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184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她好像找到把柄,手指轻敲栏杆,“啧啧啧,都晓得与仇家化敌为友了,都说女大十八变,只是变个模样,倒是陈山主,变化更大,不愧是经常远游的陈山主,果然男人一有钱就了不起。”

  陈平安不以为意,问道:“你知不知道三山九侯先生?”

  稚圭笑眯眯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她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掌,手背青筋暴起,显而易见,她对那位三山九侯先生,恨得咬牙切齿,又怕到了骨子里。

  真珠山是昔年稚圭这条真龙所衔“骊珠”所在,而那条被当地百姓俗称龙须溪、后来才抬升为河的水流,是名副其实的“龙须”之一,与小镇主街,两条龙须一隐一现。此外福禄街和桃叶巷又分别是龙颈和一段龙脊,整条福禄街,每一处府邸就是一张压胜符箓,而桃叶巷那边的每一棵桃树,就像是一颗困龙钉,合力将一条筋骨裸露的真龙困在原地,不得动弹丝毫。

  小镇数十座高人精心寻龙点穴的龙窑所在,号称千年窑火不断,对于稚圭而言,无异于一场不停歇的大火烹炼,每次烧窑,就是一口口油锅倾倒沸水汤汁,业火浇灌在神魂中。

  陈平安提醒道:“别忘了当年你能够逃离铁锁井,之后还能以人族皮囊体魄,自由自在行走人间,是因为谁。”

  如果按照骊珠洞天三教一家圣人最早制定的规矩,这属于法外开恩,同时还有僭越之举的嫌疑。

  稚圭眨了眨眼睛,“当然是因为齐静春看守不利啊,不然还能如何?”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微转头,竖耳倾听状,微笑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再说一遍?”

  稚圭趴在栏杆那边,笑嘻嘻道:“你算老几,让我再说一遍就一定要说啊。”

  当了那么多年的邻居,陈平安什么性格,她很清楚。

  在他这个烂好人这边,谁都可以言行无忌,反正他打小就是被白眼、戳脊梁骨惯了的可怜虫,都不用担心他会记仇,更不会遭报复,一般人连好人有好报都不信,他偏信那恶有恶报,打小就不怕鬼,偏是个半点坏事都不敢做、半点坏心都不敢有的胆小鬼,只是唯独在某些事情上,别过界。

  当年稚圭看到刘羡阳的第一眼,就不喜欢他,世间真龙,天生逆鳞,因为刘羡阳祖上精通扰龙、豢龙和斩龙之术,所以对于身为养龙士后裔的刘羡阳,稚圭拥有一种发乎大道本心的憎恶。

  那会儿的刘羡阳就是个实打实的凡俗夫子,对此懵懂无知,又被田婉牵了红线,只当做是稚圭嫌弃自己没钱。

  宋集薪走出船舱,身边跟着大骊皇子宋续,礼部赵侍郎,还有那个翻箱倒柜收获颇丰的少女,只是余瑜一瞧见那位喜欢笑吟吟、杀人不眨眼的青衫剑仙,立即就苦瓜脸了。

  虽说眼前这个他不是那个他,可那个他终究还是他啊。

  那几场架,曾将她一拽,转身就是一记顶心肘,打得她鲜血狂喷……不然就是伸手按住面门,将她的所有魂魄随手扯出。

  何况大骊地支修士当中,她都算下场好的,有几个更惨。

  一想到这些不堪回首的糟心事,余瑜就觉得渡船上边的酒水,还是少了。

  宋集薪笑问道:“找我有事?”

  陈平安反问道:“不是你找我有事?”

  宋集薪点点头,“那就去里边坐着聊。”

  赵繇三人都识趣留下,让这两个泥瓶巷邻居单独叙旧。

  一间屋子,陈平安和宋集薪相对而坐,稚圭跨过门槛,没有落座,站在宋集薪身后,她是婢女嘛,在家乡小镇那边,按照风俗,一般女子吃饭都不上桌的,而且只要是嫁了人的婆姨,祭祖上坟一样没份儿。

  宋集薪开门见山道:“不要杀人,这是我的底线,不然我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跟你和落魄山掰掰手腕。”

  陈平安说道:“宋睦,你要先弄清楚一件事,不是我为难她,是她在为难我。”

  稚圭笑道:“公子多虑了,一个好人怎么会杀人呢,至多是说几句道理,稍稍教训一番,就可以扬长而去了。”

  宋集薪死死盯着那个陈平安,摇头道:“以德报德,以怨报怨。以怨报德是真小人,以德报怨是伪君子。这可不是我道理,是至圣先师的教诲。”

  陈平安转头对稚圭说道:“外人就别待在这边了。”

  稚圭摇头如拨浪鼓,道:“第一,我不是外人,其次我也不是人。”

  宋集薪说道:“稚圭,你先离开片刻。”

  稚圭撇撇嘴,身形凭空消散。

  陈平安蓦然抬起一手,双指并拢作剑诀。

  下一刻,稚圭就被迫离开屋子,重回顶楼廊道,她以拇指抵住脸颊,有一丝被剑气伤及的浅淡血痕。

  果真是那传说中的十四境!

  宋集薪倒了两碗茶水,手指抵住其中一只白瓷茶碗,轻轻推给陈平安。

  桌上这套茶具,来自龙州窑务督造署。

  不到一刻钟。

  陈平安就回到了船头那边。

  只留下一个神色落寞的大骊藩王,呆呆看着眼前的茶碗。

  赵繇一直等着陈平安返回,以心声问道:“其余两位剑修?”

  其实赵繇第一次去见陈平安的时候,不是没有担心,难免担心陈平安会想着补全仙剑太白一事。

  陈平安说道:“剑修刘材,蛮荒斐然。”

  赵繇皱眉道:“怎么会是斐然?”

  陈平安摇头道:“不清楚。以后你可以自己去问,如今他就在大玄都观修行,已经是剑修了。”

  赵繇苦笑道:“如今才是玉璞境,你让我飞升去往青冥天下,牛年马月的事情,还不如等着白先生重返浩然更实在点。”

  陈平安笑道:“既然能从五彩天下破例返乡,说不定就能去青冥天下破格游历。”

  赵繇一时语噎。

  跟这个喜欢记仇的家伙聊天,真不舒心。

  赵繇客气了一句,“一起回京城?”

  陈平安摇头道:“南下重游几处故地。”

  稚圭神色淡漠,眯起一双金色眼眸,居高临下望向陈平安,心声道:“现在的你,会让人失望的。”

  陈平安双手笼袖,抬头望向那个女子,没有解释什么,跟她本来就没什么好多聊的。

  但是听到稚圭的这句话,陈平安反而笑了笑。

  最少这些年离乡,跟随宋集薪四处漂泊,她终究还是没有让齐先生失望。

  大战之中,她既不曾倒戈向蛮荒天下,反而主动离开陆地,与那旧王座绯妃大打出手一场,拦下对方那记试图水淹老龙城的水法神通,以至于挨了搬山老祖朱厌的当头几棍。

  大战落幕后,也不曾莽莽撞撞去往归墟,试图在无人约束的蛮荒天下那边自立门户。

  没有为了水运之主的身份头衔,去与渌水坑澹澹夫人争什么,不管怎么想的,到底没有大闹一通,跟文庙撕破脸皮。

  最重要的,是她没有坑害宋集薪。既然她在泥瓶巷,可以从宋集薪身上窃食龙气,那么如今她一样可以反哺龙气给藩王宋睦。

  一旦她这么做了,就会牵动一洲气运形势,极有可能,就会导致大骊宋氏一国两分、最终形成南北对峙的局面。

  陈平安转身,伸手出袖,与那披甲武将抱拳作别。

  稚圭等到那个家伙离去,回到屋子那边,发现宋集薪有点魂不守舍,随便落座,问道:“没谈拢?”

  宋集薪一言不发,沉默许久,起身道:“不去京城了,去蛮荒天下。”

  大隋山崖书院。

  茅师兄已经卸任副山主,而且文庙议事过后,再不是大隋礼部尚书兼任书院山主,来了一位来自别洲的新任山主。

  陈平安在书院那座名为东山的山顶现身,站在一棵大树枝头,远眺那座皇宫,昔年的皇子高煊,已经是大隋新帝了。

  当年小镇鱼龙混杂,陈平安得到的第一袋金精铜钱,严格意义上来说,就是从高煊手中得到的那袋钱,加上顾璨留给他的两袋,刚好凑齐了三种金精铜钱,供养钱、迎春钱、压胜钱各一袋。而这三袋子金精铜钱,其实都属于陈平安错过的机缘,最早是送给顾璨的那条泥鳅,后来是遇到李叔叔,正在谈价格的时候,被高煊后到先得,硬生生抢在陈平安之前,买下了那尾金色鲤鱼,外加一只白送的龙王篓。

  之后这位大隋弋阳郡高氏子弟,以两国结盟的质子身份,来到大骊王朝,曾经在披云山林鹿书院求学多年。

  在山崖书院,高煊经常跟于禄一起钓鱼。其实跟宝瓶、李槐他们都很熟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去大隋皇宫找高煊,当下这位登基没多久的新帝,正在御书房忙着批朱。

  那位被大隋官场暗地里称作两朝“内相”的年迈宦官,就守在门口,然后有位供奉修士觐见皇帝陛下,好像是叫蔡京神。

  陈平安跟他不熟,崔东山和李叔叔,跟他好像都算很熟。

  之后只是去了书院那座湖边散步片刻,再次消逝,继续远游。

  一座规模不小的仙家渡口,位于南涧国与古榆国接壤的边境上,渡船停泊处是一座大湖,名为报春湖。

  当年按照张山峰的说法,上古时代,有神女司职报春,管着天下花草树木,结果古榆国境内的一棵大树,枯荣总是不守时候,神女便下了一道神谕敕令,让此树不得开窍,故而极难成精炼形,于是就有了后世榆木疙瘩不开窍的说法。

  如果陈平安没有记错,南边那位楚姓书生,当年的确只有五境修为。这与它的存世年月,确实极不相符。

  修道之士在山上,有那虚岁和周岁的说法,跟山下年龄是不太一样的算法,那么这头古榆树精,真是典型的虚长几千岁、周岁很不足了。

  那会儿陈平安读书少,眼界浅,起先还误以为对方是古榆国的皇室子弟,不然单凭一个楚姓,加上张山峰所说的典故,以及对方自称来自古榆国,就该有所猜测的。

  天下精怪,只要炼形成功,真名一事,至关重要。

  以召陵许夫子的解字之法,楚字上林下疋,疋作“足”解,双木为林,树下有足,那位古榆国国师以此作为自己的姓氏,

  陈平安抬头看着渡口上空。

  古榆国,大茂府。

  古榆国的国姓也是楚,而化名楚茂的古榆树精,担任古榆国的国师已经有些岁月了。

  这会儿楚茂正在用餐,一大桌子的精巧佳肴,加上一壶从皇宫那边拿来的贡品美酒,还有两位妙龄侍女一旁伺候,真是神仙过神仙日子。

  看他在饮食一事上花费的心思,就知道是个讲究人。

  当然了,这位国师大人当年还很客气,身披一枚兵家甲丸形成的雪白甲胄,使劲拍打身前护心镜,求着陈平安往这边出拳。

  那是陈平安第一次见到兵家甲丸,好像还是古榆国皇家的地字号库藏。

  与后来陈平安在北俱芦洲遇到的鬼斧宫杜俞,是一个路数的英雄好汉,一个求你打,一个让三招。

  陈平安站在门口这边,稍稍解禁一丝修士气象。

  楚茂绷着脸,冷笑道:“来者是客,何必鬼祟。”

  没有转头,继续拿筷子夹菜。

  一个洞府境修士,境界不低,胆子不小。

  门口那边,出现了一个双手笼袖的青衫男子,微笑道:“楚国师,别来无恙。”

  楚茂微微皱眉,缓缓转头,只是当他看到那人容貌身形后,国师大人顿时汗如雨下。

  倒是那两个伺候国师大人用餐的婢女,还不知道轻重利害。

  只觉得那个翻墙入内的青衫男子,胆子真大,嗯,瞧着模样真俊。

  楚茂得一手扶住桌面,这才能晃悠悠站起身,后退几步,先正衣襟,再从袖中摸出一块玉牌,悬在腰边,最后作揖到底,道:“古榆国练气士楚茂,见过陈宗主。”

  老子又没眼瞎,先前那场正阳山的镜花水月,看得很欢快的,没少喝酒。

  至于楚茂那块由大骊刑部颁发的太平无事牌,当然是末等。

  只是楚茂打破脑袋都猜不到,这么一位高不可攀的剑仙,来小小古榆国作甚?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块无事牌,“这么巧,我也有一块。”

  不曾想这么一块供奉牌,用处颇多。

  楚茂立即见风转舵道:“真是不敢想象的事情,竟然有幸与陈剑仙同是大骊供奉修士,在这之前,还痴心妄想着能够换成一块二等供奉头衔,便好了,可如今大骊便是赏我一块头等无事牌,都要拒绝了。”

  陈平安抬脚跨过门槛,手腕一拧,多出那只朱红色酒壶模样的养剑葫,笑道:“是你自己说的,将来只要路过古榆国,就一定要来你这边做客,就算是去皇宫饮酒都无妨,还建议我最好是挑个风雪夜,咱俩坐在那大殿屋脊之上,大大方方饮酒赏雪,就算皇帝知道了,都不会赶人。”

  当初楚茂自称与楚氏皇帝,是相互帮衬又相互提防的关系。其实回头来看,是一番极有良心的实诚话了。

  楚茂站在原地,怔怔无言,天打五雷轰一般。

  眼前这位青衫剑仙,怎么可能会是当年的那个少年郎?!

  这才几十年功夫?那会儿,自己跟少年剑修一场狭路相逢,双方怎么都算……打得有来有回吧?

  再说了,你一个上五境的剑仙老爷,把我一个小小的观海境精怪,当做个屁放了不行吗?

  何必刨根问底翻旧账,白白折损了仙家气度。

  陈平安搬了条椅子坐下,与一位侍女笑道:“劳驾姑娘,帮忙添一双碗筷。”

  楚茂刚要训斥那只没半点眼力劲的呆头鹅几句,结果发现那位剑仙似笑非笑望向自己,楚茂立即与那婢女和颜悦色道:“记得再拿几坛好酒来。”

  陈平安落座后,随口问道:“你与那个白鹿道人还没有往来?”

  对那个作为楚茂盟友之一的白鹿道人,很难不记忆犹新。

  来得很快,跑得更快。

  当时楚茂见势不妙,就立即喊秦山神和白鹿道人赶来助阵,不曾想那个刚刚在游廊飘然落地的白鹿道人,才触地,就脚尖一点,以手中拂尘变幻出一头白鹿坐骑,来也匆匆去更匆匆,撂下一句“娘咧,剑修!”

  其实那会儿的陈平安哪里能算剑修。

  一把飞剑,有无本命神通,才是重中之重。

  而初一和十五,作为与陈平安相伴最久的两把飞剑,直到现在,陈平安都未能找出本命神通。