究题写的壁上诗词,女子扫了眼,捻起一颗酸梅子,嚼了嚼,真酸。

  男人从书箱取出一本书,搁在桌上,一边端碗饮酒,一边随手翻看一本相术书籍。

  他喜欢看杂书,平日里就连那风角、鸟占、孤虚之术,都有所涉猎。美其名曰艺多不压身,出门在外,多一门手艺,就多一只饭碗。

  女子眉如春山蜿蜒,有心事时,一双秋水长眸,便似有云水雾霭绕山。

  她似有心事,愁眉不展,忍不住以心声问道:“于禄,你觉得我可以拒绝他的那个要求吗?”

  有人之前寄信一封给她,说是打算收取她为记名弟子,不算那种登堂入室的嫡传门生,而且等到她将来跻身了上五境,改换门庭或是自立门户都没问题,可对方越是如此好说话,她便越觉得心里没谱。实在是当年游学路上,她被那个心思叵测的家伙,欺负得都有心理阴影了。

  于禄说道:“我觉得其实是件好事。”

  本就是一件注定无法拒绝的事情,多想无益。只是这句话,于禄没说出口,免得谢谢听了愈发揪心。

  毕竟寄信人是崔东山。

  谢谢怒道:“你觉得?!那你怎么不去当他的记名弟子。”

  于禄一笑置之。自己一个纯粹武夫,崔东山能教什么。何况自己跟陈平安有那么一层关系在,崔东山还真不敢占自己的便宜。

  谢谢也知道自己这样的恼火,迁怒于禄并没道理,便抬起酒碗,当是赔罪了。

  于禄耐心解释道:“如今身份有变,崔东山马上就会成为一宗之主,以后与你相处,会收敛很多。何况崔东山境界高,法宝多,撇开古怪脾气不谈,由他当那传道人,对任何一位地仙而言,都是梦寐以求的好事。”

  谢谢还是忧心忡忡。

  “一般”,“寻常”,“照理说”,这些个说法,搁在那只大白鹅身上,从来都不管用啊。

  于禄忍住笑,神色认真道:“你要是抹不开面子,没事,回头到了仙都山那边,我来找个机会,私底下帮你在陈平安那边打个招呼,你再信不过崔东山,总能信得过陈平安,对吧?估计都无需我明说什么,陈平安就会在崔东山帮你说几句重话,崔东山再无法无天,也不敢不听他先生的教训。”

  谢谢稍稍安心几分,叹了口气,“希望如此吧。”

  她由衷羡慕于禄,提起那只大白鹅,都敢直呼其名,她便做不到。

  起先本以为崔东山担任了下宗宗主,各在一洲,就远在天边了,所以收到那封信后,让谢谢这些日子里整天提心吊胆,修行都耽搁了,总是无法聚精会神。

  当年一行人远游大隋山崖书院,于禄很快就跻身了金身境武夫,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个覆地远游的羽化境。

  就算于禄再心大,胜负心再不重,也要愧疚几分了。毕竟整整小三十年光阴,于禄的武学境界,只升了一境。

  于禄的根骨资质,习武天赋,其实都极好,这就是纯粹武夫走捷径的后遗症了,使得于禄的远游境瓶颈极难打破。

  反观谢谢,后来被崔东山拔取所有困龙钉,谢谢的修行,可谓一帆风顺,如今已是一位瓶颈松动的金丹地仙。

  一个是卢氏王朝的亡国太子,一个是曾经卢氏王朝的山上领袖仙府,被寄予厚望的天之骄女。

  这些年,于禄和谢谢这两位同乡和同窗,好像就一直在结伴游历,不好说是什么影形不离,也算是朝夕相处了。

  只是双方却也没生出什么男女情愫。

  谢谢问道:“当年冲动行事,会后悔吗?”

  “当然会有后悔啊,害我都没底气跟陈平安问拳,换成是你,能不气?我也就是还算心宽,不喜欢钻牛角尖,不然就不光是后悔了,都得悔青肠子,肯定每天臊眉耷眼的,说不定如今就是个酒鬼了。”

  于禄抿了口酒,翻开一页书,笑道:“只不过后悔归后悔,该做的事情还得做,就算重头再来,也是一样的选择,还会意气用事,还会后悔。”

  早年沦为刑徒遗民的谢谢,她最讨厌的人,甚至不是那位大骊妇人,也不是收她做婢女的崔东山,而是这个毫无亡国之痛的太子殿下,甚至可以说是憎恶。

  故而从二郎巷袁氏祖宅那边,到一路远游大隋,谢谢都恨极了那个性情散漫、天塌下都一脸无所谓的太子殿下。

  直到大隋山崖书院,因为李槐的那场风波,于禄不惜凭借一国残余武运,以某种秘法,取巧跻身金身境,打得那位年轻贤人被扛出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