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侯
一个白发童子从后院那边跑过来,怒道:“阿瞒,我如今哪次吃糕点不给钱?!栽赃嫁祸得讲证据!”
阿瞒笑呵呵道:“当我面吃的,是结账了,那些被你偷吃的呢?我可都数着呢。”
白发童子眼珠子滴溜溜转,“其实是隔壁崔花生偷吃的糕点,我拦不住,打不过她。”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
白发童子盯着那个黄帽青鞋的年轻人,双手叉腰,抬了抬下巴,“你,啥境界,说道说道。”
总感觉这家伙,比较危险。
这头如今名叫箜篌的化外天魔,其实在岁除宫的本名,“天然”。
不知是脑子抽筋了还是怎的,竟然也有了收徒弟的心思,叫嚣着要当师父,当了师父,隔几天,就可以学隐官老祖当师祖。
经常独自在后院那边,蹦跳着望向落魄山那边,振臂高呼,嚷着入山入山,去抢徒弟,一个不嫌少,两个不嫌多,一个端茶一个送水……
此外不是变着法子从崔花生那边骗点钱,就是在铺子门口那边,叼着根牙签,自顾自呲牙咧嘴的。
年纪这么小,就满头白发了。
附近一些上了岁数的街巷邻居,私底下都曾好心劝石掌柜,赶紧带这可怜娃儿去看看郎中,有些钱,节俭不得。
小陌其实一样颇为意外,铺子里边,竟然会有一头约莫是飞升境的化外天魔?
至于那个穿着一副男子仙人遗蜕的女鬼,算不得什么奇人异事。
小陌笑答道:“境界什么,都是虚妄。”
有个脚步匆匆从草头铺子赶来的少女,与陈平安毕恭毕敬施了个万福,怯生生道:“奴婢崔花生,见过山主老爷。”
陈平安笑着点头,实则别扭至极。
是那个正阳山的田婉,邹子的师妹,被崔东山和姜尚真联袂拦截,结果再被崔东山剥离出一魂一魄,捻为灯芯,再装入一只“花器”当中,就成了如今在骑龙巷打杂的少女,崔花生。她如今算是崔东山名义上的妹妹。
而崔东山还从田婉那边,得到了一座品秩极高却没有名字的洞天秘境,虽然不在七十二小洞天之列,但是按照田婉的说法,里边的天材地宝,大道气运,可以支撑起一位飞升境修士的炼气修道。
言下之意,就是一位地仙,只要修行路上破境顺畅,就可以始终待在这座与世隔绝的洞天之内,不用索要丝毫外物,就能够跻身飞升境。
其中有座绛阙仙府,玄之又玄,别有洞天。还有一条名为丹溪的溪涧,水性阴沉,流水如玉,最适宜拿来炼丹,此外一座赤松山,茯苓灵芝人参等,灵树仙卉,数量极多。
就像一座唾手可得的天然财库。
这座洞天既然是崔东山这个下宗宗主带回的,那么于情于理,都要安置在桐叶洲的下宗。
毕竟上宗落魄山,已经有了座上等福地品秩、并且已经到了瓶颈的藕花福地,再加上那口锁龙井,属于洞天、福地相衔接,何况其中又有朱敛拐来的那座狐国。
只不过崔东山真正在意的一块肥肉,是那座极负盛名的蝉蜕洞天。
可惜田婉没有说谎,不在她身上。
当然,不在她身上,不代表她不清楚这座洞天的下落。
想必以崔东山的脾气,肯定不会就此罢休的。
因为这座远古洞天,算是古蜀地界最重要的遗址之一,传闻曾经有多位远古剑仙,在此蝉脱飞升,白日仙去,仙心脱化,遗留皮囊若蝉蜕,珍贵异常。
陈平安让小陌和仙尉留在铺子这边,稍后会一起返回山上。
自己带着宁姚沿着那条骑龙巷台阶,拾级而上,走到了台阶顶部,陈平安转头望了眼。
之后一路走向泥瓶巷,期间路过了杏花巷。
当年邹子的摊子,就摆在这边。
一个醉醺醺的目盲老道士返回骑龙巷,这不给街坊邻居办了场喜事,酒没少喝,红包没收,远亲不如近邻的,自己还要收钱,就不讲究了,不够仙风道骨。
等到贾老神仙听说陈山主与山主夫人,刚刚离开骑龙巷,老道长一跺脚,捶胸顿足,悔啊。
终究是个龙门境的老神仙了,贾晟虽然目盲,但是稍稍运转气机,视野其实如常人无碍,听说那小陌是山上新收的供奉,还有那个一眼就看穿是个假道士的仙尉,会是客卿,立即就拉着两人去自家铺子那边喝酒,白发童子就跟着去蹭吃蹭喝了。一通酒水喝下来,一碟碟下酒菜就没停过,把仙尉都喝得都鼻涕眼泪一大把了,满脸通红,一手端碗,另外一只手与老道长在桌上手握着手,使劲摇晃,一切尽在不言中,都在酒水里了。
这位同样混过江湖、最清楚辛酸的贾老神仙,真是知己啊。
就算谁赶自己走,都打死不走了。
至于陈灵均,刚刚教会了小陌兄弟划拳,俩人在那儿瞎比划呢。
陈平安带着宁姚走向泥瓶巷。
一旦再有第二座下宗创建,落魄山就会升格为浩然天下的“正宗”,下宗则顺势升迁为上宗。
数座天下的“正宗”仙家,屈指可数。
像浩然天下就只有两座。
走到了再熟悉不过的小巷,陈平安在祖宅门口停步,看了眼隔壁宋集薪的院门,不着急取回本命瓷碎片。
再转移视线,陈平安看了眼旁边宅子,自打记事起就好像没人住了。
宁姚也瞥了眼隔壁那对主仆的宅子,记得当年好像瞧见个装腔作势的矮冬瓜女子,对方要是不踮脚,只能半颗脑袋露出墙头。
陈平安开了院门和屋门,院子屋子都干干净净的,门上都张贴着春联和福字。
陈平安进了屋子,趴在桌上,下巴抵在胳膊上。
宁姚问道:“怎么了?”
陈平安微笑道:“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宁姚托着腮帮。
自己很久没来这里了。
陈平安坐了片刻,就站起身。
宁姚知道要去哪里。
一起徒步走出小巷,过了龙须河上那座石拱桥,陈平安与宁姚一起徒步走在乡野路上。
到了坟头。
陈平安递给宁姚三炷香,自己手持三炷,一起敬香。
然后陈平安蹲下身,开始为坟头添土。
宁姚蹲在一旁,取出一只小袋子,轻声问道:“我从五彩天下那边带来的,合适吗?”
陈平安转头笑道:“合适,怎么不合适。”
宁姚松了口气。
接过那只袋子,将里边的泥土倒出,轻轻拍打几分,微微夯实坟头。
陈平安红了眼睛,嗓音沙哑,只是喊了两声爹、娘,好像便说不出口了,只能嘴唇微动,低声喃喃。
好像是在十四岁那一年,草鞋少年才第一次正式出远门。
开始离乡远游。
但是陈平安没有与任何说过,哪怕是宁姚,刘羡阳,都没有说过。
其实就是来时的脚下这条路,当年在街坊邻居的帮忙下,一个面黄肌瘦的草鞋孩子,走在灵柩的最前方。
那条路,从泥瓶巷一直走到这里,才是陈平安这辈子一场最远的远游。
可能是因为今天的这次上坟,身边多了她,一定会娶进家门的心爱女子,宁姚。
陈平安再取出一壶酒,洒在坟头之后,将酒壶轻轻放在脚边的泥地里。
男人蹲在地上,一只手捂住脸,肩膀颤抖,细细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渗出。
好像直到今天这一刻,当年的小平安,如今的陈平安,真的成家立业了。
才真的敢在爹娘的坟头这边,与他们说自己过得很好。
第889章 何谓披星戴月
陈平安与宁姚走回小镇,在这再不只有督造衙署的槐黄县城,两人路过一座老字号的酒楼,占地不大,却有三楼,这里曾经是小镇最高的建筑,不过三楼不对外开放。
陈平安临时起意,说去里边喝酒,还笑着与宁姚说早年一般只有福禄街和桃叶巷的有钱人,才会来这边喝酒,不然就是龙窑老师傅在这边收徒办酒。
在京城火神庙那边闲聊,陈平安才知道,其实这栋酒楼是封姨的产业。三楼就是她的一处歇脚之地。
除此之外,封姨还攒了不少地契。她还泄露天机,说那些如今已经转为民窑的龙窑窑口,其中大半是老车夫名下。老车夫平时就住在二郎巷那边。至于中土阴阳家的陆尾,在福禄街和桃叶巷都有不少宅子。
陈平安选了一个靠窗桌子,只要了一壶酒。酒壶酒碗,都是本地烧造的青瓷。
宁姚只是喝了一碗,却也没拦着陈平安喝酒。
这座酒楼,早年曾经来过一位稀客。
就连名义上的酒店掌柜都没当真。但是真正的酒楼主人,封姨却有过幽幽叹息一声。
一位双鬓霜白的学塾先生,曾经在这边要了一壶酒和几碟佐酒菜,自饮自酌。
而从酒楼二楼窗户望去,刚好能够看到街上那座牌坊的一块匾额,当仁不让。
喝完酒吃过菜,陈平安脸微红却眼神明亮,站在窗口,望向那座牌坊楼片刻,收回视线后,与宁姚下了酒楼,返回落魄山。
最西边的宅子,是李槐家的,前些年在这边还办了场喜酒,是李柳嫁给了个外乡读书人,据说是个官宦人家的公子哥,让妇人狠狠扬眉吐气了一场,都不骂人了,那段时日,妇人最喜欢闲逛了,见了谁都笑脸相向的,其中不少都是吵过架甚至是挠过脸的街坊仇家。只不过这会儿一家人又回了北俱芦洲。
宁姚有些好奇李柳竟然会嫁人,陈平安笑道:“好像是了却前世宿缘,斩断红尘,从此安心修行,跻身飞升境,问题不大。”
宁姚眨了眨眼睛。
陈平安无奈道:“我也不知道。”
宁姚歪了歪脑袋。
陈平安说道:“我是说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呢。”
其实这里边藏着个秘密,才让董水井和林守一没有彻底死心,或者说才让他们俩个没有对那个王八蛋套麻袋。
只是这种事情,陈平安真不合适说出口。那个真相嘛,大致就在李柳这边,是个有名无实。至于书生那边是如何,天晓得。
今天落魄山的一张桌子,热热闹闹,坐满了人。
对门的主位,坐着陈平安和宁姚。
朱敛,管着账房的韦文龙和张嘉贞。
米裕,小陌,仙尉。
背对门的末席位置,坐着陈灵均,小米粒,陈暖树。
先前是老厨子在灶房那边忙碌,暖树和小米粒都帮忙择菜、吹竹筒,小陌负责端菜上桌。
看得仙尉摇头不已,这个小陌,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也对,自个儿也不是外人,很快就要跟贾老神仙、陈灵均是拜把子兄弟了,只等贾老哥挑选出个黄道吉日,他们仨就要在骑龙巷那边斩鸡头烧黄纸。之前在酒桌上,陈灵均拍得他肩膀生疼,无妨,都是好兄弟。再说了,陈灵均已经拍胸脯保证,仙尉老弟你就等着吧,有福同享,保管吃香的喝辣的,以后但凡有哪次酒桌上只有三两个下酒菜,就算我陈灵均不讲江湖道义,亏待了兄弟!
结果当时贾老哥一拍桌子,冷不丁骂了句放你娘的屁。
把仙尉给吓得酒醒了大半,倒是那个陈灵均,站在板凳上,双手叉腰,哈哈大笑。
原来是仙尉虚惊一场了,因为贾老神仙很快就来了几句快人快语,说陈老弟你是瞧不起咱这草头铺子,还是看不上我的烧菜手艺啊?酒喝再高,不能瞎吹牛,比不得山上的朱老管事,是必须的,可我贾晟这几碟下酒菜的水准,小镇酒楼有几个掌勺大厨能比?!啊?!
尤其是贾老神仙那个拖拽极长的“啊”字,听得仙尉心里暖洋洋的。
这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江湖和酒局啊。
至于今天这会儿嘛,就稍稍差了点意思,不过朱老先生的菜肴,味道确实绝了。
再就是谁都不拘束,也没什么相互敬酒的繁文缛节,能喝酒喝,吃菜就吃,甚至都没有那种寝不语食不言的瞎讲究。
朱敛呲溜一声,抿了一口酒,笑问道:“小陌老弟,仙尉道长,可还算能下筷?”
仙尉下筷如飞,低头道:“能下筷,必须能。”
小陌都没说什么,只是双手持杯,仰头,一饮而尽,再酒杯朝下。
陈平安与朱敛心声问道:“岑鸳机怎么没来?她是怕人多没位置?”
蒋去正在闭关修行,陈平安就没让朱敛喊人。
朱敛笑着解释道:“不是,她每天只有雷打不动的早晚两顿饭,而且是药膳,今儿时辰没踩点上,就不来了。姑娘嘛,再天不怕地不怕,也要怕个胖字。而且我跟她打过招呼了,她说回头得单独请山主和山主夫人吃顿饭,道个谢。”
陈平安闻言忍俊不禁,“那就是我沾光了。”
想起一事,陈平安继续以心声问道:“如今岑鸳机的爹娘到底岁数大了,两老身体还好?上次回乡,我就听小米粒说岑鸳机的娘亲感染风寒了。”
朱敛说道:“先前东山暗中假扮郎中,给帮忙看过了,身体无恙。”
陈平安点头道:“还是要多留心。”
朱敛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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