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侯
陈平安转头笑道:“小陌。”
小陌便取出两壶酒水,轻轻放在桌上,然后起身负责倒酒。
先前公子一拍胳膊,就将两壶酒悄悄转交到了他手上。
竺奉仙和庾苍茫都是老江湖,只当故意没看见小陌的取酒动作,极有可能是从方寸物中取出的两坛酒了。
竺奉仙提起酒杯,嗅了嗅,笑问道:“莫非真是长春宫的酒水?”
长春宫的女修,可是出了名的眼高于顶。仙府既是位于大骊龙兴之地,更有传闻,如今那位大骊太后,在她还是皇后娘娘的时候,曾在长春宫结茅修养。所以长春宫谱牒修士出门在外,是天然高人一头的。就像竺奉仙,即便是一位金身境武夫,也能凑够神仙钱,但是想要买长春宫的仙酿,都找不到门路。
陈平安笑道:“山上朋友多,没办法的事情。”
竺奉仙一时语噎,他娘的,这些个谱牒仙师,说话就是气人。
竺奉仙抿了一口酒水,“陈公子,当年没多问,毕竟认识没多久,若是一味刨根问底,显得我居心叵测,如今得多嘴一句了,到底是出身山下的某个豪门世家,还是在哪座山上仙府高就?”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改变了主意,选择如实说道:“一直都在大骊龙州的那个落魄山。”
竺奉仙当场一口酒水喷出来。
老人既心惊那个答案,又心疼这一口仙酿。
小陌轻轻挥袖,驱散那些朝公子那边喷去的一大口酒水。
陈平安笑问道:“老帮主和庾先生,就没看过那场镜花水月?”
竺奉仙摇头道:“那玩意儿多耗钱,而且还是山上的神仙钱,花里花俏的,我跟老庾既没兴趣,兜里也没那闲钱,平时又没脸去蹭谁的镜花水月,鱼老宗师的两位高徒,倒是好这一口。一个看仙子,一个看剑仙,不亦乐乎。听说黄梅每次瞧见那个风雪庙的魏大剑仙,就要犯花痴。在她的屋子里边,还请山上的丹青妙手,画了一幅魏大剑仙的挂像……”
庾苍茫看竺奉仙越说越不着调,赶紧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一脚老友,提醒他别喝酒就犯浑。
陈平安点头道:“难怪。”
然后陈平安举起酒杯,“今天就喝这么多。”
小陌一起举杯。
竺奉仙端起酒杯,小心翼翼问道:“陈公子是那落魄山的谱牒仙师吧?可是祖师堂嫡传弟子?”
“先别急着喝酒,等我说完。”
陈平安笑着伸出一只手,拦阻竺奉仙的喝酒,“是谱牒仙师,也是落魄山的山主。”
竺奉仙愣了愣,然后大笑起来,乐不可支,一手端酒碗,一手指了指对面的陈公子。
好小子,贼风趣。
竺奉仙说道:“陈公子,咱们这才刚开喝,收着点唠啊。”
在桌子底下,庾苍茫赶紧踹了那个傻了吧唧的竺奉仙一脚。
对方既然是一位山中修道的仙师,在山上,这种事情,能随便开玩笑?
就像你竺奉仙,胆子再大,敢在江湖上,敢逢人就说自己是鱼虹?
所以等到那个青衫男子喝完杯中酒,伸手覆住酒杯,笑着说就先余着了。
竺奉仙都还做梦一般,只是起身相送,忘记了拦着对方继续喝啊。
陈平安跨过门槛,走到房门那边,抱拳告别,“竺老帮主,庾老先生,都别送了。”
最后还是小陌带上了房门。
屋内,片刻之后。
“庾老儿,来,给我一拳。”
“庾苍茫!老子干你娘,你还真打啊?!”
走下楼梯,小陌笑道:“公子,我有个问题想要问。”
这次小陌学聪明了,没有那句“当讲不当讲”。
陈平安说道:“随便问。”
小陌问道:“公子这么照顾旁人,不会觉得累吗?”
公子今天请那两位老武夫喝的酒,好像叫百花酿,根本不是什么长春宫酒水。
而且大概是因为听到了庾苍茫的那件事,公子今天才会自报身份,当然不是故意端什么架子,而是江湖相逢,可以不谈身份,只看酒。
陈平安忍不住笑道:“当然不累,这有什么累的。小陌,你这次溜须拍马,有失水准了啊。”
穿草鞋背箩筐,上山草药,每天早出晚归,由不得他不知道人心冷暖,寒暑之苦,路途之遥。
何况那些江湖路,都没有白走。
“公子是个好人。”
“这句好话,我得收下。”
第884章 天下一词
陈平安与小陌站在渡船栏杆处,眼皮子底下,大地山河蜿蜒如丝线。
抬高视线,如果说天无四壁,那么人之视野,就像是一堵无形的墙壁,人人自囚其中。
小陌问道:“公子是在等人?”
“是在等这艘渡船的主人。”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渡船三楼,然后收回视线,带着小陌在船头这边继续散步,其实他们脚下这条名为醴泉的渡船,还是一件行云布雨的仙家法宝。自大骊宋氏立国起,到百多年前,大骊宋氏尚未摆脱卢氏王朝的藩属身份,内忧外患,国力孱弱,还经常需要跟长春宫借用这条山上渡船,用来解决地方州郡的旱灾,邀请仙师施法,降下甘雨,据说大骊朝廷为此欠了一大堆债务,而长春宫也从不与宋氏催债,所以等到大骊王朝崛起,几位宋氏皇帝对待长春宫修士,一向格外优待,如果不是因为长春宫一直没有玉璞境修士,不然跻身宗门,是毋庸置疑的事情,想必大骊的皇帝陛下都会破例,亲自参加庆典道贺。
陈平安解释道:“我们先前登船,属于不请自来,如果再不告而别,就有失礼数了,在山上是很犯忌讳的事情。”
“如果我们主动登门拜会渡船管事,回头长春宫那边容易多想。”
“在北俱芦洲那边就比较无所谓,两地风俗还是不太一样,算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吧。”
小陌笑道:“待在公子身边,耳濡目染,可以学到许多书本外的人情达练。”
陈平安根本不接这茬,只是顺便与小陌说了些长春宫与大骊宋氏的过往。
小陌便对这个大骊本土仙府高看一眼,说道:“共渡难关,长春宫也算等得云开见月明了。”
陈平安点头道:“同舟共济,确实是一桩善缘。”
“小陌,将来你离开落魄山,浩然九洲,其它地方都好说,但是北俱芦洲一定要去游历。”
“好的,小陌有机会一定要北游此地。”
陈平安带着小陌从船头来到船尾,望向北方。
如果有北俱芦洲的剑仙战死异乡,一洲山河,只要身为剑修,无论敌我,皆有一洲祭剑的习俗。
就像骸骨滩的鬼蜮谷,京观城高承会主动递拳,不惜耗费极多灵气,也要打开天地禁制,只为让剑修蒲禳祭奠一剑,升空更高。
仿佛祭剑一事,鬼蜮谷不可落在人后,剑光不可比人低。
而近在咫尺的木衣山,与京观城互为死敌的披麻宗,绝不会伺机而动,对京观城有任何攻伐举措。
只是关于此事,陈平安没有与小陌多说什么。
虽然那一幕风景壮阔,动人心魄。可最好再也瞧不见。
在剑气长城和宝瓶洲两处外乡战场,原本大可以置身事外的北俱芦洲剑仙,实在凋零太多。
渡船三楼那边,一位修道有成、青春常驻的貌美女修,妇人装束,不施脂粉,气态雍容,方才与那陈平安不小心对视一眼,她强自镇定,心中幽幽叹息一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能亲自现身了,女子正是这条醴泉渡船的现任管事,如果可以的话,她很想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对方悄然登船不去管,大摇大摆下船更不拦,怪自己还是没忍住那份探究之心,多看了几眼船头那边。
她实在是对那个充满传奇色彩的青衫剑仙,难免好奇几分。
她深呼吸一口气,捋了捋鬓角青丝,理了理法袍衣襟。
早先鱼虹高徒与人起了纠纷,一场比武,山上渡船处置这类江湖事,一贯是外松内紧,可若是仙师斗法,对不住,请下船。
然后醴泉渡船这边,就有人发现了看热闹的人群里,好像有两个没有登记在册的练气士,俱是陌生面孔,再一看,差点没吓得魂魄出窍,其中一个,竟是那位在正阳山捅破天的落魄山陈宗主,美其名曰观礼,拆了人家祖师堂不说,还在边界立碑。
那位专门负责查看渡船异样的女修,连忙找到了管事,请后者定夺。
赶人?补钱?
当然是交由管事定夺一事,到底是请剑仙喝酒,还是喝茶。
管事女修稍稍安稳心境,这才掐诀,施展了一门移形换位术法,来到渡船甲板,她脚步匆匆,走向船尾那位身边只有一位随从的青衫剑仙。
说是壮着胆子,硬着头皮,毫不夸张。
相较于一般的山上门派,长春宫的消息,可以说是宝瓶洲最为灵通的几座山头之一。
她是一位长春宫金丹地仙,担任供奉长老,在祖师堂是有座椅的,而且座位还比较靠前。所以比起正阳山、老龙城和云霞山的谱牒修士,她要知道更多的山上内幕,听说过更多骇人听闻的真相。
见着了那位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她敛衽屈膝,施了个万福,仪态万方,“见过陈山主,我叫甘怡,道号雾凇,如今担任这条渡船的管事。”
女修生怕自己这个名字,有占便宜嫌疑,她赶紧补充道:“是那甘甜的甘,心旷神怡的怡。”
陈平安抱拳道:“见过甘管事。”
小陌看了眼甘怡,一身精神,具乎两目。
这位金丹女修,明眸善睐,脸颊还有俩酒靥。所以眼前女子,是个瞧着面善的。
陈平安帮忙介绍道:“我家供奉,小陌。大小的小,陌生的陌。”
小陌作揖行礼,笑容和煦,轻声道:“有幸得见甘仙师。”
甘怡连忙还礼,“甘怡见过小陌仙师。”
天晓得对方是不是又一位深藏不露的剑仙?
长春宫在这件事上,是有前车之鉴的,由不得甘怡不小心再小心。
甘怡试探性问道:“陈山主这是要顺路返回落魄山?”
陈平安摇头道:“船上有两个认识多年的江湖朋友,就来这边看一看,喝过酒,刚准备回京城。先前我跟小陌冒失登船,得与甘管事道个歉。”
本想说此次醴泉渡船在牛角渡的停靠费用,可以免去。
这句话差点就脱口而出,幸好忍住了。
与财源广进的长春宫聊这个,就太打肿脸充胖子了。
甘怡心思急转,小心翼翼问道:“陈山主的朋友,可是那位鱼大宗师?”
其实她不想问的,容易横生枝节,实在是不敢不问。
没办法,跟这些位高权重的山巅修士聊天,对方经常话里有话,言外有言。
看似全是废话,其实没一句是废话。
她可不敢将这位出身贫寒的年轻剑仙,当做一个心思单纯、只靠运气成事的山中修士。
如果是鱼虹。
那一行人的渡船费用,钱已经收了,还钱?那也太手段下乘了。
但是另有法子可以弥补,比如她亲自送几坛长春宫仙酿过去。
不然光是一个什么武评大宗师,长春宫还真不至于如何费劲攀附,只是个年纪不小却破境无望的九境武夫,又不是止境。
长春宫虽非宗门,却是大骊王朝仅次于龙泉剑宗的本土仙家,何况山头还靠近大骊宋氏的龙兴之地。
当然如今又多出了个宗字头的落魄山。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鱼虹,是竺老帮主和庾老先生,不过说来也巧,两位前辈如今都在伏暑堂担任长老。”
甘怡何等,立即心领神会,至少得送出三坛酒酿了。
当然少不了鱼虹一份,不然会让陈山主的那两位“江湖前辈”难做人。
陈平安就要告辞离去,甘怡突然说道:“陈山主,是我们长春宫后知后觉了,米大剑仙当年护道一事,长春宫感激不尽,那一路山水,若有不周之处,还望米大剑仙多多包涵。”
前些年长春宫有拨太上长老“麟游”一脉的女修,南游历练,没什么意外事情,都很顺利,不曾想唯一的天大意外,反而是那个近在眼前的同行之人。
她们中途路过披云山,北岳山君府那边,刚好有个名为余米的记名客卿,要南下返乡,就一路同行顺便护道了。
当时披云山给出的说法,是这个余米的家族老祖,与魏山君是旧识,修行不到甲子光阴,就是观海境练气士了,还是一个精通剑符的炼师,战力不俗。
结果全是胡扯……
陈平安点头笑道:“好的,小事情,我可以帮忙捎话。不过我也曾听米裕说过此事,听得出来,他对长春宫印象颇好,说你们山上长辈护道周全,尽心尽力,晚辈修行勤勉,相处起来,十分轻松。”
甘怡脸上多了份笑容,就像吃了颗定心丸。
一位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仙,性情叵测。实在无法让人掉以轻心,在长春宫祖师堂,这件事提及多次,始终悬而未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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