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26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顾璨在脑海中迅速翻检张文潜的所有文章诗词,以及肥仙与先生苏子、众多好友的唱和之作,灵光一现,说道:“苏子文采无匹,在学问一途的最大功德,是破除了‘诗庄词媚’的尊卑之分,让词篇摆脱了“词为艳科”的大道束缚,那么百花福地的凤仙花,是不是就可以视为天下草木花卉当中的词?张文潜你不是将凤仙花视为“艳俗”、“菊婢”吗,这与当年祠庙的‘诗余’处境,被讥讽为艳情腻语,何其相似?陈平安是不是可以由此入手?”

  郑居中笑道:“中策。不出意外,陈平安会这么做。他不会选取上策,因为会显得他太聪明,某些有心人,会心生忌惮。所以是解决此事的上策,却是陈平安整个修行道路上的下策。”

  鸳鸯渚那边,陈平安果然答应帮忙。

  只是与那凤仙花神收了一袋子谷雨钱,作为定金,没有收下那袋子价值连城的凤仙花种子。而且双方约定,如果最终无法帮上忙,就会退钱。这让少女有些犯迷糊。先前酡颜姐姐,不是说此人是个财迷吗?而且好像近距离看着这位青衫剑仙,他和颜悦色,眼神温煦,很读书人哩。

  郑居中说道:“真正的中策,与顾璨所说,还是有些差异的。”

  傅噤看着画卷当中的那一袭青衫,是这位小白帝,第一次真正重视此人。

  首先帮了一把凤仙花神,有大道之恩。

  其次给了酡颜夫人一个不小的面子。

  为何百花福地花主身边,除了四位命主花神,独独带了少女花神?自然是花主娘娘对这个小姑娘,最宠溺心疼。

  所以陈平安与花主娘娘,结下一桩不小的善缘。

  第四,张文潜非但不会恼火,只会欣慰,读书人之间的切磋学问,作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竟然能够如此亲近先生一脉学问。难怪可以让好友元青蜀在酒铺留下那块无事牌。

  第五,隔着十万八千里,此人都能吹捧一通苏子。

  一举五得。

  被人求着帮忙,本来是一件麻烦事。

  结果到头来,好像出手帮忙之人,反而得了一连串的天大便宜?

  傅噤突然笑了起来。果然被师父说中了。

  那个陈平安,竟然没有按照顾璨看破的脉络去行事,而是选择以心声直接与凤仙花神道破天机。

  也就是说,肥仙和苏子那“两得”,年轻隐官选择直接不要了。

  顾璨会心一笑,“懂了。这就是你经常说的‘余着’!”

  韩俏色瞥了眼画卷,撇撇嘴,说道:“这种年轻人,我可惹不起。”

  顾璨说得对,这个大难不死得以返乡的年轻隐官,不但适合剑气长城,而且一样合适白帝城。

  顾璨笑容灿烂道:“师姑,别去招惹陈平安啊,真的。”

  不然你肯定会输给陈平安,还会死在顾璨手上。

  韩俏色点点头,“招惹他作甚。他是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了。他认不认,是他的事情。”

  她收起化妆镜和那堆瓶瓶罐罐,转过身,问道:“顾璨,妆容如何?”

  顾璨说道:“增色三分。”

  韩俏色笑问道:“比那青神山夫人和福地花主?”

  顾璨说道:“在我眼中,是师姑好看些。在天下人眼中,应该都是她们更好看。”

  韩俏色斜靠门柱,笑眯起眼。

  因为顾璨此语,确实真心。

  所以她才会开心。

  不然花言巧语,哪个男子不会,来她这边说说看?敢调戏白帝城韩俏色?找死吗。韩俏色又不是没有亲手打死过仙人。

  郑居中笑道:“独木桥,大道之争?人心狭窄不如酒杯宽而已。路总是要越走越宽的。”

  郑居中抬起头望向门外,以心声微笑道:“陈先生,还有没有想要对顾璨说的话?”

  门外街上,陈平安笑答道:“没有了。郑先生的传授道业,已经炉火纯青,晚辈与于樾一般境地,无话可说。”

  郑居中站起身,与傅噤几个说道:“你们几个都留下。”

  郑居中身形蓦然出现在宅子门口,与陈平安笑问道:“一起走趟问津渡?”

  陈平安笑着点头,“有劳郑先生。”

  这一天。

  郑居中与一袭青衫,两人并肩而行,共同游历问津渡。

  就成了一件比鸳鸯渚两位飞升境厮杀一场更震撼人心的事情。

  白帝城城主郑居中,好像是主动现身大门外,去见那个外人?

  在那之后,还是那一袭青衫。

  他从问津渡消失,现身在鳌头山,最终手里拎着一个邵元王朝的蒋龙骧,御风去往文庙所在的城池,将那个德高望重、上了岁数的读书人,随手丢在一处地上,正是当年文圣神像被搬出文庙后的破碎之地,曾经被一拨读书人吐完了唾沫,再打砸殆尽。其中就有蒋龙骧,最为义正言辞,当时好像还拿出了一篇措辞雄浑的檄文。

  陈平安伸出一手,对那个躺地上的读书人说道:“再骂。”

第796章 不浩然

  一行人徒步去往鸳鸯渚渡口,要去鹦鹉洲的那处包袱斋长见识。

  陈平安,李宝瓶,李槐,嫩道人,再加上一个外人,如今已经名列龙象剑宗山水谱牒的酡颜夫人。以及一个最是外人却最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柳赤诚,正在与嫩道人偷偷商量着如今四处渡口,还有哪些家伙值得骂上一骂,可以打上一打。

  方才陈平安与少女花神传授锦囊妙计,没有刻意绕开酡颜夫人,一五一十,她都听得真切。

  酡颜夫人还是有些担心,“你真放心瑞凤儿一个人去拜会张文潜,真不怕她临时说错话,导致功亏一篑吗?那位肥仙,可是出了名的难打交道。隐官为何不亲自出马,不是更安稳吗?”

  说不定你这位无利不起早、起早必挣钱的隐官大人,还能与那肥仙、再顺杆子与苏子一并攀上关系。

  只不过后边这句话,酡颜夫人自然不敢说出口。

  苏子门下四学士之一的张文潜,因其仪貌雄伟,身躯魁梧远逾常人,所以被称为“肥仙”。

  陈平安笑道:“反正就那么几句话,凤仙花神能说错什么?”

  那也太小看一位百花福地的花神娘娘了。

  而且先前闲聊的最后,陈平安还安慰了那位花神娘娘一番不算道理的道理,告诉她见着了张夫子,她肯定会紧张,其实不用担心,因为张先生知道你会紧张,你之所以紧张,是因为心诚,才是好事,所以紧张就紧张了,到时候说话打颤都不怕,只管放心去紧张,紧张到说不出话的时候,就继续紧张,都不用着急开口言语。

  当时听过了青衫剑仙的这番话,凤仙花神明显就轻松几分,既然连紧张都不怕,那她还怕什么呢?

  酡颜夫人问道:“陈平安,你为什么愿意帮这么大一个忙?”

  陈平安说道:“其实不是帮你。酡颜夫人是怎样一个人,会让外人觉得陆芝就是怎样一个人。”

  酡颜夫人反而轻松几分。既然不是帮她,自己就不算欠他人情嘛。

  陈平安笑道:“说实话,你愿意找我帮这个忙,我比较意外。”

  酡颜夫人转头看了眼年轻隐官,她其实更很意外,陈平安会说这句话。好像把她当自己人了?

  再一想,她立即又紧张起来,弯来绕去的,怎的还是帮她了?

  陈平安无奈道:“这些年,一直是你自己疑神疑鬼,总觉得我居心叵测。”

  酡颜夫人笑容尴尬,说道:“没有,没有的事。我哪敢这么误会隐官大人。”

  陈平安说道:“酡颜夫人,你自己想想看,我如果跟你信誓旦旦,保证自己再没惦念什么梅花园子了,当年作为,是职责所在,不得已为之。你我各自返乡之后,哪怕不算朋友,可也绝不是什么敌人。你是愿意相信我啊,还是会更加觉得我不怀好意?”

  酡颜夫人笑眯起眼,细细思量一番,还真这么一回事,点头道:“也对。还真是如此。”

  柳赤诚今天很守规矩,只是假装不认识这位与百花福地关系极好的酡颜夫人。

  不然按照他的脾气,身穿一袭粉红道袍,他早就是酡颜姐姐身边飘来绕去的一只花蝴蝶了。

  因为他曾经在宝瓶洲,总结出一个千金难买、万金不卖的结实道理。

  只要是与文圣一脉有关系的人,以及出身骊珠洞天的孩子,就一个都别去招惹。

  先是陈平安,再是歇龙石那边的李柳,只算半个,然后是清风城外的李宝瓶,还要加上半个的师侄顾璨?

  那就是刚好三个。事不过三,得长点记性。

  柳赤诚已经与身边嫩道友约好了,哥俩要一起去趟蛮荒天下,那边天高地阔,游历四方,谁能拘束?谁敢挡道?正是兄弟二人扬名立万的大好时机。

  李槐探头探脑。

  不知道陈平安与她是什么关系。

  至于那个穿粉袍的,一看就是个不好招惹的,听说还是白帝城琉璃阁的阁主,什么白帝城什么阁主的,李槐一听就心虚。

  毕竟朋友的朋友,也不是我李槐的朋友啊。既然不在窝里,那还横什么横,九真仙馆那位水上漂,就是教训。

  李槐更不知道,此刻文庙,有几位陪祀圣贤,聊起了他,专门就他开始了一场小规模议事。

  文庙内一位学宫司业,先与祭酒商议过后,再与韩老夫子试探性说道:“咱们不如给李槐一个贤人头衔?”

  这位学宫司业,早先与那经生熹平,要来了一份书院档案,是关于山崖书院儒生李槐的履历、各位课业夫子、山主评语。

  连一向严谨的韩老夫子,这位文庙副教主,都有些犹豫,显然是倾向于给,但是给了,又好像容易有些异议,对李槐的以后求学游历,肯定会多出些负担。

  还真不是文庙这边不把贤人头衔当回事,愿意随便给。

  事实上书院贤人头衔的颁发,历来是一洲书院自己筛选。文庙这边几乎从不插手贤人的勘验、评定。

  书院管贤人,文庙管君子,这是礼圣亲自订立的定例。

  实在是这小子功劳太大。一个十四境老瞎子的立场颠倒,就等于一正一反,帮着浩然天下多出了两处十万大山。

  看架势,只要他那弟子愿意开口,十万大山里边的七八百尊金甲傀儡,都能一声令下,浩浩荡荡杀向蛮荒?

  再者加上按照档案里边的说法,李槐虽然治学一事“力有未逮”,可是好歹“治学勤恳,无有懈怠,性情温和,无骄躁气”。

  而且一看笔迹,就知道是礼记学宫司业茅小冬的亲笔。

  儒家子弟嘛,求学的态度,其实很重要。

  至于治学成就的高低,或是科举制艺的成绩,确实还是要讲一讲那祖师爷是否赏饭吃。

  韩老夫子问了身边的文庙教主,董老夫子笑道:“问题不大,我看可行。”

  韩老夫子又问了问门外坐着的经生熹平,后者答道:“鸳鸯渚那边,李槐心思澄澈,很不容易。”

  那就这么定了。

  李槐是板上钉钉的书院贤人了。

  这种事情,还不至于劳驾礼圣在内的那三位主位圣人吧?再说了,那老秀才,本就是李槐的文脉祖师,护犊子这一门大道,文圣可以算是当之无愧的十五境大修士。

  这会儿刚刚乘坐渡船去往鹦鹉洲的李槐,肯定不知道自己即将成为一位书院贤人了。

  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嘛。

  小小鹦鹉洲,人头攒动,人满为患。因为这边包袱斋的老祖师,亲自开了个包袱斋,当然不比寻常,以至于连皑皑洲财神爷的媳妇,都带着个个身份显赫的闺中好友,联袂现身,大驾光临鹦鹉洲,有她在,那就不是花钱,而是撒钱了。

  渡口当地的渡船,十分简陋,因为只需要往来于四处渡口,用不着太

  大修士要串门访友,要么御风远游,要么自有渡船。

  一行人站在栏杆旁边,远眺脚下山河,唯有那座文庙,云遮雾绕。

  相信没有任何一位飞升境,胆敢施展掌观山河,窥探那处的山水。

  李宝瓶轻声问道:“小师叔在想事情?”

  陈平安笑道:“小师叔在鳌头山那边,已经得手了,这会儿正站在大街上,准备跟人对骂。”

  家乡小镇那边,只要是个稍有慧根的孩子,在这件事上,本事都不低,因为街头巷尾,鸡鸣犬吠里,每天都有高手帮忙“喂招”,有样学样的“学拳”机会,实在太多。

  可惜蒋龙骧那边,这位邵元王朝被誉为“文坛宗主,坐隐神仙”的老书生,被那人丢在地上后,衣衫不整,发鬓凌乱,坐在地上,只是忍着浑身剧痛,咬紧牙关,心中恨恨,嘴上却一言不发。

  哪怕那人让他再骂,蒋龙骧也只是默默等着鳌头山那边的救兵赶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读书人,不必与莽夫做那口舌之争,上不得台面的拳脚之争,更是只会斯文扫地,绝非书生作为。

  何况不远处,就是文庙,就是熹平石经,就是功德林。

  蒋龙骧还真不怕一个山上修士毫无道理的寻仇。

  先在地上静坐片刻就是。

  蒋龙骧心中有些猜测,看架势,当年那个神像被砸的老秀才,是时来运转了,说不定还要重归文庙陪祀。

  无妨,老秀才重新成了文圣,更没脸与自己掰扯不清。真有脸如此行事,蒋龙骧更是半点不怕,求之不得。

  眼前这个身穿青衫的年轻人,无冤无仇的,对方肯定不是意气用事,说不定是猜出了老秀才的得势在即,要挣些不用花钱的名声?好与那文圣一脉抱上大腿?

  蒋龙骧真正害怕的人,当然不是文圣,而是那个出海访仙百年、又去剑气长城走过一遭的左右,担心这个剑仙与自己不讲那读书人的道理。

  左右只会练剑,只会出剑砍人,不懂什么圣贤道理的。

  陈平安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见那蒋龙骧死活不开口,就一步跨出,一脚踹在那家伙面门上。

  蒋龙骧倒滑出去,撞在墙壁上,一阵吃疼,只觉得骨头都散架了,捂住嘴巴,低头一看,满手血迹,还掉了两颗牙齿,老书生眼神呆滞,又疼又吓,顿时哀嚎道:“有人行凶,要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