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20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李槐说道:“知道啊,不过就只是知道,从来没有多想。”

  不然一多想,还怎么窝里横?

  陈平安收起那方五雷法印。

  云杪这才顺势收起多数宝物、神通,不过依旧维持一份云水身境地。

  至于那把被五色绳索禁锢住的飞剑,云杪觉得有些烫手,归还?留着?

  方才在南光照现身那一刻,就没有这个问题。这会儿,云杪心中惴惴,总觉得有些悬。

  南光照毕竟是恩师好友,不是九真仙馆的祖师。

  但是那个声势惊人的飞升境,自称“嫩道人”,天晓得是不是这位剑仙的师门长辈。

  陈平安心声笑道:“等到鸳鸯渚那场架打完,我们再继续,所以飞剑你先留着。不然飞剑还给我了,到时候公平起见,我还得再交给你,你再祭出这条绳子,麻烦不麻烦,而且落在外人眼里,容易闹笑话,孩子过家家呢。”

  云杪心中大恨。

  一半是恨这剑仙的阴阳怪气,一半是恨那嫡传李青竹的惹祸上身。不成器的东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陈平安好像看破仙人心事,微笑道:“别怪青竹兄,上梁不正下梁歪,家里没教好,就别怪晚辈出门闯祸,等到需要帮着擦屁股了,就别怨屎难吃。”

  云杪冷哼一声。

  那人继续道:“放心,只要你最后的下场够惨,很多看热闹的人,都只会说我的不是,不会讲究先后顺序,不谈问缘由是非的。”

  而这些“后续”,其实正好是陈平安最想要的结果。

  陈平安一边与那位白衣仙人闲聊,一边留心鸳鸯渚那边的神仙打架。

  很意外。

  意外其中一位飞升境的名不副实,更意外那位“嫩道人”的战力,可能与剑气长城的老聋儿,相差无几。

  很快就有了胜负结果。

  不到半炷香,在一处漩涡“大门口”,黄衣老者咧嘴而笑,身形微微佝偻,正将一把雷电交织的长刀缓缓归鞘。

  连斩南光照的法相、真身,这会儿那个连他都不晓得名字的狗屁飞升境,身上法袍被割出一道倾斜裂缝,真身流血不止。

  南光照满脸遮掩不住的惊骇神色。

  虽说一开始是因为身在文庙周边,束手束脚,不敢倾力施展,可不曾想一个不留神,就完全处于下风。

  嫩道人将长刀归鞘一半,笑问道:“咋说?我可是给你台阶下了。要么乖乖认输保命,要么咱俩订立个口头的生死状?”

  南光照脸色阴晴不定。

  该如何收场?难道真要大打出手一场?打是肯定打不过,可总不能就这么灰头土脸返回鳌头山吧?

  嫩道人嗤笑一声,“不用为难了,不砍掉你几斤肉,老子都没脸去见公子。”

  对于鸳鸯渚修士来说,那轮悬空大日,从初亏到食既,最终食甚,不过是刹那之间的事情。

  天地昏暗。

  数百位练气士,尽在那黄衣老者的一座小天地中。

  偷天换日的大手笔。

  李宝瓶突然懊恼道:“不该帮忙的,给小师叔帮倒忙了!”

  李槐心一紧。

  李宝瓶说道:“怪我,跟你没关系。”

  李槐哦了一声。

  陈平安以心声与两人笑道:“没事。”

  ————

  先前文庙那边,站在门口的经生熹平,与阿良说了句话。

  阿良转述给身边几个。

  左右正襟危坐,神色如常,看不出丝毫变化。

  齐廷济笑道:“云杪?九真仙馆主人,如果没有记错,是仙人境。隐官大人什么时候都能打个仙人了?”

  记得评选数座天下年轻十人的时候,陈平安当时好像还只是元婴剑修,山巅境武夫。

  陆芝说道:“坠崖捡着武功秘籍了?”

  阿良疑惑道:“陆姐姐,你是认真说事,还是在开玩笑?”

  阿良再转头看着闭目养神的左右,“真不管管?你要是觉得打个仙人没意思,我来啊。”

  左右睁开眼,望向那位大名鼎鼎的涿鹿宋子,“九真仙馆和大雍王朝又没长脚。”

  九真仙馆如今是宋氏的附庸山头。

  姓氏后边加个“子”,不容易的。

  除了河边的陈平安,其实文庙附近一座小天地禁地,还有个。

  加上河畔议事,就是一分为三,陈平安像是真身背剑,登上托月山,阴神出窍远游,阳神身外身去往了鸳鸯渚河边钓鱼。

  至于礼圣为何如此作为,陈平安没有多想。

  合道剑气长城之后,原本这种地仙常有事,都成了奢望。

  陈平安发现此处,有点类似剑气长城的那三座“作坊”。

  当下陈平安站在一长排屋子的其中一处门口,里边是十数位出身诸子百家的练气士,正在铸造一件机关傀儡。

  屋内桌上图纸一摞摞,四处堆积了许多天材地宝。

  是一场诸子百家练气士的分工、协同,铸造,炼制,叠加,符箓,机关,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一场战争,无非是物资,钱,人。战术,战略,人心。

  礼圣说要打,就是最大的战略。此外其实还需要无数个细节的累加,帮助浩然天下变优势为胜势。

  一位老修士抬起头,望向门口的陈平安,脸色不悦,“你来这里做什么?”

  认得眼前这位年轻人,是那剑气长城的隐官,只是身份超然又如何,去文庙议事,站着坐着躺着都没关系,别来这边瞎掺和。

  陈平安只好说道:“来这边看看。”

  总不能坦白说是被礼圣丢到这边的。

  老修士讥笑道:“精通术算?擅长机关术?是工匠名家出身?”

  一连串的问题。

  陈平安只是摇头,然后说道:“我就看看。”

  确实好奇。

  老人像是听见了个笑话,“不然你还能做啥?”

  陈平安笑着点头,“不能做什么,只敢保证不耽误各位师傅忙正事。”

  出门在外,有两个称呼,哪怕不讨巧,也不会惹人厌。

  一个是先生。一个是师傅。

  碰到像是读书人的,喊先生。碰到手艺人,就喊师傅。

  老人大概是觉得伸手不打笑脸人,既然这小子识趣,总不好继续埋汰对方。

  陈平安对此确实很习惯,半点不觉得窝囊。

  轻轻跨过门槛后,双手笼袖,很快就停步,仔细打量起屋内的一切。

  陈平安喜欢这里的氛围。因为有一种久违的熟悉感觉,好像回到了年少时的龙窑窑口。大家默然,各司其职,所有该说的言语,都在手头。

  就像一座避暑行宫,也未必欢迎某位大剑仙的造访。跟剑修的境界、剑术高低无关,不过是术业有专攻。

  在春幡斋,晏溟,纳兰彩焕,韦文龙,每天算账都很忙碌,而那位避暑行宫的扛把子,米大剑仙在那边,桌子为何靠近大门?当然是每天当那门神,做做样子而已。米裕心宽,每天还能喝个小酒儿,翻几本杂书,优哉游哉,就那么打发光阴。

  所有的一技之长,其实都是一座小天地。

  龙窑烧瓷的老师傅,肯定没有福禄街、桃叶巷那些大姓人家有钱,但是小镇富裕门户,如果要买瓷器,去窑口那边挑选“次品”,那就别拿捏有钱人的架子了,乖乖捎上几壶好酒,见了面,放下酒,开口说话,还得次次在姓氏后边加个师傅的后缀。

  陈平安站在原地,安安静静当个木头人,约莫一炷香功夫,始终一言不发,才悄然离去。

  老修士瞥了眼门口那边,觉得这个年轻隐官,还算守规矩。

  在另外一处,陈平安发现屋内一拨人,好像精通长短术。

  又一处,墙壁上悬有一幅幅堪舆图,练气士在对照文庙的秘档记录,精心绘制画卷。是在纸面上,拆解蛮荒的山河地理。

  又一处,陈平安驻足良久,屋内修士脾气极好,虽然不像先前那位匠家祖师,没有认出陈平安的隐官身份,但是都有笑脸。

  原来是计然家。别出商家,自成一脉。正在计算几条跨洲渡船的账目结算一事。

  在鳌头山那边,刘聚宝所在府邸,这位皑皑洲财神爷,正在掌观山河,大堂上出现了一幅山水画卷。

  他的妻子,已经自己忙去,因为她听说鹦鹉洲那边有个包袱斋,只是妇人喊了儿子一起,刘幽州不乐意跟着,妇人伤心不已,只是一想到那些山上相熟的婆姨们,跟她一起逛荡包袱斋,每每相中了心仪物件,可是难免要掂量一下钱袋子,买得起,就咬咬牙,看顺眼又买不起的,便要故作不喜……妇人一想到这些,立即就开心起来。

  除了刘幽州,还有两位刘氏供奉,雷公庙沛阿香和柳岁余。

  还有两个外人,郁泮水,与玄密王朝少年皇帝,袁胄。

  少年皇帝神采奕奕,“这个隐官大人,暴脾气啊,我很中意!”

  本事高,名气大,脾气暴,逮着个仙人,说干就干。

  刘幽州嘿嘿笑道:“我家里书房那幅画,这下子肯定老值钱了。”

  柳岁余坐在椅子上,姿态慵懒,单手托腮,啧啧称奇道:“他就是裴钱的师父啊。”

  沛阿香在看见画卷中那铁骑凿阵式的一拳,疑惑道:“压境有点多了。与一位仙人厮杀搏命,是不是有些托大了。”

  刘聚宝轻声笑道:“郁胖子,是不是很眼熟?”

  郁泮水点点头,揪须眯眼,“手法很绣虎了。”

  ————

  河畔,老秀才没有继续登山,而是让陈平安继续登顶,独自返回河边。

  老秀才忧心忡忡,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道:“真的不成?”

  礼圣点点头,将那陈平安一分为三之后,已经验证一事,确凿无误,与老秀才说道:“早年在书简湖,陈平安碎去那颗金色文胆的后遗症,实在太大,绝不是只少去一件五行之属本命物那么简单,再加上后来的合道剑气长城,使得陈平安除了再无阴神、阳神之外,注定炼不出本命字了。”

  礼圣停顿片刻,看了眼托月山上走在最后的那个年轻人,说道:“是很可惜。”

  老秀才憋了半天都没能说出一个字,到最后,只是轻轻跺脚,老人唯有一声长叹,“那个知错不改的小鼻涕虫唉。”

  礼圣说道:“归根结底,不还是崔瀺有意为之?”

  老秀才蹲下身,怔怔出神,沉默许久,点点头,“其实更怨我。”

  礼圣说道:“不全是坏事,你这个当先生的,不用太过自责。”

  白泽笑道:“百志惟熙,道路很多。”

  泮水县城。

  先前郑居中分心来此没多久,傅噤就过来屋子这边,与顾璨下棋。

  顾璨棋术一般,傅噤就用与顾璨棋力相当的落子。

  郑居中坐在主位那边,对棋局不感兴趣,拿起几本摆在顾璨手边的书籍。

  顾璨在白帝城和扶摇洲,修道之余,都会翻看百家学问和诸多文集,杂书看得更多。

  比如当下郑居中手中两本,一本是绿格抄本的造大船估计工费之法。

  一本是科举作弊写本,字小如蚁,密而不紧,疏朗有致。

  这些书籍,别说是山上修士,就是山下书院儒生,都不太会去碰。

  对于鸳鸯渚那边凭空多出一个陈平安,郑居中其实比较意外,所以就一边翻书,一边挥袖起山河。

  棋局尚未中盘,顾璨就直接投子认输。

  傅噤点点头。

  画卷上,所有人的心声言语,都清晰入耳。

  对此,顾璨和傅噤都习以为常。

  陈平安与于樾和林清对话,都被白帝城这几位,听在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