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263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芦鹰瞬间如坠冰窟。

  操蛋!

  大伏书院和程龙舟那边,竟然毫无反应。难不成是过河拆桥?打算先让自己与斐然死磕一场?死磕个卵,就是个死。老子就是个破烂元婴,伤得了对方丝毫?!

  你们这些狗日的读书人,满嘴圣贤道理,结果一肚子坏水,比我们这些野狗刨食的散修还不如……

  只是又灵光乍现,还是说程龙舟这条老蛟出身的书院山长,其实是眼前斐然的一颗绝妙暗棋?

  芦鹰一时间心情复杂,呆滞无言,除了自己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难道家乡这好不容易有点样子的一洲山河,迟早还要重蹈覆辙?

  芦鹰觉得如今的修道生涯,其实不赖,虽说磕磕碰碰不断,可是总能避过一些大灾大祸,不管怎么说,如今这份来之不易的世道太平。

  挺好的啊。

  难道又要没了?

  陈平安笑道:“不管是脑子一热想要逞英雄,还是出于私心,只是想要自保自救,桐叶洲修士芦鹰,到底做了件……人事。”

  庭院台阶那边坐着的小陌以心声笑道,“这位老修士,有点伤感。”

  裴钱则聚音成线,与师父说道:“芦鹰心相,出现了一瞬间的景象,还有一个面容模糊的女子。”

  来时路上,陈平安已经通过风鸢渡船的剑房,飞剑传信一封,与大伏书院说了三件事。

  落魄山会在明年立春创建下宗,邀请书院山长程龙舟观礼,再就是询问钟魁的传信方式,最后就是如果金顶观供奉芦鹰,秘密传信大伏书院,说自己是斐然,书院那边可以按例录档此事,不过就不必兴师动众来桃叶渡这边“围剿斐然”了。

  芦鹰一头雾水。

  他算哪门子的良善之辈,只是如今年纪大了,境界高了,就想要图个安稳。

  比如只说自己当了金顶观的首席供奉后,在外远游,心甘情愿自荐枕席的女修,或是想要改换门庭认他当师父、甚至是干爹的,一双手都数不过来了。

  而这么多年,最求而不得,最心心念念的两个娘们,一个是太平山黄庭,是个年纪轻轻的疯婆子。

  还有玉芝岗那位惹下泼天大祸的女子祖师,如今整个桐叶洲,都在往死里骂一个死人。

  只是芦鹰非但没骂她,反而专程去了一趟玉芝岗遗址,在那边的废墟中,蹲着喝酒,喃喃自语。

  因为你是谱牒仙师,你才是谱牒仙师,笨是笨了点,蠢得一塌糊涂了,但你是好人啊。

  狠狠摔了一壶酒在地,这个声名狼藉烂大街的老元婴,最后挤出个不正经的笑脸,嘿嘿而笑,当年本是想要趁着玉芝岗大多数祖师爷,去玉圭宗参加一场声势浩大的开峰庆典,韦滢入主神篆峰嘛,大事情。芦鹰就打算来这边的淑仪楼偷些符箓,结果,嘿嘿……

  老元婴离开废墟之前,最后说了句,意外之喜啊,无意间偷看你美人出浴,还是看少了,才漏了个脖颈,就被你发现了行踪,不然如今会将你记得更真切几分。

  涟漪阵阵,水雾升腾,凭空出现一位高冠博带的儒雅老人,正是如今大伏书院的山长程龙舟,曾经的黄庭国老蛟,披云山林鹿书院的副山长。

  陈平安收起旱烟杆,起身与这位书院山长作揖行礼。

  程龙舟作揖还礼。

  如果陈平安只是落魄山的年轻山主,收到芦鹰的那封密信,即便陈平安还是文圣的关门弟子,程龙舟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但是这位年轻剑仙还有个身份,所以程龙舟这次就只是单独前来了。

  不过此事,书院还是会如陈平安信上所说,要秘密录档,而且程龙舟也已经第一时间传信中土文庙,一五一十禀报此事。

  瞧见了那个高冠博带、腰间悬佩一枚玉佩的老人,芦鹰已经完全摸不着头脑了,到底是闹哪样?

  程龙舟笑道:“聪明反被聪明误,你眼前的这个曹沫,根本不是什么斐然。当然,你可以继续误会下去,比如我是妖族出身,所以跟这个‘斐然’早有勾结,所以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寄信前往大伏书院。”

  芦鹰脸色尴尬。

  自己就算信不过自己,还是信得过中土文庙的眼光。

  有至圣先师,有礼圣亚圣,何况如今还重新有了个文圣。

  程龙舟丢了一份山水邸报给芦鹰,“自己看去,答案就在上边。”

  芦鹰翻来覆去,生怕错过一个字,只是看了两遍,也没想明白这个书院山长,到底让老子看个啥?

  也没啥关于曹沫的只言片语啊。

  要说曹沫是个化名,咋的,不是蛮荒天下的斐然,是玉圭宗的大剑仙韦滢啊?所以才与姜尚真并肩而行?

  不然,是那个剑气长城的外乡人……陈平安?

  打断了蛮荒天下的仙簪城,与王座大妖绯妃拖拽曳落河,再搬空了托月山,最后斩杀一位飞升境剑修的托月山大祖首徒?

  要真是。

  老子这就立马跪下磕几个响头。

  反正传出去,也是一桩美谈。

  程龙舟说道:“虽然曹沫不是斐然,但是你没有选择与误以为的‘蛮荒斐然’勾结,反而涉险揭秘,大伏书院会记录在册,并且不对外公布,只等将来你需要这笔功劳之时,比如可以用来将功补过,只是丑话说在前头,有些过错,是肯定无法-功过相抵的,你得自己掂量。”

  芦鹰赶紧装模作样作揖行礼,与程山长道谢一番。

  陈平安陪着程龙舟来到庭院,这位书院山长心情复杂。

  当年双方初次相逢,对方还是个持柴刀穿草鞋的少年郎,晒得跟块黑炭似的,只是少年虽然瞧着消瘦,却给人劲峭之感,可算是外圆内方。

  程龙舟笑道:“走到今天,真是不容易。”

  陈平安笑道:“都一样。”

  老人摊开手掌,当年那个已经不再是文圣的老秀才,赐下一个金色文字。

  就像个谜语。

  伏。

  蛰伏之伏,也是如今大伏书院之伏。

  陈平安问道:“你们大伏书院的杨朴,如今还不是贤人?”

  当初在太平山遗址,书院儒生杨朴在山门口,待了足足三年,受尽白眼不说,还等于跟多个山上势力结仇了而且杨朴还不是得了书院的授意,就只是脑子一热,不管不顾就去了太平山那边看门,那会儿大伏书院的山长职务,还空悬着。是杨朴在那边待了一段时间后,程龙舟才上任,然后书院才真正开始为杨朴撑腰。

  陈平安在太平山门口那边,先后对上了一金丹,一元婴,一玉璞,一仙人。

  托月山大祖关门弟子离真,三山福地万瑶宗仙人韩玉树。

  这两位,都是一等一的大财主。

  这两场架,也是陈平安打完之后,收获最丰。

  更不谈那……半部拳谱。

  因为那位韩宗主,等于挨了十一境武夫的一拳。

  “已经是了。”

  程龙舟笑道:“这个臭小子,才当了贤人,就开始问我如何才能当君子了。理由嘛,很充分,说姜老宗主曾经亲口允诺一事,哪天等他当了君子,就可以约上陈山主一起喝酒,而且就约在大伏书院。”

  陈平安笑道:“本就是大实话。”

  程龙舟说道:“我已经联系到了钟魁,让他直接去仙都山那边找你。”

  陈平安抱拳道谢。

  程龙舟笑着摆摆手,一闪而逝。

  在确定程山长已经离开,芦鹰才敢离开屋子,实在是怕被这个不是斐然的家伙,来一场秋后算账啊。

  对方不是斐然,胜似斐然啊。

  难怪当初,一口一个“斐然那个孙子”。

  天底下敢说这种话的,并且还适合说的,找来找去,还真就只有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大人了吧?

  看到那个青衫背影就坐在台阶上,又开始吞云吐雾。

  芦鹰就只好一步跨出,身形直接落在台阶底部,然后再落座。

  陈平安拿出旱烟杆敲了敲,重新换上烟草,问道:“去过玉芝岗了?”

  芦鹰心中大为讶异,然后就只是默然点头。

  天下美色万万千,不曾想到头来,还是想着那个只算惊鸿一瞥的女子多些。

  有多喜欢,自然谈不上,早先就只是男子贪色,如今也只是淡淡愁绪,萦绕心扉,挥之不去,难以释怀,好像也没个道理可讲。

  陈平安问道:“芦鹰,作何感想。”

  芦鹰毫不犹豫说道:“我要是玉芝岗的祖师堂修士,当时又在场的话,她鬼迷心窍要开门收纳难民那会儿,我肯定直接一巴掌摔在她脸上,老子骂不醒她,还打不醒她?”

  陈平安笑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她是玉璞境,芦首席就只是个元婴,谁打谁,不好说吧。”

  芦鹰点点头,“也对。”

  那婆姨在世时,凶悍得很。

  当然比起太平山那个年轻女冠剑修,还是要稍好几分。

  两两沉默起来。

  芦鹰试探性问道:“陈剑仙,你真是那个隐官啊?”

  这种事情,哪怕再千真万确,还是让人会觉得匪夷所思。

  一个出自宝瓶洲的外乡人,按照推算的话,到剑气长城那会儿,身边这位当时还是个年轻人,怎么就成了剑气长城的那么个“大官”。

  陈平安笑道:“不然?”

  芦鹰开始酝酿措辞,缓缓说道:“隐官大人,我来桃叶渡之前,在金顶观那边,前不久翻到了一封来自皑皑洲的山水邸报,说那两本印谱,正是出自隐官大人的手笔,所以……能不能送我一本印谱,当然了,若是印章,就更好了,我一定好好珍藏,当个传家宝,虽说我至今一直没个正式的山上道侣,暂无子嗣,但是这种事情,稍稍加把劲,终究不难的……”

  芦鹰当年就是奔着与黄庭结为道侣去的,结果倒好,差点砍死自己。问题是那个小娘们,不地道,开打之前,以及斗法期间,愣是不说自己来自太平山。若是早知对方身份,芦鹰别说招惹黄庭了,见了她就走,走慢了就当自己没脑子。那会儿的桐叶洲,是公认的惹谁都别惹太平山修士。

  虽说山中道侣生下的那类“仙家后裔”,未必一定成材,可只要是能够不靠神仙钱就能自主修行的家伙,往往资质超乎常人。

  比如小龙湫的那个令狐蕉鱼,还有白龙洞许清渚的那个嫡传弟子马麟士,以及他们掌律祖师的嫡孙尤期,修道资质就都极好。

  结果说着说着,芦鹰发现隐官大人朝自己斜眼看来。

  芦鹰立即闭嘴。

  懂了,拍马屁拍马蹄上了。

  自己这不是想要找个角度刁钻的马屁嘛。

  以这位隐官大人的显赫身份,会缺那些功力寻常的溜须拍马?

  看来是自己想错了。

  得到小陌的心声言语,陈平安站起身,抬了抬手中旱烟杆,以烟雾在空中指指点点,凝聚出十二字,“就当是送你了。”

  原来是府尹大人姚仙之又赶来了这边。

  在陈平安屋子那边,姚仙之见面就笑道:“陛下已经答应了,鸡距笔这桩买卖,咱们大泉王朝可以跟仙都山合伙做!”

  其实一开始不是这么说的,皇帝陛下在一天清晨时分,退朝后就微服出宫,到了姚府,她与爷爷一番谈心之后,就找到了在门口那边候着的姚仙之,皇帝陛下其实当时听到此事,毫不犹豫就直接拒绝了此事,而且脸色还不太好看,只是不知为何,她在回宫之前,改口了,说此事可行。

  陛下当时揉了揉眉心,再补了一句,说国库缺钱。

  不过这些家事,姚仙之就不与陈先生多说什么了。

  皇帝陛下终究是女子,女人心海底针,他一个糙老爷们,怎么猜,自己又不是陈先生。

  而别处宅院内的那个芦鹰,看着那些渐渐消散的烟雾文字,反复读了两遍,老修士由衷觉得意味深长,沉默片刻,蓦然一拍膝盖,高声叫好。

  “静思敬事警世,休道修到修道。”

  ————

  返回仙都山后,陈平安继续出门北游,留下曹晴朗,只带了裴钱和小陌,做客小龙湫。

  小龙湫离着仙都山不远,勉强能算是一个山上邻居。

  远亲不如近邻嘛,怎能不混个熟脸。

  初次相逢于藕花福地的太平山女冠黄庭,如今在别家祖师堂边上结茅修行。

  其实小龙湫那边,还有个不打不相识的山上朋友。

  正是那个太平山山门口当门神的两位地仙之一,小龙湫的首席客卿,章流注。

  老元婴精通水法,显然对此颇为自负,从他的道号就可以看得出来,水仙。

  跟芦鹰一样,是野修出身,没有避难去往五彩天下,而是摇身一变,并且跟芦鹰是如出一辙的“登山”路数,成了个谱牒仙师。

  按照周首席的说法,就是如今什么货色都可以往山上跑了,从早年山上人人喊打喊杀的山泽野修,变成了一洲山河的中流砥柱,脊梁骨,顶梁柱。

  当时双方交手,老元婴差点没见着敌人的面,就被劈成了两半。

  后来被拘拿去了山门口那边,魂魄剥离出来,悬在自己头顶,一阵阵如潮水般拍打道心的剐心刮骨之痛。

  而且那个陌生的山巅修士,脾气实在是……一言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