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241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一行三人,逛过了红烛镇,陈平安在书铺那边跟掌柜李锦买了几本书。

  今天小米粒没带那条金扁担,也没拿青竹杖,只是斜挎布包。

  在山路上,小米粒走在最前边,双指捻住一颗金瓜子,高高举起,摇头晃脑,百看不厌。

  暮色里,水神祠庙就要关门了。

  换了庙祝,以前是个老妪,如今是个朴实妇人。

  陈平安见着那个眉眼依稀有几分熟悉的妇人,就哭笑不得。

  这个玉液江水神娘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眼前这个担任新任庙祝的妇人,他还真认识,其实还是个同龄人,比陈平安稍大个两三岁。

  因为是槐黄县城的小镇本地人,姓卢,不过跟福禄街卢氏关系早就疏远了,都攀不上什么亲戚,

  她所嫁之人,也是家乡人,在龙窑当窑工,只是与陈平安当学徒的那座窑口离着远,她们家早年卖了宅子,举家搬去了州城,过上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富裕日子。

  那妇人有些不确定,脸上有几分喜悦,试探性开口问道:“是泥瓶巷那边的陈……平安?”

  前些年,约莫是祖上积德,她竟然被水神娘娘相中,当了这玉液江水神庙的庙祝,就是半个山上人了,虽然不曾修行仙术,但是也见识好些个神仙老爷了,有官帽子的显贵,穿金戴玉的妇人,更是不少,有两个还是传说中的诰命夫人呢。

  一开始确实让她雀跃不已,后来妇人都不稀罕去龙州城那边显摆了。

  男人每次出门喝酒,都会喝个红光满脸,说自己福气好,讨个光耀门楣的媳妇,你半点不比那个泥瓶巷的顾家寡妇差了。

  呵,如今自己那个就没读过书的男人,都会学秀才拽文,好似从酸菜缸里拎出一串串四个字的言语呢。

  陈平安笑着点头,喊出了对方的名字,“艳梅,是很多年没见面了,之前只听说你们家搬去了龙州城,没想到你在这边。”

  以前小镇当地人,嫁娶都颇早,好些女子十四五岁就会嫁人了。

  她问道:“陈平安,这个是你闺女?”

  她在当庙祝之前,关于眼前这个泥瓶巷的孤儿,只听说些真真假假说不准的零碎消息,有说陈平安早年在不当窑工学徒后,好像通过朋友刘羡阳,认识了那个外乡人的铁匠阮师傅,不知怎么挣着了第一笔钱,花钱买下了西边的几座山头,算是发迹了。

  后来不知怎么,又入了披云山那位山神老爷的法眼,就更阔绰了。

  陈平安哑然失笑,这事闹的,就只好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

  小米粒掩嘴而笑,一双眼眸眯起月牙儿,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新头衔,咱不承认不否认哈。

  妇人问道:“你们是来这边烧香?”

  陈平安笑道:“得劳烦你飞剑传信玉液江水府,我找叶青竹有事。”

  妇人有些惊讶,犹豫了一下,劝说道:“陈平安,我如今还算管着事,可以祭出些符箓车驾,帮你辟水远游去往水府。”

  虽说如今陈平安肯定混得不差,都能与北岳山君合伙做买卖了,那座财运滚滚的牛角渡,听说陈平安是有分账的。

  但是山水官场,忌讳多,讲究多,何况自家那位水神娘娘,按照昔年大骊朝廷颁布一洲的金玉谱牒,从四品,很高了。

  也就是龙州地界,才不起眼,不然搁在藩属小国的山水官场,那可是实打实的一方封疆大吏了。

  那个男人还是坚持己见,“只管传信水府,我就在这边等着水神娘娘。”

  妇人有些失落。

  以前的泥瓶巷少年,好像不是这样的。

  陈平安也不好解释什么,若是自己直接去水府,她这个庙祝就白当了。

  可如果让她飞剑传信,叶青竹就得念她的情,这位水神娘娘会觉得没白请你当庙祝。

  陈平安坐在水神庙门外的台阶上。

  小米粒挠挠脸,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

  总觉得又给好人山主添麻烦了。

  她其实一开始,就只是想着在红烛镇那边耍一耍,就可以打道回府。

  但是好人山主只是摇头不答应,她总不能再像当年那样抱住他的腿不让走吧,小陌先生就在旁边呢。

  小陌没有坐在陈平安身边,而是坐在了最右边。

  如此一来,小米粒就坐在了中间。

  江面上,水雾升腾,水神娘娘叶青竹是单独赶来自家祠庙,她脸色微白,无法掩饰的神色仓皇。

  尤其是当她瞧见了自家祠庙门口,那个坐在台阶上的青衫男子,就更背脊发凉了。

  叶青竹强颜欢笑,对那庙祝妇人说道:“你先回里边去,我要与陈先生谈事。”

  庙祝妇人,一头雾水,聊事情,为何不去祠庙里边聊?不得讲究几分待客之道?自己也好备些酒水蔬果。

  只是她哪敢忤逆水神娘娘,返回祠庙里边,跨过门槛后,她悄悄回头,看了眼那一袭青衫的背影。

  妇人一时间又有些失落。

  这么多年,她偶尔想着,哪天与那个曾经的泥瓶巷少年重逢了,对方会不会感到有些……遗憾呢?

  只是她这些小心思,在心湖那边念起就落下了,到最后,还是有几分担心,还有几分放心。

  当年那个泥瓶巷的同龄人,约莫是真的好心有好报,总算不用把日子过得那么苦了。

  因为妇人还是未嫁少女时,曾经跟娘亲在灯下,娘俩一边缝补衣物,一边闲聊家长里短。

  都是些鸡毛蒜皮,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说到了那个当了窑工学徒的少年,他经常会帮她们家做些庄稼活,每次都是主动开口,或是比如农忙时,他就会“偶然”路过田地。而且她们家的稻田,抢水的时节,总是不愁没水。一般人家,晚上去田边两趟就算顶天了,但是独独有个人,不是这样的,经常一整宿,就待在田垄那边。

  之所以会这样,好像是只因为少女的娘亲,曾经去泥瓶巷那边,帮忙办了两场白事。其实在小镇,街坊邻居,只要是没结仇的,往往都会能帮就帮。

  老妇人说泥瓶巷姓陈的那么一家人,都是好人。还说那么个好孩子,不该过得那么苦。

  那夜闲聊,娘亲最后一句话,让妇人记忆犹新,那孩子苦得苦水都苦没了,所以在咱们这些外人这边,才会一直笑脸。

  家乡小镇有句俗语,叫“从不德杀人”。是说一个人,极有礼数,从不说是非。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看着那个叶青竹。

  叶青竹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那位落魄山的隐官大人坐着,自己站着,岂不是显得居高临下?可自己总不能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吧。

  几乎同时跟小陌抬头,望向落魄山上方的天幕处,有一道纤细剑光落下。

  陈平安站起身,不等他说话,叶青竹就下意识后退一步,陈平安笑道:“没事,今夜就是来见见水神娘娘,邻居多年,都没登门,不合礼数,回头去我们落魄山做客,我再尽一尽地主之谊,请水神娘娘喝酒。”

  叶青竹很想说我不去。

  但她还是默默点头。

  其实陈平安也没真想把她和水府怎么着。

  归根结底,还是得看小米粒的意思。而这一路走来水神祠庙,小米粒始终微皱着的眉头,一直想要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就是答案了。

  陈平安抱拳告别。

  叶青竹赶紧施了个万福,没死不说,还没被打。

  看来自己偷偷去别的祠庙烧香祈福,还是有用的。

  至于去落魄山做客一事,简单得很,拖字诀!

  小陌忍俊不禁,这位水神娘娘混到这个份上,大概是真知道苦头的滋味了。

  原路返回,去往红烛镇,陈平安笑了起来。

  是宁姚返回飞升城后,竟然让郭竹酒来浩然天下这边了。

  陈平安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问道:“下次你看门,水神娘娘来做客,怎么办?”

  小米粒甩着两条小胳膊,笑哈哈,“我胆儿可大,就算只有一个人在门口,都么的事,还要请水神娘娘喝茶嘞。”

  陈平安笑问道:“那有没有瓜子待客?”

  小米粒皱了皱眉头,立即就笑呵呵了,“想啥呢,我气性可长,一颗瓜子都不给的。”

  陈平安笑道:“这么记仇啊?”

  小米粒蹦蹦跳跳,摇晃着脑袋,嗷呜一声,哑巴湖的大水怪,我可凶。

  落魄山竹楼那边,赶来一大堆凑热闹的人,只有裴钱最呆滞无言。

  郭竹酒一样眨眼睛,不好,大师姐如今个子不矮了啊。

  白玄立即以心声与这个自称是隐官弟子的家伙言语一番,说得请你郭竹酒帮个忙,帮自己跟裴钱当个和事佬,只要事成,必有厚报。

  郭竹酒点头答应了,小事一桩。

  她一个脚尖点地,身形向前跃出,在空中递出一只手掌,裴钱脸色尴尬,动作僵硬地抬起手掌,所以双方擦肩而过的时候,轻轻击掌一次。

  少女的身形落在裴钱身后,站在原地不动,背对着裴钱沉声道:“大师姐,卖我一个面子,你与白玄的恩怨一笔勾销了,如何?”

  裴钱收起手掌,揉了揉额头,“好的好的。”

  郭竹酒走到裴钱身边,开始绕着裴钱兜圈子,最后她伸手挡在嘴边,在裴钱耳边小声嘀咕道:“大师姐不小唉。”

  裴钱翻了个白眼。

  白玄打定主意,自己以后就跟着那个郭竹酒混了。

  什么裴钱……

  见那裴钱又用那个招牌动作斜眼自己,白玄立即缩了缩脖子,抬头看月。

  虽然已经知道郭竹酒来到落魄山,陈平安却没有立即返回,而是让小陌带着小米粒先回,自己单独去往小镇。

  走在泥瓶巷中,陈平安独自一人,没有在自家祖宅那边停步,而是一直走到了顾家祖宅。

  曾经有个还不是妇人的年轻女子,一家三口住在这边,她爹娘逝世后,就嫁给了个姓顾的外乡人。

  所以后来,她克死了男人,成了个寡妇,小镇很多人都说是怪她自己,因为被那个两家宅子离着不远的孤儿害了。

  早年那个孩子接连死了爹娘,她就该知道轻重的,竟然还敢那么帮忙操持白事,甚至还要守灵。

  后来她带着孩子,艰难生活,就又有人开始说怪话,说等着瞧吧,迟早连你顾家的那根独苗,都要被那个姓陈的克死了,早晚的事。

  陈平安双手笼袖,后退一步,背靠着墙壁,望向那座如今已经空无一人的老旧宅子。

  有次大半夜,当时还没去当窑工学徒,睡眠浅的消瘦少年,立即就听到了巷子里边的声音。

  外边有人似乎脚步匆匆,还摔了一跤,便有了撕心裂肺的哭腔,少年顾不得穿上草鞋,就光着脚跑了出去。

  一摸那孩子的滚烫额头,再摸脉象,少年哪怕只是粗通药理,也知道不妙。

  先让那个只是哭的妇人,不担心,再从妇人手中接过孩子,他抱着孩子一路飞奔,跑向杨家铺子。

  双手抱着孩子的少年,使劲用额头敲着杨家铺子的大门,大半夜的,没有响应,满头汗水的少年就开始用脚踹。

  终于让一个住在后院的老人,披衣开门,朝那个踹门震天响的少年,劈头盖脸骂了句没教养的东西,急着投胎?

  可杨爷爷最后还是救下了小鼻涕虫。

  后来认识了刘羡阳。

  顾璨是一个打小就性情凉薄的孩子,这个小鼻涕虫,养不熟的。

  这甚至不是外人说的,而是刘羡阳说的。

  不过刘羡阳也说,不管如何,顾璨独独对你,还是很念情的。

  陈平安闭上眼睛。

  小时候,自己两次披麻戴孝,为爹娘送行,队伍里,都有那个年轻女子的身影。

  后来,还有她的那次开门。

  不管她以后变成了什么样的人。

  所以就算天塌下来。

  都别想着顾璨死在我眼前。

  我可以死,顾璨都不会死。

  陈平安双袖一震,直接化虹落在杨家铺子的后院。

  进入李槐说的那间厢房,桌上只留下了一封信。

  信上内容,就只有一句话。

  民以食为天,你吃饱了吗?

  陈平安默不作声,只是将这封信收入袖中。

  桌上还有一根崭新旱烟杆,和一袋子烟草。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凭借记忆,点燃旱烟,结果只是一口,就被呛得不行,咳嗽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