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268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陈平安让米裕近期帮着小姑娘护道几分,毕竟在练气士当中,剑修和符箓修士,门槛都是出了名的高,最讲究一个老天爷赏不赏饭吃。

  渡船一路南下,走了趟最南边的驱山渡。

  驱山渡一处山岗之巅,有个皑皑洲刘氏客卿在那边驻守,名义上是帮着接引一些跨洲渡船,其实也没什么事情可做。

  这个被誉为“徐君”的徐獬,才两百岁,就是一位大剑仙了。

  在家乡金甲洲,徐獬曾经出剑阻拦过完颜老景的倒戈一击,在那之前,徐獬一直名声不显,直到乱世来临,才横空出世。

  在山顶与徐獬下棋“小赌怡情”的王霁,是玉圭宗祖师堂供奉,有个监斩官的绰号。

  王霁与种秋都是读书人,一见投缘,还抽空下了几局棋,至于一旁观战的米裕与徐獬,双方则没什么可聊的,只是对视一眼,就再无下文。

  在玉圭宗的碧城渡,风鸢渡船这边,得知一事,空悬多年的神篆峰,刚刚有了个新主人,而且玉圭宗祖师堂没有任何异议,专门为这名剑修破例,不用他跻身金丹,就得以提前入主神篆峰了。

  因为那个孩子如今才九岁,是位龙门境剑修。

  听说拥有三把本命飞剑。

  好像除了“天之骄子,应运而生”,也没什么道理可以解释了。

  而玉圭宗如今光是可以同时容纳数艘跨洲渡船的私人渡口,不包括宝瓶洲下宗的真境宗在内,就多达三座,除了碧城渡,还有逆旅渡和远山渡,后两者都建立在藩属山头。

  之后渡船北归,期间在燐河附近悬空停留。

  种秋和米裕,联袂去了趟河边的那个摊子。

  陶然在种夫子这边还算客气几分,见过几面,印象颇好。

  这位金丹剑修就说先前来了拨人,自称同样来自仙都山,其中一个青衫刀客,还说是崔仙师的先生,叫陈平安。

  此人在这边喝了碗酒,没闹啥幺蛾子,就是此人说话不着调,说自己是宝瓶洲的那个陈剑仙。

  既然言语这么风趣,怎么不去天桥底下说书挣大钱呢。

  米裕眼神怜悯,伸出手,想要拍拍这位金丹剑仙的肩膀,以示安慰。

  陶然这些话,要是被裴钱听见了,呵。

  陶然肩头一歪,避开那只爪子,他跟这个自称余米的家伙半点不熟,两次见面都是一身白衣的,你当自己是剑气长城的齐廷济,还是跟齐老剑仙同桌喝过酒啊?

  再说了,陶然一看这厮的相貌气度,就是跟姜尚真差不多路数的风流胚子,碍眼得很。

  米裕收起手,拿起桌上的一碗酒,抿了一口,喝得米大剑仙直皱眉头,掺水了吧?

  如今的陶然,确实不清楚一事,昔年剑气长城,几乎每次轮到齐廷济巡视城头,都会主动去那云霞中找米裕喝酒。

  虽然双方年龄悬殊,境界剑术也算悬殊,却都是剑气长城公认的美男子,而且一个“齐上路”,一个“米拦腰”,很有得聊。

  种秋笑着也没解释什么,只是与陶然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

  陶然倒是没有什么不耐烦的,一一记下。

  风鸢渡船在自家仙都山停靠后,米裕没能见着隐官大人,曹晴朗说是先生在修行,但是米裕得到了一个口信,隐官大人让自己这次返回宝瓶洲牛角渡,一定要把白玄带来。

  米裕就有点幸灾乐祸。

  之后路过清境山青虎宫,老神仙陆雍亲手交给种秋一只瓷瓶,请种夫子帮忙转交给陈山主。

  说是最新炼制成功的一炉坐忘丹,可惜数量不多,只有三颗。

  种秋抱拳致谢。

  米裕只有一句话,陆老神仙有无仇家。

  陆雍大笑不已,连连摆手。

  渡船离开桐叶洲陆地,进入海域后,米裕闲来无事,闷得发慌,就跳下风鸢渡船,御剑北游,白虹掠空。

  青萍峰,长春小洞天内。

  陈平安在那座道山绛阙之中,拣选了一座阁楼最高处,门窗皆关闭。

  室内一蒲团,一案几,一香炉。

  桌上搁放了几本书,《撼山拳谱》,《丹书真迹》,《剑术正经》,自己亲笔撰写、编订成册的《雷局》,以及一本得自北俱芦洲那座仙府遗址的“破书”……

  还有一大堆刻有文字的竹简。

  陈平安坐在蒲团上,双手掌心朝上,叠放在腹部,闭目凝神,缓缓呼吸吐纳。

  如老僧入定,如真君坐忘,如神人尸坐。

  桐叶洲中部偏北,一处藩属小国境内。

  临近黄昏时分,一个儒衫青年带着个胖子,电闪雷鸣,暴雨急促,两人就在一处市井渡口停步,寒酸书生要了两碗冰糖藕粉。

  胖子抬起头,高高举起碗,使劲晃了晃,真没剩下半点藕粉了,这才放下碗,埋怨道:“钟兄弟,咱俩既然是在赶路,乘坐一条仙家渡船不更好。”

  “庆典在明年立春那天,怎么都来得及。”

  钟魁说道:“你今天要是愿意结账,我就掏钱请你坐渡船。”

  胖子毫不犹豫道:“船上风景千篇一律,无甚意思,还是两条腿赶路,碰到的山水见闻更多些,就像现在,不就又有不大不小的新鲜事了。”

  胖子指了指铺子外边的水边,原来是有盐商雇佣了一条大船,停泊古祠下,风雨看潮生。这场暴雨来得突然,走得也快,等到雨停后,竟然有个女子在楼船水窗那边,她持竿垂钓,环以臂钏,愈发衬托得她一截出袖胳膊白嫩如藕,胖子是过来人,早早晓得瘦不如腴的道理,看了那女子几眼,就丢了魂,挪不开眼睛了,她每次收竿再抛竿,胖子便跟着心颤几分。

  可惜看那女子发髻样式,嫁为人妇了。若是个待字闺中的姑娘,胖子这就登船,认岳丈去了。

  至于对方是头易容有术的枯骨艳鬼又如何,胖子还真不在乎,计较这个,俗不俗?

  钟魁只是眼角余光打量了一眼楼船,说道:“你别去招惹了,就是个命苦的痴情女子,报完恩就走了。”

  胖子小声嘀咕道:“有你在,我敢招惹谁?之前在那小小县城隍庙,才一进门,好家伙,你是有官身的,老子却是头孤魂野鬼,差点被当场铐上枷锁,你看我说什么了?钟兄弟,说真的,生前死后,就没遭受过如此奇耻大辱……再来一碗冰糖藕粉。”

  钟魁与店伙计招招手,又要了两碗藕粉,笑道:“城隍爷事后不是跟你道歉了?”

  休说天高无耳目,心亏暗室有神游。

  给自己取名姑苏的胖子又已经一碗藕粉下肚,看了眼钟魁还没动过勺子的那碗。

  钟魁就将白碗推给胖子。

  而那艘楼船的垂钓女子,显然也察觉到了岸边铺子的书生和胖子,只是她修为浅,看不出他们身份、境界,她只能确定一事,莫不是见鬼了?

  胖子以心声问道:“这条江水不算短吧,就没个水神河婆?沿途两岸也没城隍庙?这头女鬼,胆子不小啊。”

  钟魁说道:“那臂钏是件水府信物,三百里开外的上游有座大湖,水神府君喜欢假扮撑船蒿工,卖藕换酒喝,与那个曾经将祭奠诗稿投水的中年盐商,算是旧识。”

  胖子皱眉道:“怎么看出来的?”

  钟魁说道:“用眼睛。”

  胖子在钟魁掏钱结账的时候,问道:“到了那座仙都山,你说以我的修为,除了陈平安,是不是就无敌手了?”

  自己就算跌了境,不也还是位仙人。

  钟魁笑道:“到了就知道。”

  胖子试探性问道:“那么我跟陈兄弟讨要个首席供奉、客卿啥的,又不是落魄山,只是个下宗,总不过分吧?”

  钟魁瞥了眼胖子,“自己问去,我不拦着。”

  胖子笑着提起手中空碗,手腕翻转,“肯定是易如反掌了。”

  之后胖子跟着这位半点不知享福的钟大爷,跋山涉水,一路风餐露宿,可怜一身好不容易养出的秋膘都要清减了。

  赶在年关时分,他们来到了仙都山地界,山上府邸,山下渡口,处处大兴土木,尘土飞扬,胖子挥挥手,微微皱眉,“就这么点地盘,实在太寒碜了。等我见着了陈兄弟,非得说道说道。”

  在渡口那边,见到了一行人聚在桌旁,对着稿纸比比划划。

  桌边站着一个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一个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还有个黄帽青鞋的青年修士。

  胖子啧啧称奇,呦呵,小姑娘,乍一看不如何,再一看,模样还挺俊俏。

  裴钱见着了散步而来的钟魁,她快步走去,笑容灿烂,遥遥抱拳道:“钟账房!”

  双方停步,钟魁伸手比划了一下高度,笑问道:“小黑炭?”

  裴钱点头,眯眼而笑。

  钟魁玩笑道:“嫁人没?”

  裴钱笑道:“嫁个锤儿,不嫁人!”

  钟魁哈哈大笑,“也对,除了陈平安,谁管得住你。”

  遥想当年,小小年纪,就能耍得两个狐儿镇的捕快团团转。

  那会儿的小黑炭,真是……一言难尽。

  崔东山和小陌来到这边。

  钟魁抱拳道:“我叫钟魁,见笑了。”

  崔东山作揖道:“落魄山下宗崔东山,见过钟先生。”

  小陌同样作揖道:“供奉小陌,见过钟先生。”

  小陌斜瞥了眼那个仙人境鬼物的胖子,是不是有点心术不正了,这家伙一门心思都在裴钱那边,钟先生身边怎么有这么个不靠谱的贴身扈从。

  胖子以心声问道:“小陌供奉,看我干嘛?”

  小陌笑答道:“来者是客,不干嘛。”

  胖子听出了言外之意,啧啧不已,“哎呦喂,差点吓死,不对,是吓活我了,得亏是客人,不然咱俩还得划出道来……练练手?”

  小陌微笑道:“不敢,落魄山和仙都山,都没有这样的待客之道。”

  胖子一脸惶恐,“小陌兄弟,这就记上仇啦?”

  小陌笑容不变,“哪敢与一位仙人称兄道弟。”

  崔东山看了眼钟魁,钟魁笑着摇头,咱们都别管这个喜欢作死的胖子。

  青萍峰那边,一袭青衫现身,刹那之间,身形就落在了渡口这边。

  无半点气机涟漪,也无丝毫剑气。

  但是此人剑意、或者说道气之重,竟是让胖子下意识往钟魁身边挪了一步。

  陈平安与钟魁各自抬手,重重击掌。

  然后陈平安望向一旁,笑问道:“钟魁,这位前辈是?”

  钟魁还是老样子,焉儿坏,一下子就揭了身边胖子的老底,“就是被弟媳妇砍过一剑的那位水底前辈了。”

  胖子顿时心知不妙。

  陈平安微笑道:“你好,我叫陈平安,是宁姚的男人。”

第898章 未来

  “在见到隐官之前,我还好奇,得是何等出彩的奇男子,才能配得上一座天下第一人的宁剑仙,哪怕是当着我那钟兄弟的面,我都直白表露了自己的这份疑惑,还不止一次两次,直到今日一见,才晓得什么叫天作之合,月老牵线,神仙眷侣!”

  “见过了宁剑仙,才知道天下女子都是庸脂俗粉,等到亲眼见到了隐官,就又知晓了何谓年轻有为,是我虚度光阴,一大把年纪,真是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对了,陈山主,忘记介绍自己了,我叫苏孤,孤家寡人的孤,道号姑苏,却是三姑六婆的姑。与钟兄弟属于性情相合,一见投缘,说实话,我之所以能够与钟魁义结金兰,同游桐叶洲,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要归功于宁剑仙的牵线搭桥。”

  钟魁看着那个神色诚挚、言语恳切的胖子,怪可怜的。

  倒也不算全部假话,姑苏确实多次质疑陈平安,比如这厮定然是个花花肠子的大猪蹄子,而且胃不好,吃不得半点粗粮,读了几本圣贤书,好的不学坏的学,半点不正人君子,擅长花言巧语,想来那宁姚资质太好,肯定不晓得红尘滚滚的江湖险恶,她又生长在剑气长城,多半是个不谙世事人情的小姑娘,然后就被一个外乡的读书人,撬了整座剑气长城的墙角,被陈平安用那花言巧语给迷了心窍,这类事,烟粉、游仙小说里边何曾少了?

  不过胖子此刻之所以如此老实,言语这般殷勤谄媚,自然还是忌惮那个暂时不见身影的宁姚。

  天下鬼物,除了怕雷法,畏惧那些黄紫贵人的龙虎山天师,更怕那些气运在身的大修士,因为会被天然压胜。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这就很落魄山了。

  自家门风,真是一桩咄咄怪事。

  掰手指一算,好像也只有老观主和郑居中这样的十四境,才能避免?

  这头人间帝王出身的鬼物,曾是周密留在浩然天下的后手之一,落子布局已久,只是等到周密登天离去,就像抽离了气运,很快就被仗剑飞升至浩然天下的宁姚发现踪迹,再被文庙在海上阻截追捕。

  可瘦死骆驼比马大,既然是个从飞升境跌落的仙人境,所以不可以视为一般仙人,就像姜尚真,如今浩然天下几个仙人,敢说是他的对手,比如狷介清高的大剑仙徐獬,在驱山渡那边与玉圭宗的王霁朝夕相处,提起老宗主姜尚真,徐獬也只能说自己敢于与之问剑,却绝不认为自己能胜过姜尚真。

  一般情况下,这头鬼物,在顶尖战力严重缺失的桐叶洲,算是实打实的罕有敌手了。

  那座海中陵墓,坟冢悬空,属于天不收地不管,所以才能隐蔽多年,如果说一条行踪不定的夜航船,是只豪门大宅里的蚊蝇,到处乱窜,偶尔还会发出点声响,那么这个胖子的修道之地,就是只趴在角落不动弹的壁虎,故而更难被文庙察觉痕迹。

  大概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的缘故。

  看着那个面带笑意的年轻隐官,胖子吃了颗定心丸,自己不过是抖搂了一手公门修行的雕虫小技,就轻松过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